作者有话要说:修订版 这一场连绵的雨,伴着北地突来的寒风,慢慢变成了雪。这一年的初雪,比起平常年份是早了许多;这一年的寒意,也比往年来得早了许多。
燕忆枫站在窗边看着檐下的水滴滑落,看着落到地上就再无痕迹的冷而潮湿的雪,总想知道这场雪是要在此地停留,还是会继续向南,一直下到临安,让所有人都觉得很冷才罢休。
这时候不应该这么冷,这场雪过去以后,还会是他记忆之中的秋日,只不过,本来想看的景致,怕是要毁在这一场雪上了。燕忆枫轻轻地往手指上呵气,试图纾解那盘桓不去的寒意。
习武之人,本应寒暑不侵,但他却不知为何开始畏寒了。这样的时候他总是会胡思乱想些类似“如果沈贤的人趁他在暖手的时候来个让他措手不及的突然袭击,他会不会被打败”之类的奇怪事情,但是待他暖好了手指,屋中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略长的衣袖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臂上,他的剑放在桌上,剑边上摆着药碗,碗中的药已经冷了。
当年他的一剑让辛晴躺了两个月,这次辛晴还回来的一下子也不算轻,好在他化解了大半力道,这一记惊晴虽然引动了他绵延不去的旧伤,却也未让他再来个伤上加伤血溅当场。算起来,辛晴是给了他十足面子,若非沈贤借机生事,他至少能撑回客栈,也用不着背负无谓人情。
屋外沉重的雪,在地上积起湿滑而肮脏的泥堆。燕忆枫冷眼看着,倒也没有人在街上滑倒。身后有人走进门来,他转过身,看见湛淇在墙边搁下箱子,一边拍自己身上的水,鼻子冻得红红的,表情却似乎很开心。燕忆枫笑,“怎么,有人因为这场雪而头痛了么?”
湛淇跺着脚,搓搓手,开心地,“倒没有,不过昨天下雨的时候,我就去弄了点药配冻疮膏,今天全卖出去了,赚了不少呢。等你伤好,我也可以请你喝酒了。”
燕忆枫轻叹口气,“照我看来,这场雪下完,天也不一定会冷下去,你不过是碰巧撞了大运,下次说不定得亏本,结果又得我掏钱。”
湛淇哼一声,“你少这么说丧气话,若不是我怕强盗,也不一定像现在这么穷。药怎么还没动?你是不是彻底不想好了?”他走到桌边,端起那碗药,上前两步,“你是自己乖乖喝下去,还是要我把你的小侍从叫来,让他按着你,我给你硬灌?”
燕忆枫接过药碗,叹口气,硬着头皮喝下去。味道一如既往地难喝,药量也重得和□□差不多,这种大夫在外面,说不是庸医谁都不会信,可这个庸医就是和他过不去,他也无计可施。他把药碗搁在窗沿上,“满意了?什么时候我被你毒死就有趣了。”
湛淇满意地点点头,“哪有随便被毒死的未知主人。去躺着吧,不给你下重药你从来都不知道好歹。前些日子刚受了伤,昨天又跑出去找人麻烦。如果你一定要倒在什么地方才肯罢休的话,就倒在自己的床上好了。如果你不肯自己走过去,我完全不介意把你抱过去。”伸出手来,“怎么样?”
