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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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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的过年同人间一样,一派喜气洋洋。

大年前一天,地府的官员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我和小彩偶尔出去溜达散步的时候,看到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做着各自的事。大家脸上洋溢着喜悦,眼中闪烁的全是对新年到来的向往。

那一刻,我真正觉得他们和普通凡人一样,而不是在这阴暗地府毫无生气的官员。也就在那一刻,我对这里倍感亲切。

除夕之夜,阎王带着我一起去巡视众鬼魂。催命判官站在他的身后,黑白无常左右相伴,还有一些我见过但是不认识的官员尾随其后。

他一身黑袍,眉目英挺,雄姿英发。走在路上,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之感。所到之处,大家侧目,不敢直视。我陪在他身旁,第一次感觉到他作为高高在上的王者的霸气,俯瞰众生,睥睨群雄。

他是地府的最高统治者,统率着万千官员,管理着凡人的生老病死。他也是我在地府最亲近的人,我的夫君。

夫君!第一次冒出这样的词,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的心里终是承认他是我的夫君。我肯定我的前世就是他的爱人,他无怨无悔深爱的女子。这一世,就这几天的相处,我除了觉得他越来越熟悉,更多的是对他的喜爱。

他对我的宠爱,对我的理解,对我的宽容,让我不知不觉将心托付给他。我想,我也会爱上地府,爱上这个有他的地方。

只是,天庭,那个让我既陌生又好奇的地方,还有嫦娥口中对我疼爱有加的玉帝父亲,我的耀辉哥哥,这一切又会怎样出现在我的世界中呢?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累了吗?”阎王捏了一下我的手,问道,眼中尽是关切。

我摇头,说:“只是有的不适应。”真的不适应。巡视了地府,才发现地府远比我想象的要大。在这里,我见到了凡人听而生畏的十八层地狱。每层都有一位管事的领导。见我们的到来都恭然接待,唯恐怠慢。而我也不敢掉以轻心,怕自己稍有不慎毁了阎王的颜面。虽不说做到气度非凡,雍容典雅,但是基本的处事之道还是必须的。我始终面带微笑,对于他们的问好更是欣然面对。

他听了我的回答,轻声笑着,说:“很快就可以回去了。你再忍耐一会儿。”

我点头,和他一起向来往的官员问好,互道新年祝贺。眼见着新的一年的到来,我还是欢欣雀跃的。因为,大年一过,马上就会迎来我的生日。只是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不是也是那个生日。

今天的秩序非常好,各处一派祥和。我们路过忘川河,看到王伯仍旧不辞辛劳渡化着无数鬼魂。河水一片碧绿,河边的彼岸花还是可爱的小球根。不知道是不是这大过年的,河里的怨鬼们也受到了礼待,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哀鸣嚎叫声。站在河边,我挥着手和王伯打着招呼,他同样挥手回应,数秒之后,从河面上传来了阵阵歌声:

老人张灯又结彩,

忙前忙后乐无穷。

小孩串街又过巷,

伸手张口要红包。

四方游子齐聚家,

辈辈孙孙坐同堂。

鞭炮噼啪响连天,

烟花璀灿映黑夜。

我望着他划船的方向莞尔而笑。王伯总是这样豁达,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着开朗的笑容,快乐的歌声。看样子,什么样的诗句,到他口中,都能够自成一派作歌唱,旋律优美,声动梁尘。

结束了冗长的巡视工作,一到房间,我就趴在桌子上不想动了。揉着笑到快要抽筋的脸,我真觉得这份工作不是一般的难做。阎王看着我这样,笑着说:“现在知道我工作的辛苦了吧!”

“嗯!”我下巴嗑在桌上,抬眼望着他,“夜摩,我们两人干脆躲到没人的地方去隐居吧!这样,别人找不到我,我也就不用转入轮回,永远陪伴着你;而你,也可以轻松快乐,逍遥自在。”

“织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这仙界,玉帝是君,我是臣子,我有我要恪守的本分和义务。而且……当年你我在一起本就是违背了玉帝,伤了他的心。他最疼爱你,如果我们就这样离去,他会更加难过。更何况,当年我们的事很多人为我们求情,如果我们就这样贸然丢弃这一切,那将他们置于何地呢!”

我望着他,心里绑着石头不断地往下沉。那段他不愿让我回想的记忆,必定是万分痛苦的。也许,事到如今,我们原来经历的种种磨难,在他眼中也许已经云淡风轻,但是曾经的伤痛留下的创伤,就算已经愈合,也会有疤痕。他每每回想,定是万分心痛的。

我不想再留着他一人独自承受这份痛苦,而这次,我们是否真的能够战胜一切万难,永远不再分开呢?站在他的身边,让他伸出手来,就能抓住我的手,真的可以吗?那至高无上的君王玉帝——我的父亲,又会怎样对待这次重生的我啊!又会如何对待这已经满心伤痕的他呢?

