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轻声,“不问我是如何学得此剑的?”
习儒秋道,“少主如果想说,在下洗耳恭听,但是我无心多问少主的私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他也不要去问旧事么?敌人的言语,自然大多无稽,只不过置之不理像是默认,而若解释,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燕忆枫知道习儒秋的意思,暗暗觉得好笑,不过既然习儒秋挑明了,他也自然不必再解释什么。他只是轻声,“先生最后的一剑,从未示人,可是新创的绝学?”
他听见习儒秋似乎笑了一声,又像是一声叹息,“只是看到你用了萧斓的怒剑,顺手使出了当年与他一战时用的那招罢了。”
燕忆枫眨眨眼睛,觉得如果这两招碰到一起,事后两人还都活蹦乱跳,其中一定发生了些让他们都觉得很没面子别说出去为好的事情。再追问下去怕是也追问不出,他便知趣地不再说什么了。
片刻,他听见习儒秋在他身后道,“对你母亲,你如今依旧怀恨在心?”
燕忆枫轻声,“她救下我的性命,让我以死相报,苏晚晴已经为她死了,我已经让天下以我为敌,她如今是后悔了,还是嫌不够?我是怀恨在心,因为她不仅杀了我父母,还说他们该死!”
习儒秋道,“生恩不及养恩,你倒也没错,只是,事至如今,你从未回想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如今是未知主人,知道未知过去的一切所为,却仍然认为未知中人会逼人用有解药的□□自杀么?”
燕忆枫猛然转身,“他们还活着?”他声音颤抖,“你的意思是说我父母还活着?你今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那个黑袍的人,神情严肃,那双严厉的眼睛映出他激动的神情,让他的激动也显得格外可笑,“就算他们活着,你也再找不到他们,与他们已死一般无二。相关的文书已经焚去,如今就连我与红叶夫人,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叫什名姓。”
燕忆枫轻声,“只是,我还是错杀了!”隐隐觉得心口抽痛又起,伤势又有反复,却不知是因心神激荡,还是方才动剑的缘故。他咬住牙,强忍痛楚,“既然你知道真相,那时候为什么不阻止我?”
“少主,神官的卜辞尚有疏漏,就连神亦不能未卜先知。”习儒秋淡淡,“若我能洞烛机先,此生如何还有憾恨?如今少主既知真相,也不须多想了。你来扬州,是为私事,燕筠的事情与你无关,那个孩子一时成不了你的威胁。属下也不会再让少主看见今日之景。你的伤势不轻,还是回去歇息罢,今日让少主费心,是属下过失。”
燕忆枫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放过燕筠吧,红叶夫人逼疯了一个还不够么?”
习儒秋道,“不仅你与燕筠,未知的孩子,有哪个能独善其身?若他不能保护自己,至少应该结交可靠的盟友,虽然你功夫比他强,他的智计心机不比你差。”
燕忆枫冷笑,“说来说去,无非宿敌世仇一类的可笑说法。萧氏当年与我们有什么仇怨?不让我杀萧氏子弟,却又硬要我与他们为敌,这是因为什么可笑的原因?”
“离他们远点,不必多想。”习儒秋和缓了声音,“你再如何怀恨,旧事已成定局,无法弥补,不如放下。”
燕忆枫看着习儒秋,“那么,那些人所说的,你也放下了么?”
习儒秋道,“我能放过他们,但如果他们要以我的女儿要挟,就不取决于我是否放下了。”
燕忆枫苦笑,“不知我父亲会如何说,可惜。”他转身,“天冷路滑,先生回吧,我也该回去歇息了。”
他回了客栈,客房里有个看起来并不情愿看到他,他也不愿看到的人。燕忆枫环顾,笑问,“你又把湛兄支出去了?”