燕忆枫瞪了湛淇一眼,走到床边,认命地坐上去,“玲珑不在这边,如果沈贤再来,他轻松砍死我,那可有你一半的罪过。”
湛淇眨眨眼,“那你就把玲珑找回来,毕竟你现在受了伤,而他也习惯当你的小侍从,就算你觉得他长大了应该去干些别的,你知道他不是池中物,不可能在你手下呆一辈子,也不会为了你的生意触犯他的禁忌。”在燕忆枫身边坐下来,伸手搭上他的手腕,“不仅气血两虚,还忧思重重,这样下去,下次他不来救你,你就死定了。”
燕忆枫转过头来,微微张大的瞳子,有一种吸引人的沉沉的黑色。湛淇看到那双眼,知道药开始起效了,这时候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处,叹口气,“算了,不过我看这点药也麻不翻你,这种鬼天气一个人在房里可是真冷,我就大发慈悲陪你发呆好了。”
“大发慈悲还是别有用心?”燕忆枫轻声,“你要是敢动手动脚,就算你药量下得很重,我还是有一脚踢断你肋骨的气力。”
“太狠毒了,我可没想趁人之危。”湛淇叹口气,“若是谁来了,我这不是还能帮你挡挡么?”
燕忆枫冷笑,“我若沦落到要让你帮着挡的地步,不如把这条命双手奉上算了。”
湛淇气得,“好,我去把玲珑找来,三个人好歹更暖和一点,那小孩也不会一逗就咬人。”
燕忆枫微微缓和了神情,“一逗就咬的不总是你么?”
“当年也是你先打我!”湛淇道。
燕忆枫笑,“你咒我有血光之灾也就罢了,我那时候好歹没有打伤你,倒是你把我的头打破了,弄得我的衣服全是血,洗了第二天都干不了。那时候我想,你见谁都说血光之灾,要不信就给他开瓢,这钱来得还真容易啊。”
湛淇哼一声,还没说什么,窗沿上的那只碗掉到了地上,燕忆枫同时听见窗闩被人挑动的声音。他跳起来,在桌边揽起长剑,看见推窗而入的人,微微怔住,又把拿在手里的剑放了下去,向来客指指椅子,“坐吧,你居然还真的能找到我的住所。”
“我说过会下雨,你也曾告诉我你的住所。”来人轻声,摘下箬笠,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湛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湛淇站起来,“啊,阿盈,好久不见了,我还真想你。”仔细看看,“外面大风大雪着,你怎么在这种天气跑过来?若是感了风寒,以你这小身子骨,可是要受不少罪啊。”
“说笑了。”她微笑着,“我听说小娘子又受伤了,是真的么?前日见他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地一个人砍死不少人,害得我向衙役解释了半天我不知情呢。”
湛淇叹口气,“你再说下去,我看他得当众吐血给你看了。你看他现在精神似乎不错,但是等药劲退了,那脸色可真好看得很,加上三步一喘,楚楚动人啊。”
燕忆枫斜他一眼,“少开这种玩笑。”
湛淇笑,“我可不会在神官面前说谎,否则会遭天谴的。你的伤势你自己也应该清楚,我丝毫没有夸大其词,而且,就算危言耸听了,反正你是不会相信的,不是么?”
燕忆枫哼一声,看看泠盈,“说吧,阿盈,你来这里要做什么?想通了要找大夫了?”
湛淇惊讶,“大夫?你不会是真的病了吧?”走到泠盈身边,给她把把脉,“没什么,好得很啊,怎么着也不至到来找我的地步。”斜眼看看燕忆枫,“还是说,你这是在借机岔开话题?”
“别在意。”泠盈淡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不愿别人把话题引到他的身上。”看一眼燕忆枫,“既然从不说谎的湛兄说你受了伤,你还是去躺着吧,免得待会站着站着倒下来,反要说我们轻薄你。”
燕忆枫苦笑,“这样看来,我若这么站下去,倒是会让你们少说点废话。你到底为何而来?”
泠盈叹口气,“我来此地,只是想要问你:如果我们……我们不介意之前的事情,你还肯回头么?”
燕忆枫笑,“你自己不介意,你觉得萧君会不介意?若是我把这三年来杀的人的名单给你,你能让他们的亲人不介意么?”他一手攥紧了拳,“流星门现在还留着要杀我的单子,独行的刺客更是不会放弃任何可能杀死我的机会,你觉得怎么才能让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你是神官,你问问雨神,用什么办法才能起死回生?”
