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从不指望自己得到任何宽恕。他看着杜子规,人间弃神,被遗弃的君王,那些身份都掩饰不了他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的事实。燕忆枫不知为何觉得杜子规很可怜,但是他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更可怜。
当然这世上谁又比谁更不如意,燕忆枫觉得虽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自己比起许多人还是幸运的。
杜子规道,“我不宽恕。”
燕忆枫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宽恕,但是我还是要道歉,因为我必须离开这里。”
轮椅上的人不言语,那一双安静的黑色眼睛盯着燕忆枫,燕忆枫被看得发毛,道,“看什么看。”
“又不是大姑娘,怕人看?”杜子规悠悠道,“你有没有兄弟?”
燕忆枫冷笑道,“长得很难看,绝对不会是你的儿子,不用认亲了。红叶夫人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否则会任你这么多年思念她,而不回来看一眼?我看对她而言,即使身份高贵如你,也只不过是个面首。”
话一出口,燕忆枫就知道又说了不应该说的。这回是彻底激怒了面前人么?还不只是因为玲珑的事情。燕忆枫轻轻笑了起来,看见杜子规的神情没有变过,依旧是那样平静而冷淡的,没有人的气息与感情的一张脸。燕忆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杜子规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红叶曾经爱过人么?”
燕忆枫耸肩,“连她的大子我都知道了她至少有过三个男人,世上还有无数仰慕者。她爱过没有?我可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爱,毕竟她连我的兄弟都偶尔会想杀掉。”
他又看见杜子规眼中的寒光了,那种偶尔闪过的光芒让那个男人显得更加静而冷,不似人,也不是神。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开启关闭,青色的人端着一只酒壶与一只酒杯,将它们放在燕忆枫面前,微一颔首,便身形不见。
燕忆枫道,“共饮么?我可以用壶。”
“我不饮酒。”杜子规道,“十五年前就戒了。”
“真可惜,那杜瑷是怎么给你下毒的?”燕忆枫眨眨眼,“熏香么?我觉得这里有股奇妙的气味。”
杜子规的眉睫轻轻颤了一下,燕忆枫发现杜子规的目光中竟然恍恍有苍凉之意,“是水,这城里的所有井水,都被下了毒。”
“那为什么那两个孩子没中毒?”燕忆枫耸肩,“杜瑷那么不择手段的人,会顾惜自己的兄长?”
“他们一直在饮忆水,与我不同。你喝过这里的井水,是不是有些甜?”杜子规渐渐浮出了带着讥嘲的笑,“外面那些来杀我的人也将慢慢死去,和我一样。”
燕忆枫已自斟了一杯酒,放在鼻子前面嗅了嗅,“这酒里有毒,七步夺命,难怪你不肯喝。看来你那些人也很怕动手。”
杜子规淡淡道,“你怕?”
燕忆枫轻笑,“若不是现在的我,可能会怕,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怕。”
他仰头饮下那杯毒酒,酒很烈,几乎要掩盖□□的味道,但是就是□□的味道让酒的辛辣之中多了一丝淡淡的苦涩,那种苦涩的味道很好,世上最美味的是毒酒。
燕忆枫轻轻浮出笑意,面上渐有了因酒而浮出的红晕。这□□甚至没有办法让他腹痛,他到底算是什么人啊。燕忆枫笑道,“以你刚才所言,十二青衣岂不是也快死了?”
“所以他们都希望有人来终结呢,你可不要辜负他们。”杜子规不理他讥笑,只是静静地回答,“当然,你可得小心。”
燕忆枫又笑了笑,斟酒复饮。酒不醉人人自醉,奈何手抖洒旧醅啊,如今有酒却没有人共饮——他习于独酌已有多久了?湛淇不胜酒力从不饮酒,往日有阿盈与萧君共饮,之后他背离而去,却使人人都开始独饮苦酒。
半醉的时候,有什么人可以相对举杯么?燕忆枫轻轻笑起来,酒让他的面色变得好了些。前些日子失血太多,近来终究是血气不足,这样也要动手真是让人不悦啊——他举杯向杜子规道,“为了玲珑君,干杯。”
他言毕饮下杯中酒,站起身子,因为酒力猛烈而有些头晕。如今还可以一战?如今可以,他必须快些离开——他不愿再呆在这里,毕竟外面还有另一个人等他共饮——只道兄诺重,此生远君王,不论面前的人是人间弃神还是世上君王,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眼睛中,为什么有那么真切的悲哀?
