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不要以为我不能行动,我只是不想。”杜子规走下了轮椅,那英俊的眉目之间略带疲倦,缠缠绵绵的倦意刻骨不去,让那个男子多了一丝慵懒之气。
燕忆枫苦笑,“你是猫戏耗子,要慢慢折磨我?”
“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你明白么?”杜子规问。
同一时刻,迅捷无伦的第二剑破空而来。
一剑可破日月,这依旧是无可回避之剑。
燕忆枫沉默,又挥洗月诀之起势。不把命赌上便不能活命,但是赌命之后万一输了又怎么办?
输了死,不输又死不死?
凭谁索得长生?
他破了非鄞一剑之时,终于咳出鲜血。
左手不能使用,右臂因为接那一剑而整个跟断折了一样痛,但他还是握紧了剑,微微喘息,“爱和恨?我知道湛兄对我是爱,你对我是恨。我无爱也无恨,只是在被迫承受这些无聊的东西。”
言语未尽,他又咳血出来。这样会死,一定会死,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但这将要走到尽头的剑神为何有那么可怕的力量?
燕忆枫左手勉力抬起,按紧胸口。心还在跳,那么命还在。他不能死,但谁又能不死?
杜子规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燕忆枫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翠衣人,他看见那人手中的剑。铅灰色的,厚重的剑。没有一点锐气,在那男子手中沉甸甸躺着的剑。
一个没有办法梦醒的梦。
燕忆枫觉得有一股小小的热流顺着手肘落到地上,他又开始流血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把自己的血流尽的。
燕忆枫看着杜子规,轻轻叹了口气。
挽情寂寂,还盼年老旧游辰——这挽情之剑,可否阻一阻你的剑意?
背身起势,挽情之剑,问你是有情或是无情?
他吸气,出剑,这一次终于是他抢先挥出了手中青青的剑。
“黄口小儿,自作聪明。”杜子规淡淡一笑,微抬手中铅灰长剑。燕忆枫身形疾掠,有杀意之时,这也会是杀的剑意。他不得不出这一剑。
但是来的是什么?他还不及刺破杜子规的前襟,横来一剑已然撞在鸳舞剑的剑刃上。燕忆枫看着鸳舞剑的半截剑身飞出去,神色不变,依然握着剑的手稳定如初,但半截剑去势已颓,在击中杜子规心口之时,只刺入了半分。
燕忆枫看见杜子规的胸口有一点血渗出来,染湿翠色的衣衫。然后他才觉那击断他长剑的力道逆流而上,随血脉潜入身体,乱流全身。燕忆枫闷哼一声,后退几步,再站不稳身子,跪倒在地。他以手中的断剑支撑想要站起,却没有丝毫气力。
燕忆枫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自己完了,又不甘于这样结束。但是能怎么办?这样的不甘,会不会把一个平凡人,淬炼成世上最锋利的剑?
鸳舞剑既然断了,他与未知的最后一样联系也已失去。当然,他流的血,早就超过他自己的血了罢。
年轻人轻轻抬起了头,唇边微挑一抹嘲讽的笑,“那你告诉我,你昔日从天上下来,到底为了什么?”
“你不必知道,”杜子规淡淡道,“我也不必说。”
“你是神啊,你不是无所不能么?你要回去的话,把这座城连同里面的人都毁了,不就能够回去了么?”燕忆枫冷笑道,“你难道忘了自己是谁么,非鄞?”
他见杜子规怔了一怔,决定这次拼了。
燕忆枫强聚内力,断剑尖端一吐青芒。最后一剑么?和谁相抗,最后都要出这样相似的一剑么——夜之重生!
他纯粹在玷污习寂的名字,能抵挡习寂夜之重生的,第一是红叶不用说,第二是萧君,他自己是第三人——但他的夜之重生,从未胜过任何人!
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脆弱的经脉断裂的声音,但他还是不管不顾,一剑挥出!
那一瞬间,他只听得一个淡淡的声音,“着。”
他左右双侧,肩,肘,腕,髋,膝,踝,十二处关节一刹间同感一阵寒意。
燕忆枫倒了下去,手中还握着断剑,血从剑刺的伤口流出来,他也只有手指能动了。他握着折断的鸳舞剑,却没有丝毫能力把它放在脖颈上——这是折辱,这不是要杀他,而是在折辱他。
燕忆枫内息全乱,不住咳血,四肢关节处剑伤出血不多,但剑伤不深也不浅,恰恰割断他的肌腱,断了他今后一切的可能。
即使今日不死,也成废人。
他不能忍受这种折辱,但他毕竟连自尽的气力也没有——杜子规走到了他的身边,从上方看着他。燕忆枫不愿意再看那双眼,便闭上眼睛。
备酒等我,我必不负汝,这样说过,我如今却希望你不要等。
“爱是什么,恨是什么?”