泠盈沉默,湛淇皱皱眉头,把燕忆枫拽到床前,按着他坐下去,“你真是要倒下才罢休么?”转向泠盈,“我刚给他灌了一剂猛药,他这是口不择言,待药劲过了,他还不知会多么后悔呢。你这时候来,来得是不巧了。”
泠盈道,“这些年来,你后悔得还不够么?如果你后悔了,为什么还要杀戮?如果你不曾后悔,我们重见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手足无措?”她似乎微微笑了,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你知道么,我也后悔了,我本来以为被选作神官,天天为人占卜,是世上最讨厌的事情,但是我如今却后悔当年离开,如果我们从来不曾遇见过,江湖只是闲时的传言,是不是更好些?”
“瞎说什么啊,”湛淇皱皱眉头,“其实我还一直想当神官呢,可恨他们不要我啊,都说只要女孩子。”一只手捂着燕忆枫的嘴让他不要乱说话,“顺说,你觉得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
泠盈看看窗外,“大概会下到夜半吧。”她拿起了箬笠,“我没有再见过萧漠,虽然我知道他在这里,但是我不想见他。如果不能回到从前那样,那就各自散了,也好过看见彼此就想起你和你的背弃。他身边有翅翅,你身边有湛兄,而我,有雨神相伴。”
燕忆枫微怔。得到的都会失去,却没有人能强迫别人改变信仰,小神官的意思是,她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么?
与上次不吉的言语一般的阴影笼罩下来,他开始觉得看不清面前的人。他使劲眨眨眼睛,她的容貌依旧是模糊的。这或许是因为那碗该死的药。他拨开湛淇的手,轻声道,“离开的人是我,你却总是想不开么?如果你如今只念着虚妄的神灵,为什么不回到你的国家,继续在神庙中给人占卜?”
“因为我还想再见你一面。”她缥缈而不真切的声音,响在一片嘈杂之中,“因为我已经看见了你,我想劝你停下,因为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初见的时候么?那时候你看着文文静静的,我以为你是个女扮男装跑出家门的傻姑娘,总是想逗你笑,结果你不但没笑,还揍了我一顿。”她似乎笑了,但是他看不清楚,“那时候我一边喊‘小娘子饶了我吧’一边跑,所有人都笑了,就你还不依不饶地追着我打,我还以为你被揭穿了恼羞成怒呢。”
燕忆枫沉默,久久,他轻声开口,“那些事情,记得也没什么用。那时候你还小,现在都多少年了,你还看不清么?萧君都知道与我之间仅余一场决斗,明眼的你,又为什么这么执迷?”
“我希望我的小娘子回来。”她回答。
那一句话似乎飘了很远才传进他的耳中,他觉得似乎有些不悦,但是又不想再接着这些说什么。燕忆枫叹口气,“这不值得,现在离开还是时候。小神官,我迟早会杀了沈贤,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又不想与未知牵扯,还是离开此地吧。你我都知道,有些事情,是我们做不得主的。”
“我是该走了,你保重吧。”泠盈戴上箬笠,“湛兄,你也保重。”
湛淇点点头道,“放心,我不会随便惹别人。只要这小子肯乖乖听话躺着,一切都好说。你要是不舒服就过来啊,老朋友了,而且我可不敢收神官的钱。”
她的面容藏在箬笠的阴影之中,似乎笑了笑,又似乎面无表情,燕忆枫看着她从窗子跃入风雪,揉揉眼睛,“我发现你的图谋了,你总是想毒死我。”
湛淇悠然道,“行了,我觉得小神官说得挺在理的,林晰延不也一直有这个意思?就是你自己执迷不悟,我只不过是比较傻而已。不过就算我想毒死你,以我的所见所闻,怕是也没那个本事。你现在就少说话,乖乖地躺下,等到你好了,我才不管你呢。”