我心里划过无数难过,但面对他,微微笑着,握着他的手,柔声说道:“夜摩,我会陪着你,为你分担的。”

他听后,眉开眼笑,温柔地望着我,将我揽入怀中。温暖遍及我的全身,我的心随之暖洋起来。

我突然想到忘川河边的那个小女孩,我曾经答应了她的事情如今都没有完成,这未免太不守信用了。

我便把出到地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并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他听了,会意一笑,“你的心思我懂,我也早已按照你的意思吩咐白无常去做好了。今日你到忘川河边,没发现那儿已经没有水鬼的叫声了吗?”

我解颐,心被暖暖的温热包裹着。

“织云,今天是除夕,我们要守岁到午夜。按照惯例,每人要唱一首歌给对方听。”阎王满面春风,兴致勃勃地对我说。

“这是每年都要做的功课吗?”我问道。

“不是,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他笑道,“当年你以《诗经》中的其一谱了曲乐教我唱,我每年都会唱一遍。”

每年都唱一遍!这20多年来你就这样一个人唱歌给自己听吗?独自一人品味着这孤独,将难过和痛苦全都咽在肚子里吗?

我很想这样问他,但终究忍住了。他瞧见出我神色的变化,笑着握着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说:“今年最好,你已经在我旁边了。”

“可是,那歌我也许不会唱。”我有些为难,亦怕他难过。

“以前是你教我,现在我教你。”他笑言,清了清嗓子,轻声唱起来: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凉干净,入一股清泉流于山涧。他深深地凝视着我,迟迟不肯移目。

我脑海中的记忆似乎被一点一点地打开,我跟随着他的曲调,轻声附和着,紧握着他的手。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夜摩,这简单的几句诗代表了你这些年的心声吧!见到我之后,则降,则说,则夷。若是我不在你身边,这喜悦怎来呢?

我眼中点点星光闪动,心潮悸动。

一曲唱完,我俩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波光流动,脉脉含情。望着他温润的面容,含笑的眼睛,还有眼中我的身影,我突然很想让时间就停在这一刻,花儿全开,草儿微笑的这一刻;小溪潺潺,鸟语花香的这一刻;天空澄静,白云开颜的这一刻。

*********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和他一起去给地藏菩萨和孟婆拜年请安。我昨天还在纳闷,为何巡视一圈也未到奈何桥去。

“夜摩给菩萨请安!”阎王肃立合掌,腕与心口平,然后双膝跪拜在地,两手平放在拜垫上,头垂叩于两掌中间,“愿一切众生,舍离外道邪见,归依我佛。”接着,合掌弯腰,垂至膝前,以左手四指包右手四指,两大指相并,两食指相合竖直,伸直腰,举至齐眉,再放掌,立正站好。

“织云给菩萨请安!”我见状,也学着阎王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请安,不敢有丝毫怠慢。不过这姿势太复杂了,做着做着,我都不记得阎王后面那句是怎么说的了。只得乖乖地站在他身旁,不敢抬头。

“小织云终于来了啊!”如洪钟般的声音传入我耳,我抬头一看,地藏菩萨端正盘腿坐在高处,双手平放在腿间。慈眉善目,眼神透出无限慈悲。

“织云给菩萨请罪了。”我再次跪拜,心里涌出的不是害怕,而是尊敬,“织云来此,早应该给菩萨来请安。而且菩萨还帮织云保留着摩诃曼珠沙华,织云在此谢过菩萨了。”

“小织云言重了。过来,到我这里坐。”地藏菩萨微笑着向我招手,举手投足之间折射出佛祖的善良和慈悲。他的笑碰触到所见之人的内心最深处,绵绵的柔软。我感受到鲜花的怒放,鸟儿的轻唱,轻风的拂过,小雨的淅沥。

四季的美景再美,也抵不上他的微笑。

我顺从地坐到了他的旁边,阎王也端坐在下方的座垫上,平静安详。

“小织云不必拘束。本座念于阎王思念情切,加之本次轮回本有一劫助你修为,遂派黑白无常早日将你接来,一来护你安全,二来已了阎王的相思之苦。如今,劫难已过,你可安心地在这里呆上两年再踏上轮回之路。我这里随时欢迎你过来。”

又是两年!这个期限压在我的心头,总会让我感到幸福的时候跌入深渊。

“菩萨可有法让我留在此处,不再轮回?”我艰难开口,眼巴巴地望着这佛之尊者。

“织云!”坐在下方的阎王轻声呵止我,向地藏菩萨跪拜,“望菩萨恕罪!”

“夜摩,这也是你的想法吧!”地藏菩萨此时高高在上,威严的气势让人不敢大声呼气。我楞了,木木地望着他。

我原以为他也是站在我们这边,了解我们的痛苦,希望我们能够解除轮回之苦,刚才的话也透露这这样的意思,可为何我一问就这样威严,不似刚才了呢?这样的变脸,未免太快了吧!