“这种事情最好别让他知道。”紫竹站在窗口处,看看外面被街灯照着的泥泞路面,“你知道上次玲珑去请燕筠,被萧君阻挠的事情,玲珑败下阵来,周蓦捷倒是要自请去试一试了。”
燕忆枫觉得刚才习儒秋说这事与他无关简直是在瞎扯,转眼事情就全压到他头上,就像从前的一切事情一样,无论作出任何选择,结局似乎都没什么好事,“就凭他,也想会会萧漠?他连流星门的两个小鬼也不及,事情若闹大了,无非送死。”在榻上坐下来,打个呵欠,“若我能做主,绝对不会去找这种麻烦的。可惜,先生今天说了,我在这边只为私事,燕筠的事情不归我管,你自己看着办吧。”
紫竹道,“少主的意思是要属下阻止他前去?”
燕忆枫笑,“你知道燕筠所在的地方有什么人物么?他带着碎心剑,原应是众矢之的,只是相较之下,未知更人人喊打,如今流星门与萧氏的矛头可都指向我们了。若他们联合起来,外加那家琴馆的那个不在你之下的女人,你觉得除了把这城变成死城,我们能有几成胜算?”
紫竹皱眉头,“难怪先生不让你掺和这件事,你这人太能闹腾,其实最初只是让玲珑请他来,并未想过动武,说着说着,怎么就成这样了?”
燕忆枫道,“未知子弟,有谁能独善其身?”微微冷笑,“如果你想好声好气地去请他过来,那就自便。我会去看热闹的,但是就算你们被宰掉,我也不一定会出来救你。你知道我伤得多重,也应该知道我现在还不想被逼着用太过分的法子杀人。”
紫竹点头,“少主的意思我明白了,先歇息罢,如果真遇到少主所说的最坏境况,我必然会夺路而逃。”
燕忆枫道,“唯一的命令,就算你赢了,也别杀他。”
紫竹道,“不必担心,属下告退了。”悠然离去。
燕忆枫和衣躺倒,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他的养父母还活着,就是说当日他错杀……纵然习儒秋说的好,于事无补不如放下,但是昔日的枭獍之举又如何能放下呢?他摇摇头,不愿再想这些,只是想着那旧日盘桓不去的梦魇和漆色的夜……相比起来,那梦魇倒似是温暖而宁静的,痛楚渐渐消散,他沉沉睡去。
雪后初晴,昨夜融化的雪泥变成了薄薄的冰。如此寒冷的十月,相较往年很是反常,客房里的小敏走到窗口,看见屋外扫着花园的少年,总觉得如此勤勉的人和这地方不太协调。
她身后的门被叩响了,“敏姐姐起来了么?”
“刚起呢。”她回到门口,打开房门,看见笑嘻嘻的辛雨,“记得你说不是这里的弟子,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我不是这里的弟子,而是教习师傅哦。”辛雨笑,“柳姐姐说有事要和你说,不过她昨晚不在,今天也不好意思自己过来,说在琴房等你呢。”她歪着头看看,“不过,她只是有点害羞,可不是拿你当外人……”
“是她要找我,又不是我要找她。”小敏撇嘴,伸手摸摸辛雨的脑袋,“算啦,倒是昨晚怎么一直没见夜歌?他不住在这里,也是害羞么?”
辛雨道,“奇怪了,他还受伤呢,怎么会一直都不回来?枫华也说不知道,不会又出什么事情了吧……”她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呸呸呸。”
小敏道,“那小子的脾性若是不改改,总有一天会被人揍的。好啦,我就去看看到底要我来做什么吧。”拿个木簪子随意挽起头发,“带我去琴房吧……免得我这样跑出去吓了这里的客人。”
弯弯绕绕到了琴房,小敏看见屋中的女子面对一张五弦琴,侧影安静温婉,她在门口踯躅一刹,被辛雨推了进去,“柳姐姐,我把人带到啦。”
小敏哎哟了一声,回头瞪辛雨,女孩朝她做个鬼脸,一绕跑得不见。她回头时,看见柳烟正看着她,小敏略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你就是要找我的人?”
柳烟站起来,微笑,“小歌果然是找人的行家。”提到叶歌,她有些黯然,但并未表露,“我找了你多年,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母亲是我的小师叔。”她伸手入怀,取出一枚青碧的小叶,“我的师傅让我找到你,并且保护你。”
“是么?爹爹没有说过我娘有师兄啊。”小敏神情有些困惑,但是看到那片叶子,还是惊讶,“呀,确实和我的一样。不过我不需要保护,我很厉害的。”打量打量柳烟,“看你细胳膊细腿,我应该比你更厉害吧。”
柳烟笑笑,“那可不见得呢。事情也不急,你就当来扬州游玩吧。小歌说有未知中人威胁你?”
