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眼中敛了杀意,扶一扶包袱。如今是无处可以落足,那还呆在江南做什么?去卫啊,寞於永远都在那里,不会跑掉。
他摇一摇头,依旧走上前路。去金陵看一看罢——这样春来时刻,是否应当来一次江南?
过江之后行上半日,日头在西方斜下去,燕忆枫也看见了金陵城。
金陵城是在众山环绕之中,这山说是山,较卫的高山却矮上许多;说是丘陵,未免又太小觑了它们。燕忆枫因为那般思绪而发笑,一边觉得伤还在痛着。
这未过几日,伤也不好全,是折腾他么?年轻人扶正肩上的剑与行囊,走进金陵。
一进金陵之时,已然黄昏。晚风微卷着丝远处的花香在他面前晃上一晃,燕忆枫见那夕晖半隐,这天色又有些冷了。
虽是春日,金陵的夜间还是有些寒意。不知是他伤后畏冷,还是真的天气缘故,燕忆枫竟微微打个寒战。他紧了紧衣服,走进城中。
金陵本便是槿国最繁华的城池,这黄昏之时,街上摊市还未收去,叫卖声也搀在夜风之中。金陵的话与都城临安不同,略硬一些,有着北地的腔调。这样南北相接的地方,却也是商贾常来之处。燕忆枫见一排巡捕走过去,红黑二色的服饰也很是合衬。他素日喜静,在此繁华之地却不习惯了,只是想快些找个客栈住些时日,再细细游玩。反正丢了任务,去哪里不是去?
但是他方想找客栈,又发现自己囊中甚是羞涩。堂堂未知前主人可不能像那个不成器弟弟一般四处去找小工,而除了他的本业,又有什么能弄到盘缠?
燕忆枫忽心念一转,想起未知在金陵也有驻地。反正他已是个死人,鬼魂偷东西不算偷。想至那些,他心中已有打算,便在路上找起风铃声来。风铃是未知的象征,到那地方拿东西可不是偷东西。他为自己高妙的念头而有些陶然,后面忽地有人道,“少年人,你是哪里人?”
燕忆枫不假思索道,“槿国的。”
话音未落,他双手忽被人反剪。这动作毫无杀气,但快极,想是用了可数次,无一落空。燕忆枫看见一个红黑衣服的巡捕走到跟前,暗叫不好,却也没有太好方法不伤人而逃走。为首的巡捕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留着唇须,看起来颇为威严,他一板一眼地道,“年纪轻轻,也不学好,尽会舞刀弄剑。槿国法令二百六十八条,不准槿人持兵器在街上行走,违者由衙令教导一个时辰法令,在听衙令教导时候睡着的,由府尹负责训话两个时辰,期间必须金鸡独立,不给饭吃。年轻人,你违法了,乖乖来听教导罢。”
燕忆枫哭笑不得,又不好将他们统统撂倒。未知行于地下,连王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在临安可以随便带剑出门,也不会有巡捕甚至王宫侍卫来找麻烦——他却不知道金陵法纪甚严,是槿国的法之典范。如今可算自作自受?
燕忆枫吸吸鼻子,道,“众位大哥,放小弟一马,再不敢了。”
那巡捕可不吃他这套,只是道,“少年人,刀剑无眼,你容貌这么好,万一划伤了多糟糕。我们吃公门饭的,更是要遵纪守法。请随我们来吧。”
那巡捕旁边的小捕快忽道,“赵兄,今日天色已晚,衙令和府尹已结了今日事务回官宅去了。超期羁押固是要不得,放走违法的人却也是大大不对。这可如何是好?”
燕忆枫觉这是好时机,只道,“高抬贵手放小弟一马,小弟之后也会感谢各位兄台。”
赵姓巡捕道,“你生得好看,兄弟们也有心放你,但你毕竟是本国人,违了法令。若是不拿你,之后后来者效尤,法不成法可不好。小哥,对不住啦。”
燕忆枫觉着好笑,想这夜里有栖身处便可以,若是现在逃了,夜里因宵禁令被抓进去,那才可笑——明日可慢慢想脱身之策,大不了听两时辰训话。
他那般思忖,也便随那些巡捕走。扳着他手的人力气也小了些,那人只道,“少年人,我们这里可不似别国,对你这样只想着打杀的江湖人是有管制的。那些邺国来的人仗着外交豁免天天到处打架私斗,做我们这行也难啊。”
燕忆枫答是。他虽能轻易制服这三个巡捕,但不欲如此,只想着下一次自称是邺国来的也便罢了。他随巡捕走了一二里路,见一处大院有着高墙。墙上想必插着瓷片,这便是此处的牢狱不成?他被交予看守,看守将他领进院中,那院子很大,之中有一根柱子,上面似乎刻着什么东西,他想去细看,却被看守用手指捅了捅。看守没有拿走他的行囊,甚至没有动他的剑,便把他关进一间小屋。
燕忆枫听见看守在外面锁了门,便问,“大叔,要关我多久?”