他又听见杜子规这样问了。声音遥远,他快死了么?死了就好了,他会去追着那两个人,天天闯进他们的梦里,让他们不得安生。他不会消失,他在世间还有牵绊。
“爱是爱,恨是恨。单纯的字眼,没有什么。”他一边咳血一边道,“多情之人未必有爱,与世界为敌之人也未必怀恨。你已经赢了。杀了我,然后自己在这笼子里等死吧。你那些儿子可以欢呼了,因为你丢了一副足够烂的摊子。”
他言语时声音极低,血顺着唇角涌出来,染污了头侧的青石地面,“再告诉那小子,我一直是骗他的。”
“这就是你最后的话?”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面颊上,触感很遥远,这已不是能够到达他自身的屈辱,“这张脸,真像那个人……”他听见杜子规轻轻赞叹,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用剑划上七八道口子,“她的儿子——算了,还是给你一个痛快罢。”
那只手顺着他的面颊滑下,压在他的胸口,“你没有别的话可说的话——便散入大地好了。”
燕忆枫闭目,入体之力一点点挤压他的心肺,压榨着他最后的气力。无法呼吸,无法开口,他却愈发清醒,那是一种回光返照的清醒。
燕忆枫睁开眼睛,看见杜子规的笑。平静,苍白而悲伤的笑容,没有血色,没有生气,即使杀了面前的人,还是活不下去么?
“不可!”忽有少年声音,一声惊慌的叫喊。燕忆枫怔怔地望着殿顶,大力已然消失。
并非幻觉,压迫确实不再存在。
他睁开的眼逐渐有了焦点,燕忆枫看见一个少年,容颜姣好如女子,衣衫凌乱,头发披散,喘着粗气,“父亲,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玲珑君果然未死。
燕忆枫疲倦地笑了笑,“他是因为失去了你。”他身上的伤处又开始剧痛,但他知道不可屈服,即使连言语的时候都有血涌出来,“他因为我害死了你,而要为你复仇。这是他作为父亲的职责。”
“但是他可以一剑杀了你,为什么还这样折辱你?”少年跪倒在燕忆枫身边,一连封住他全身大穴,阻止流血。
——他的眼睛里曾经有泪水么?燕忆枫没有办法猜出来。“他——”
“别说话,燕兄。”少年轻声道,“我带你出去,找湛先生,会好起来的。”
“你也要走么?”杜子规忽问玲珑,“你既然没有死,为什么……”
“我被杜瑷绑在床上,在外面受了点伤,他把我偷去,点了穴道绑在床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就那么动弹不得。”玲珑淡淡道,“我知道杜瑷想要对你不利,好不容易才挣开,没想到——”
少年低声说着,想要抱起燕忆枫,但燕忆枫全身是伤,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为好,“不料父亲先对他出手了。”
“于是你也要离开我。”杜子规的声音淡淡的,“你不想杀死我,只想离开我。”
玲珑抱起了燕忆枫,燕忆枫看着少年,浮出惨白的笑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的,父亲,我要离开你,也要离开伤城。在母亲含恨而死后,我已不愿再原谅你。你伤害的人,是我想要追随的友人也是兄长,为此,我更要离开这里。”
“这不值得,玲珑君。”听那一番话,燕忆枫强撑着低声道,“不要为之而——”
“嘘,”玲珑道,“不要说话了。乖。”
“你也不会原谅我,”杜子规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讥嘲而苍凉,“那若我执意要让你当传承者呢?”
玲珑沉默片刻道,“我拒绝你剩下的灵魂,我只是一个人,不愿意像你一样被所有的人憎恨。用你的力量毁灭伤城连同你自己罢,这样剑之神非鄞才能归还到天上。”
玲珑的对峙让杜子规变化了神情,那英俊的男子神情变幻,终于浮出一抹笑意,“原来,在被所有人背离之后,剑神才能回归。”
他静静走过来,将手中的剑系在玲珑的腰带上。少年任凭自己的父亲做这一切,咬着嘴唇。燕忆枫躺在玲珑怀里,看见少年的眼睛之中隐隐有了水色。
“那么你可以走了,要快一点,否则这个人就会死掉了。我对他的歉疚已经无法偿还,到有缘的时刻说不定能够——”他招了招手,轮椅自行移动了过来。翠色大氅裹着的君王又坐进了轮椅,杜子规的眼睛依旧深不可测而又淡漠,“该是时候了,你们再不出城,就等着和我一样罢。”
玲珑立刻冲向殿外,他跑到门口的时刻微有迟疑,顿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杜子规的背影单薄而伶仃。
当神不再干预人间之事,当人都背弃他们的神,到那个时候,就可以回来。
玲珑抱着燕忆枫冲出宫殿,再不回头。
陡然,天地之间闪过一道雪亮的光!