燕忆枫叹口气,躺下去,听着屋外的风雪,他身侧坐着的友人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手指放在他的前额上。燕忆枫不知道友人的手指为何那么冰凉,或许是天气的缘故,待雪停以后,天反而会更冷呢。他想着那些,渐渐地睡熟了。
近夜时分,叶歌与小敏终于看见了扬州城。
雪是已经停了,但阴云未散,天空因那阴云与城中灯光映出微微的红晕。叶歌坐在小敏身后,觉得这样真是太不好意思,但小敏似乎并不在意,他也便不提起。
自城东进了扬州,天湿湿冷冷的,街上也看不到什么行人。马行不远,小敏忽道,“嘘。”一面勒下马来。
她轻捷跳下马背,放开缰绳,一把拽下叶歌,拍拍马屁股让它自己去了,转而拽着叶歌快速地闪到一边的屋檐下。她没有发出声响,捂着叶歌的嘴,让两人藏身阴影之中,这时叶歌方听见脚步声转过一道街角,冲着这边来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人,觉得有些好奇,而对于这个漂亮的小师姐一惊一乍的原因,他却也不想猜测。
脚步声近了,叶歌从阴影里面望出去,那一众人全是他识得的。他未听见脚步声,是因为他的伤还未全好,还是因为那群人的脚步太轻?叶歌暗暗责备自己,待那群人过去了,小敏轻轻出口气,放开叶歌,在他耳边低声道,“啊呀,怎么来这么多人?就算要杀掉扬州太守,也不至于弄得这般张扬吧。若是他们看见我,又要麻烦死了。”
叶歌不知是因为什么,觉得面上有点发烧,“多谢……我也不想看见他们。”
“我知道啦,”小敏笑道,“他们是来找你的,是不是?爹爹最喜欢你了,他也和我说起过你,他说如果你不逃走,他总有一天会倾囊相授,只不过你年纪还太小了,最深的几招还不到教的时候,这样走掉了,若是有人认出你的剑法又打败了你,可是他做师长的丢人。别的几个,他都没有这么说过的。”
少年低了头,“我……我愧对先生。”他有点窘迫地开口,“我现在不大想见到以前的同伴……而且,有人在找你,我们先去怡梦轩罢,我知道小路,那里是这边最好的艺馆,托我找你的那个姐姐就在那里。”
小敏笑,“啊,我记得的,你以前吹过笛子,吹得很不错呢。如果是艺馆的话,应该不会是什么坏地方吧……”斜眼看看叶歌,“如果是坏地方,我就把你绑到爹爹跟前去,看你到时候怎么交代。”
被恐吓的叶歌很顺从地领了路,二人行至怡梦轩后门,发现院门自里面扣紧了。这种天气,早早歇工倒不稀罕,但连后院都锁起来却也不是什么常见的事。叶歌觉得既然发生了罕事,偷偷翻墙进去也不太好,就敲了敲门。片刻有人踢拉着鞋过来,却是辛雨开了门。小少女开了院门,见是叶歌,便开心地笑道,“啊呀,小歌回来了?这个姐姐就是柳姐姐要找的人么?没想到这么漂亮啊!”
“叫我小敏就好了。”小敏微笑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辛雨。别看我个子小,我很厉害哦。”小少女装出一副恶狠狠样子,却忍不住满脸的笑意,“我哥是流星门的辛晴,很厉害哦,所以如果有人欺负敏姐姐,一定要和我说!”
叶歌还想说什么,小敏只是抬手制止他,轻笑道,“这里的人要找我啊,她在哪里呢?”
辛雨怔了怔道,“柳姐姐在——”
她还未说完,小敏便道,“知道了。”一面往里走。辛雨见她走得不见,叫也叫不回。叶歌叹口气道,“别叫了,九头牛也叫不回的,又不认路,不把每间屋找一遍她是不会罢休的。辛雨,柳姐姐这是叫你来看门?真是有趣,枫华难道不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