“是的。”阎王轻咬嘴唇,艰涩开口,眉头拧成一个结。我的心也跟着揪着疼。

“一切皆随缘,不可强求。夜摩,你是学佛之人,这应该是懂得的。你们的磨难也是一种修行。过于执着,任意妄为,只会失去更多。”地藏菩萨一字一句敲打在我的心。嫦娥阿姨说这是宿命,这就是宿命吗?我这游走于红尘和阴间的人或鬼,注定要经历这些吗?

“菩萨本是本着慈悲之心,普渡众生,为何您不能带我们早日脱离苦海呢?”我望着地藏菩萨,心里痛苦万分。

“织云,佛虽慈心,亦无可奈何也。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注定的苦与难你要学会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

我怔怔地望着他,似是非懂。

地藏菩萨恢复到了刚才的慈悲面目,“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离开地藏菩萨那里,我都无法参透他话里的玄机。阎王牵着我的手,也是沉默不语。手虽紧握,却冰凉得很。我盯着他的侧脸,他此刻肯定和我一样,悲伤心痛。

地藏菩萨是地府尊贵的尊者,权利凌驾于阎王之上。得不到他的支持,我们的相思之苦只能继续蔓延前年。

阎王带我来到一处桥边,我看见桥边的矮椅上端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婆婆,额头上的皱纹隐盖不住她端庄娴淑的神韵。她微笑的看着我们走近,心静如镜。旁边的几案上放着许多泡好的茶,茶水浓黑,看不到杯底。

“这是我的母亲,世人称她叫‘孟婆’。”阎王在我耳边低语,并如同刚才跪拜地藏菩萨一样给孟婆请安。

我这才明白,刚才我们走过的桥边是奈何桥,而这雍容典雅的夫人是孟婆,为人熬制孟婆汤忘记前世走入轮回的仙者。我没有想到,她会是夜摩的母亲。

阎王拉了我的衣袖,我才回过神来,像阎王一样向她跪拜请安,“织云见过婆婆。”她是阎王的母亲,我叫婆婆应该没错吧!

我望着她,岁月在她脸上留有痕迹,但气质却没有丝毫折损。她的目光柔和如清水,慈悲之外,多了一份慈爱。

她微微点头,示意我坐下,端出了一杯茶水,也给阎王一杯。

我端着茶却不敢喝,虽然茶叶带着竹叶的气息,让人心平气和。阎王吹开茶叶,品尝了一口。我看着,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孟婆的茶可不是随便就喝的啊!万一他忘却了记忆,忘记了我,怎么办啊!

孟婆一脸微笑望着我,说:“织云放心,这是观自在菩萨的紫竹林里的茶叶——紫竹绿,不是孟婆汤。”

我这才放心下来,面上觉得不好意思,尴尬无比。这样误解阎王的母亲好像不太应该。

“母亲还记得织云第一次来这里喝着茶的时候也是这样吧!”阎王忍俊不禁,“那时候的她也生怕喝下这孟婆汤呢!”

“嗯。”孟婆笑意更浓,“下次再来的时候要吓唬她一下,看看她着急的样子。”

我只觉头顶有寒鸦飞过。这不会是她寻乐的法宝吧!不过,此时的阎王心情比刚才好了很多,我也开心多了。

“织云多虑了,你是我唯一的儿媳,我疼爱你,怎会害你呢!”她呵呵地笑着,说:“若是依旧喜欢这紫竹绿便带些回去喝吧!”

我轻抿了一口香茶,顿时觉得竹香弥漫到整个奈何桥。翠绿色的茶水映在杯底,那样祥和,那样让人安心。

孟婆喝完茶,从袖口掏出一张贺卡模样的纸张递给我,“织云,这是耀辉托人带过来给你的。明天是你的生辰,他会过来看你。”

我接过一看,真是一张卡片。正面画着一幅画:洁白的云端上,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少女在粲笑。云卷风舒,少女娇羞,面带喜色。我知道,这画中人正是我。背面写着一首诗:

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梅柳芳容徲,松篁老态多。

屠苏成醉饮,欢笑白云窝。

我低头含笑,将这珍贵的明信片收入怀中,这洋溢着温情的大年,真让人惬意,心底阴霾一扫而空。明天快些来到吧!我就要可以见到耀辉哥哥了,真好!

坐了好一会儿,孟婆问了我一些问题,诸如是否习惯,需要些什么,都是婆婆对晚辈的关心。我一一回答,越发喜欢她。不知道我在这仙界的母亲,有没有她这么好呢?

眼看时间已晚,我们准备起身离去。孟婆叫住我们,对阎王说:“夜摩,凡是莫强求。缘起缘灭,有它的因果。如若太计较,必会失去更多。佛曰:舍即得,有舍才有得,无舍无得。故为‘舍得’。你要牢记。”

她转身望向我,我内心惴惴不安,生怕她责怪我。她叹了口气,握着我的手,“织云,你叫我‘婆婆’,我也把你示若我的女儿,我的儿媳,也要听婆婆一句。有因必有果,有始也必有终。苦海都有岸,你们也会等到完结的一天。是非和得失,要到最后的结果才能评定。等待和不违背才能看到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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