小敏困惑地,“也算是吧……不过,他们就算不开心,也拿我没办法就是了。问这些做什么?我说了不要人保护,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要是只是找我叙叙旧,我一岁的时候我娘就过世了,实在没有什么旧好叙。”
“师傅想让我告诉你,小师叔旧时的故事。”柳烟微微垂下眉眼,“我想——”
屋门突然被推开,辛雨神色慌张,“柳姐姐,不好了不好了,上次来过的那些讨厌家伙又来了,好像还是要和枫华过不去,上次小歌说萧漠和秋翎正巧路过解围,这回我们怎么办?”
柳烟皱眉,“我去看看,你们两个留在这里,不要出去。”她取了桌上的面纱,“不必担心,”她回头一笑,“我从无败绩。”
小院里神情木讷的少年拿着扫帚,看着院门口阴鸷的人,“如要听琴,请往前院。”他开口,虽然知道对方一定不是来听琴的,但表面文章也一样要做足,“此间主人不喜外客,请离开吧。”
“交出碎心剑,饶你不死。”
那人倒是直来直去,枫华不禁觉得有些突兀而可笑,却依旧面无表情地开口,“就凭你也能说饶不饶的话了?你不是能说话的人,叫有点本事的人说话吧。”
“周老大话糙理不糙,你一人之力,总是寡不敌众。”有人在院外开口,“何况,我们也不想要公子的性命,只想让你随我们走一遭。”
说话的人走进院来,蓝衣的人赤手空拳,枫华却微皱眉头,“看这架势,是未知左使紫竹公子?”
“紫竹不才,竟然名声在外。”那人神色悠然,“在下不想动武,上次玲珑君来这里,一样只是请公子做客,公子总是不愿给我未知这个面子么?”
“我不想与未知有半点瓜葛。”枫华回答,“相同的话,对你们少主也说过了,何必一再纠缠不休,让旁人看了笑话。”
紫竹道,“可惜此事他做不得主,否则我等也不必三番五次地请公子做客。如果文请不动,请恕我等无礼了。”
枫华冷冷,“在此风雅之地动武,也不怕杀了风景?如果要动手,还请让开,找个没人的地方,也免得惊动了官差,我倒是听说这边的官差可不会对江湖私斗手下留情呢。”
他话音未落,柳烟淡淡声音自后响起,“何人闯我怡梦轩?我轩中小工向来足不出户,如何会与江湖中人生出瓜葛?”
那个阴鸷的人开口,“我等与此地主人并无仇怨,只是为了请这位小公子做客。”
“方才还说交出碎心剑饶他不死,现在就改成请人做客,如此出尔反尔,哪一句话可信呢?”柳烟道,“怡梦轩中,并不容人放肆。几位请回吧。”
紫竹微微一笑,“这位就是少主曾提起过的怡梦轩主人?确实不同凡响。周老大是粗人,唐突了各位,只不过,我等并无恶意,还请公子给在下一个面子。”
枫华看着那个蓝衫的人,那人并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院门口,挡住了自己人的退路。他不明白这个人这样说是为了什么,他只是不想和未知有半点瓜葛,何况燕忆枫曾说过,这件事情不是他的安排。
燕忆枫说过的话有半句是真的么?
突来的遐想,让他不由笑了笑,开口,“抱歉,与未知相关的事情,我一概不想听见;与未知有关的人,我一个也不愿看见。诸位可以说在下狐假虎威,只是既然有虎在侧,你们少主又受伤在身,还是自顾为好,不必来威胁我。”
紫竹点点头,“说得倒也是理,只不过我等怕是不好交代了。周老大,还是撤吧。”看着未知众人退走,自己刚转过身,脚下忽地一动,枫华还未放下扫帚,只觉肩带一松,碎心剑已被紫竹抄在手中。
他方才言语皆对枫华而起,言语还算恭谨,于是这旨在夺剑的一下子倒是无人反应过来。眼看他就要脚底抹油,院墙上又飘来一声轻笑,“堂堂未知左使,抢小孩子的东西,也太丢人了吧。”
这下紫竹倒是作茧自缚,周蓦捷等人已然依他所令退走,他还未离开,后路却被流星门的人截断,以一敌多,绝无胜机。叶弦堵在门口,怀中抱剑,笑着开口,“林晰延,东西不还,你是跑不掉了。”
紫竹叹口气,“也是,反正看热闹的人也是不会来救我的。”虽被人占掎角之势,却不显慌张,只是退至墙根,一手笼入衣袖,“既然如此,知道我是未知中人,不怕我用阴招么?”