“玲珑是个有趣的孩子,他天真烂漫,对人不存戒心,对兄弟感情真挚,对我情义深重,他尊师重道,在未知多年而不曾杀人,他是一个好孩子,但是他因我而死。”燕忆枫笑道,“我知道我没有什么好分辩的,但是我还是与友人有约,一定要生还此处。如今我便不得不领教你的十二青衣,得罪啦。”
轮椅从面前格格行远,燕忆枫听见剑神似笑非笑的声音,“我等着你来杀我。”
我憎恨被人逼迫。燕忆枫面对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的十二名青衣人时如此思忖。如今不能留情么?如今也不能死——他可不能飘在空中看湛淇那名为复仇实为送死的举动,毕竟他觉得如果他死在这里,一定会很怨恨地留在这里,把这座大殿变成他的死之国——他不希望再有友人因他而死。
燕忆枫右手持剑,轻止身前,再不能有杂念,再不能胡思乱想,如今没有任何人来拯救你。红叶夫人说过不管就不会管,先生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胡子走了,胡子来也没有用,他不希望胡子来,萧君就更算了,别折腾那小瞎子。
燕忆枫一手举起剑,看着十二名缓步走来的青衣人。眼睛里果然都有死色,相似的□□。真是可笑啊。他举着剑,静静看十二人走来。以逸待劳还是伺机用借力打力之势化去他们攻势,再逐一击破?是对这十二人节省体力对抗剑神从而一个不留,还是全力而上后对剑神采取隐忍态度伺机溜走?
不及燕忆枫再多思度,十二柄剑已齐齐而上。好个剑神非鄞,对敌还要先来番车轮战不成?燕忆枫不敢一人直接冲向十二柄剑,身后便是殿门,无处可退,朝空旷地方容易被包抄,十二人还不可能一起从一个方向来罢!
燕忆枫目光一凛,反手一掌按在门上。以一敌十二,只有他才会干出这么疯狂的事情罢?毕竟他唯一的念想只有离开。燕忆枫看见面前十二人并未全上,只有三人,剑气却封住他所有死角。
燕忆枫心中空明,轻轻抬剑,微一凝神,剑尖现出青芒,“夜之歌。”他微吐字句,剑意展开。从未忘记的一剑,夕暮歌诀。
三剑果然击在一点。燕忆枫以剑相格,觉对方大力袭来。他借手扶殿门之机将力道传入殿门,然不知为何反扑之力又来。腹背受敌好玩否?他这算是被前三人后三人夹击么?
但是燕忆枫不过唇角轻挑,长剑在那三剑之力下逐渐弯曲,他知道自己承受不了,门上已被压出一个掌印——以他自己是没本事拍那么深的,哈。
此时他处在下风,一对十二的不利以他能力终究无法化解,且那十二人并未全力——当然,他们也出不了全力了。
燕忆枫低喝一声,猛然撤剑,手力向下,硬生生拔起身形,他身法并非极快,然这一招他用了无数次,早已纯熟。那十二人经他一闹,动作似乱了一乱,让他冲出重围,一纵上了房梁。
他在梁上有立足之地,那十二人可不好拿他。燕忆枫脚踏实地,那十二人若要对他动手,却须先纵在空中——那样定然是他有利许多,且能各个击破。燕忆枫发现房梁上是好地方,不由轻轻微笑,而方才一直不动不语,已将轮椅移至大殿另一侧的杜子规在殿中轻轻抬起了手指,“杀。”
完全不管不顾,人情世故全不在意,只有杀么?燕忆枫在梁上笑道,“让你的十二青衣上来啊。”
话音未落,背后杀气袭来。燕忆枫一矮身,剑擦着发梢过去,他足下发力,窜到那人背后,抬头时才发现束发带子被那人一剑削断,头发又再散乱,遮住眼睛。燕忆枫想要咒骂,却又空不出手束发,一剑去迎对方攻来之剑,被那人大力压倒在房梁上。燕忆枫看见那人的眼,死色越来越浓的一双眼。这里的人都会死不是么?这座被诅咒的城池——那他自己呢?