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起来,玲珑抱着燕忆枫狂奔,脚下略一不稳,二人便重重地摔在地上。玲珑爬起来,看向燕忆枫的时候,燕忆枫淡淡一笑,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了。
“撑着点,我带你去找湛先生,那时候——”玲珑又抱起燕忆枫,以自身真气护住那年轻人几近断绝的心脉,在不住震颤的伤城之中奔跑。身边的房屋开始倒塌,这座城池要毁灭了,这座城池不应存在于世,所以——
燕忆枫知道自己之所以还活着,全要仰仗玲珑的气息。如果玲珑君晚一步来,就死了不是么?他笑了笑,虽然,以后再也不用握剑了。
他静静松开了手,鸳舞剑落地,发出当啷一声。
玲珑身子一滞,少年惊愕地朝着燕忆枫看下来,燕忆枫微声道,“这剑我不要了——断剑用来何用。”
他一开口说话,血便沾染了唇际。流了这么多血,身子会变得更轻一点么?反正怎么样都是被抱着走,他都快习惯了。玲珑问,“你会死吗?”
燕忆枫轻笑,“别问我,我不知道。”
玲珑掠出城门的时候,城池在身后坍塌下去,灰尘掩藏了二人的身形。时至清晨,城北的小山坡上,朝阳之下却有一个月色的影子,坐在一棵树下。
玲珑大喜过望,摇摇燕忆枫,“湛先生在那里,你一定要撑住啊。”
湛淇那个笨蛋么?燕忆枫睁开眼睛,又看见了湛淇焦急的神情。他乖乖地张口吞下塞来的药丸,看着湛淇手忙脚乱地包扎自己身上的伤口,玲珑依旧为他护着心脉,他就靠着这些而吊着性命么?燕忆枫淡笑,想要动一动,却没有办法动弹。
“湛兄,我来践约了。”他最后只好这样开口。
“我知道,我在等你。”湛淇道,表情很淡漠,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掉,“你迟到了。”
“我知道。”燕忆枫道,他觉得伤处的痛楚开始减轻了,但是比起伤势的程度,他觉得似乎疲累了许多,或许方才是大限到了回光返照?“剑神回去了,如今世上没有神灵——我的小雏鸟要你照顾了。”
“燕兄,”玲珑轻轻唤了一声,“你不要胡思乱想,会好的。”
湛淇接过玲珑手中的年轻人,抱着他坐在草地上。“你的小雏鸟你自己带大,我可不是可以托孤的人,还是说你要逃走继续远离我?”
“我不会死,”燕忆枫闭上了眼,低声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这样就死的。给我一杯酒好么?我渴了。”
湛淇沉默地单手斟一杯酒,递到燕忆枫嘴边,“你还想饮酒么?我觉得你把血都流光了。”
燕忆枫闭着眼睛微笑,饮下那杯酒,又微微咳嗽起来,“我还是回来了。”
“我知道。”湛淇俯下身子吻他的额头,“因为我承诺过。”
“我输了,一败涂地,以后也是个废物了,不如你杀了我。”
“我会治好你,让你能够重新握剑。”
“是么?”燕忆枫轻笑,“但是我还是更喜欢萧君啊,你不会嫉妒么?并且怎么也罢,我没有力量,不能保护你了,你会不会扔下我呢?”
“你可以想象我一次又一次乘你之危。”湛淇在他耳边低声道。
燕忆枫觉得越来越困,相聚以后总是会很困倦么?“我困了,”他低声开口,“先睡一会儿。”
“好好睡,睡一觉就好了。”湛淇微笑,“小孩子需要时间做梦。”
年轻医师又斟了一杯酒,他对着那坍塌的城池举杯,道,“来,玲珑,我们不醉不归。”
二人对饮的时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到熟睡的年轻人苍白的脸上。因为阳光照在眼睛上,燕忆枫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他正梦见那一片苍翠的寞於山中,有风铃的声音在耳边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