叶弦笑道,“你又不是那个燕忆枫,只是为了一柄剑,怎么可能不计后果?乖乖把东西还了,我可以不计较这一次。”
“是么?我也可以不计较这一次。”有冷静的女声自叶弦身后响起,叶弦惊讶回望,已有一柄长刀横在她的颈项上,“紫竹,既然东西拿到,就快跑吧,这边后手埋的可不止流星门的人。”
柳烟唇际含笑,她从未出手,只是站在楼门处,远远看着对峙的人,“未知右使也光临此地,真是蓬荜生辉。”
叶弦不满地瘪嘴,“小姐姐,你就只会欺负我。”
燕潇微笑,“是啊,谁叫你抢了我的伤逝宝剑,害我只好改学刀。现在所为的是公事,你是流星门的人,我是未知右使,未知中人偷袭你,不许有怨言。”
紫竹看燕潇一眼,“多谢右使相助。”毫不犹豫地翻身跃出围墙。
燕潇放开叶弦,“我不信你们没有后着,外面是不是还有人在等他?”
柳烟道,“未知右使果然名不虚传。他既然抢了我家小工的东西,也不能让他轻易逃走,不是么?”
燕潇道,“我猜到那是谁了。”顺手把想要反抗的叶弦点了穴道,“别乱动,小弦,想包抄我可不那么容易。”对柳烟淡笑道,“少主对姑娘赞不绝口,我可不想与此地为敌,只是职责所在,我也不能看着未知中人受辱。”
柳烟道,“欺负我家小工,就是让我怡梦轩失了颜面。”
燕潇点头,“未知最好面子,也最爱见别人丢脸,这倒是不算什么,你们伏了后着,我们在外面也有人,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拒绝与未知有任何瓜葛。”看着枫华,“你应该清楚这是为什么,不过现在我没时间在这里和你们纠缠,如果你们真有后着,那我可得去营救可怜的左使了。”微笑,“暂先别过,柳姑娘如果不想天天被人烦扰,最好别来追。”
她一伸手,把生闷气的叶弦推向众人,自己翻身跃出院子。枫华手指攥紧了扫帚,叶弦轻声道,“别担心,没事的,大哥和秋姐姐他们也来了,说怕与这边太过牵扯引人注意,所以都在外面呢。快帮帮我。”扭一扭,“你也知道小姐姐被管得严,虽然她自己也不喜欢被扯进这些事情里面,但是她毕竟是未知中人,面子功夫得做足了才行。”
枫华低声,“结果还是得靠他们出手么。”出手解开叶弦穴道,神色微微黯然,“你知道,与未知相关的事情如果牵扯到萧君,总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叶弦叹口气,“是啊,还好未知主人被我们打得很惨,不至于再搀和进来……”眨眨眼睛,“就算他搀和进来,再装可怜,有秋姐姐在,没事的。”对柳烟谄媚地笑笑,“现在我们只要悠闲地等等他们就好了,秋姐姐向来好强,最讨厌别人帮忙。”
柳烟点头,“秋翎那为一个音都能与我赌气半日的性子,怕也只有萧君才能忍了。”
叶弦总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但是也不知道究竟何处出了问题,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反正秋姐姐总会把东西带给我们的,也不用再在这里干站着了。柳轩主不带我们进去坐坐?”露齿一笑,“我听说上次秋姐姐和林晰延碰了一面,林晰延被吓到跳寂山逃走,结果摔断了胳膊,不知道这次会弄成什么样,真想瞧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