鬼魂从来不担心死不死的事情。
燕忆枫摸到衣襟上的小针,针尖刺破了手指。一会不会再头痛罢?他仍然格着对方的剑,左手轻一扣指,小针急电也似射出,正中眉心。
那人的动作止住了。燕忆枫刚欲舒口气,只觉左肩剧痛,那昔日为舒卧尘寡妇一箭所伤的伤处,顿地冒出一截剑尖来!
燕忆枫负痛,左手顿时失了力量。他挣开那剑尖,咬住鸳舞剑封住左臂穴道,死人自然踢了下去。还有十一人,他却已经受伤。伤势较之前连番重伤已算轻微,但今日受伤则是大大不利——他从房梁上纵至墙角,背靠着墙,压着伤口。那伤口痛得让他几乎都站不稳,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脆弱。
十一名青衣人缓缓逼近,他只有手中一柄剑,如今又不是要求生先不惧死的时刻。
燕忆枫轻轻吸了口气,如今是怕了么,怕不能回去履行承诺;怕失去一个朋友之后又失去一个朋友?你都在怕什么?死生等闲,你闲得了吗?
他忽地笑出了声,握紧了手中的鸳舞剑,那么,该做的我现在就做!
强站直身子,他知道身后的墙上染了自己的血。左手动不了,他只有一只手,不醉不醉,胡子,小苏可又在偷偷用你的刀法了。燕忆枫轻轻笑了起来,剑尖微晃,一卷相思不平事,再杀世间无义人,霜梅刃上可曾有憾恨之意?
鸳舞剑挥出之时,只有一阵微风。
梅落有笛可诉,谈风雅谁不知燕支谢斛——但是他只是那名侠身侧的小苏,带着涩涩笑容看那年轻人挥出手中刀的小跟班——他记得每招每式,自己拿捏不好也记得住。
“但是,我已经死了啊——”他挥出剑的时候对着早已不见的人道,“你听了我死讯居然不惊讶——是了,你仰慕红叶夫人,不知道偷偷看见我多少次了。”
不醉刀法在他使来却似醉剑,信手而出,全不顾自我回守,却没有空门死角——燕忆枫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套刀法以他这性情剑意使来是最好不过,他更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已经有点站立不稳,那剑的醉意更添一分——十一名青衣剑者因在向角落攻击,其实也是一一对敌之势。久攻不入,他们面面相觑之后,竟然分散开来。
燕忆枫单手持剑,回退墙边,因为痛楚而略微咬了嘴唇,但是他还是在笑,“杜子规,这就是你最强的武器?若非我刚才大意,身上连这个洞也没有。”
轮椅的声音从大殿另一头来了这里,杜子规还是老样子,白得寒冽的肌肤,黑得深不可测的双眼,面上没有表情,“他们的剑上也有毒,这里的一切都有毒。”
燕忆枫道,“毒不死我。”
杜子规淡淡一笑,“那你的友人呢,他也喝了这里的水。”
燕忆枫唇角轻挑道,“只可惜湛老兄本人就是医者,他既然说可以救你,也当然可以自救。萧二少有紫菀夫人那个可怕的女人做母亲,自然会顾上小叶。我一方的人都不会有事,我相信他们。只不过你这十一个人这么听你的话,你又有没有告诉过他们,他们根本活不过这个春天?”
“他们知道,只不过他们原来的愿望就是死。”杜子规淡淡道,“只有在刺客来这里的时候,他们才有死的机会,否则,他们就必须活着,在相同的黑暗里度过相同的日子,跟我一样。”
燕忆枫冷笑道,“他们不恨你?”
“恨是什么?”杜子规忽然平静地问了一句,“我很想知道恨是什么。到你弄明白的时候,再想击败我的方法吧,孩子。”
轮椅上的人笑了起来,燕忆枫看见那十一个人同时笑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他这才发现,十二青衣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只好也举起了手中的剑,左肩的伤痛得他眼前发花,但是这伤比起死来什么都算不上——“那么,你们也可以杀杀我看看,”他轻声道,“看我能不能给你们这个机会,也看你们有没有能力杀了我。当然在我知道怎么才能死之前,你们别指望能杀了我。”
他轻轻笑了起来,苍白的面颊上却看不见他偶尔会泛起的那种血色了——就连方才的酒晕都褪得一干二净。他已经没有那么多血能够让自己的脸上有点颜色了,他连口唇都是苍白的,几乎要赶上那边没有人的气味的杜子规。但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死,活人总是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