外面传来懒懒的声音,“关到你洗心革面为止。上一年丰产,关你二十年也够你吃了。”
燕忆枫从那言语估摸自己可以打倒多少看守,但对常人下手令人不齿。他回身环顾囚室,测角上一堆干草。单人禁闭,不给床榻,叫人好好思过。稻草旁边丢着一个便盆,里面半盆沙子,跟给猫儿用的一般。燕忆枫在稻草上打坐调息,饥饿的时候打坐效果可不大好。他知道自己伤势略好,只希望可以快些重入自在境界,那样便不必在意敌人——他可不愿再被人打出内伤来。
燕忆枫入定之时,不知如何无法静下心来。他这样一来,反觉伤势为内力所激,肺腑壅塞,不由轻咳。他忙摒弃杂念,平息紊乱气血,只觉隐约有光。
他睁开双眼,已是有月自小窗中高高照入。年轻人苍白的容颜在月色之下,失了英武,而憔悴了许多。燕忆枫抬头望月,却只道故人不会有闲暇与他同望玉蟾。
反正行囊未被收缴,他这夜睡得是较露宿舒适太多。清晨看守叫醒他,他这才发现看守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他问,“大叔,你这伤……”
“小时候也学你舞刀弄剑地玩,教那些邺国人划的。”轻描淡写的回答,燕忆枫却默然。收拾东西随看守走出去的时候,他小声道,“大叔这样,蓄须比较好。”
那看守愣了一愣道,“少年人,你为什么进来我知道,现在要带你去听训话,以后好好回家侍奉二老去,不要在外面乱跑。”
燕忆枫道,“家父家母可是比在下更爱出外,无办法。大叔,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看守只是耸肩,将他引进一间小屋,忽地外面跑来一人,与看守耳语几句,看守叹口气道,“现在衙官和府尹都在忙着王主巡查的事情,你自己思过一个时辰就走罢,将你的剑藏好,莫要再让别人捉到。”
王主巡视倒和天下大赦差不了多少。燕忆枫那般忖度,坐在让人端坐聆听教诲的蒲团上打瞌睡。没瞌睡多久,他忽觉背后长剑轻震。长剑出声示警,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成?
燕忆枫微睁双眼,听见背后破门而入的声音。他不动,只是静静道,“这动静真是大了,难不成衙官看我睡着了,要把我带去府尹那里金鸡独立听训话?”
破门而入的人道,“不是他,再搜!”
脚步方要远去,燕忆枫已立起,转身,冷冷道,“槿国法令三百七十一条,劫牢者死罪。”
他这才看见来人是一群大汉,个个提刀,有几个脸上还带着血迹。为首者见他回头,嘿声道,“小子,你不应回头。”
燕忆枫点点头,淡笑道,“嗯,我只是被罚着面壁,看见你们的话,衙官一定会让我详述你们的长相,用来画图通缉。所以如果我不加入你们,便得被你们灭口,我还真是可怜啊。”
他说自己可怜,嘴角却略带微笑。那些人不知他是未知前主人,见这个年轻人容颜俊美,只道他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燕忆枫一笑时,那边已有人道,“也不至于,小公子,只要——”
“还有一种方法不是?”燕忆枫轻轻笑起来,“我这人癖好不怎正常,对女人是全无兴趣,对男人还有一点。你们若是有个漂亮一点的让我开开心,我自不会把你们说出去。否则——还是让你们一个个都被抓了去腰斩才好。”
他总是这样说话,若为熟人听了去,定然会被狠狠嘲笑。但是燕忆枫此刻肆无忌惮,仍然环臂而立,想那些人在这里呆了许久,怎还没有人来拿?
为首汉子嘿嘿一笑道,“小子还真有趣,这里自有人可以教你开心。”
燕忆枫道,“免了,你们这群人太丑,我是提不起性子。如果你们快点走掉,可能还能活命,但如今你们对我出言不逊,又破坏法令,谁也饶不了你们了。”
燕忆枫说那些的时候很想发笑,强忍不大笑出来。鸳舞剑在背后轻鸣,那些人的杀意浓了不是?他挑了眉梢,轻轻开口,“能死在苏某人手下的话,你们应当会感到荣幸,只可惜我是这国度的人,可不能违背这里的法令。所以我不杀你们,留给刽子手好了。”
那汉子却道,“你是守法人,何以关在这里?”
燕忆枫道,“我是守法人,如何不能在这里坐?这里分明也花了我一份税钱,我坐在这里是理所应当,而你们在这里破坏,也是在烧我的银钱。”
湛淇若见他在此胡搅蛮缠,定会笑得腹痛。燕忆枫想到湛淇,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们这群人可知罪?”
自然,无人会知罪,人人都觉得自己完全正确无可挑剔,这也是天地之间杀戮和争吵滋生的温床。燕忆枫知道这些,知道自己也改不了,所以轻笑。而那些人看到他的笑容,似觉危险,已有人悄悄退了一步。燕忆枫觉得自己拖够了时间,又面壁坐回蒲团。
他在那里僵持,想起昨夜半屋明月,只想这刀锋的光,当是清冷十倍,更甚于月。
微微出神之间,燕忆枫听见刀破空而来的声音。轻叹之时,他指尖贯力,夹住刀锋,那一夹之间,他只是全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