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排溜跪在元熹帝跟前的薛军将士。他们有的灰头土脸,有的衣衫褴褛,有的带伤挂彩,有的满面病容……种种惨况不一而足,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的目光都如寒冰利剪般凝固在正前方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华服中年男子身上。
此人虽然被绑,但立而不跪,神情倨傲,唇边噙着一丝轻蔑的冷笑,似乎并未把面前的元熹帝和他身后那支庞大的军队放在眼里。
“薛敬德,时至今日,你还不肯俯首认罪吗?”元熹帝冷冷地看着华服男子,沉声抛出了一句质问。
原来,那华服男子正是昔日德高望重的国舅,今日众叛亲离的国贼——薛敬德。
薛敬德的目光在元熹帝面上缓缓转了一周,忽然仰天狂笑起来,其前仰后合之态,直如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薛老贼,好大的胆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对皇上如此无礼!”
“像他这种恶贼,早该拉出去五马分尸了!”
四周立即响起了一片愤怒的斥骂声,这些声音,有来自飞虎军士兵的,也有来自围观百姓的。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在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失去了完整的家庭,如今,他们已经知道薛敬德便是那场战争的始作俑者,自然是对其恨之入骨,而漓州城的百姓连日来更是受尽压榨盘剥之苦,个个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食肉寝皮。
元熹帝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随即不动声色地问道:“朕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薛敬德神色一敛,傲然道:“杨灏老儿,若非我薛家先祖谦恭礼让,现在,哪能轮到你们姓杨的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可你们非但不知感恩戴德,居然还自以为是地抖了起来,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荒谬,最可笑的事情吗?”
“自以为是的人是你!”元熹帝不以为然地缓缓摇头,“我杨氏一族向来对薛家礼敬有加,从未忘本,而薛家世世代代出的也都是堪称万民表率的贤者,值得所有人真心敬重。可你又做了些什么?若是薛家先祖有灵,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恐怕第一个就不会饶过你!”
“是吗?”薛敬德诡异一笑,悠然道,“薛家先祖有灵,照护着他的子孙后代呢!”话音方落,他低头咬住自己的前襟用力一扯,光芒闪烁间,胸前一块金光耀眼的菱形虎纹牌霍然而出,金牌正中,赫然刻着硕大的“免死”二字!
“免死金牌!”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片愕然的惊呼,随即议论四起:
“原来,免死金牌的传说是真的啊!”
“都传了百多年了,不是听说在薛家上两代的手中就遗失了吗?怎么还在呀?”
“哎呀,这可怎么办呀,不是动不了他了吗?”
元熹帝扶着龙辇的双掌微微一紧,但语声仍然从容:“薛敬德,你别得意得太早。就算金牌可以免死,但凭你的罪行,已足够在牢狱之中度过一生的了,这种滋味,未必比死好受!”
“杨灏老儿,得意得太早的人是你!”薛敬德眼中的得色更浓了,“对一般的人来说,金牌免死不免罪,但你可别忘了,你们仁慈的先祖曾经说过,凡鳏寡孤独、年老无依之人,可凭金牌免除一切刑责,这话你不会不承认吧?”
元熹帝沉下了脸嗤之以鼻:“先祖之意,是指亲人死尽丧绝,世间仅剩其孤身一人,方可获此免罪之权。你父母妻妹虽亡,也没有子嗣,但毕竟还有个下落不明的女儿……”
“女儿?”薛敬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狞笑着打断了元熹帝的话,“老实告诉你吧,没有了,十多年前就已经没有了!杨灏老儿,这全都是拜你所赐!”
带着泄愤的心理,他咬牙道出了当初对薛皇后讲过的那个故事。说罢,他扫视了呆若木鸡的众人和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元熹帝一眼,再度扬首狂笑起来:“凌儿,你看到了吧?你爹爹有多威风!一国之君又如何?我杀光他的臣子,逼死他的妻子,他又能奈我何?杨灏老儿,你就等着吧,只要再给我三五年的时间,我照样可以东山再起,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凌儿的坟前,乞求她的饶恕!”
他的猖狂,只要是有目可睹,有心可感之人,都无法不为之气炸心肺,然而,他的确是有猖狂的资本。
那道神通广大的免死金牌可谓是历史悠久了。就在本朝创立之初,薛杨两家联手打下天下,但薛家先祖却把登上帝位的机会让给了杨家。杨家先人为感其恩德,便许给薛家两项特权以作报答:其一是可以拥有自己的军队,其二便是这可以世世代代继承的免死金牌了。
金牌免死与免罪的规矩确如薛敬德所言,而且,杨家先祖对违规之人定下的惩罚更是极其严厉:
自皇族起至平民百姓,凡擅杀免死金牌持有者之人,必死。即使是在位的君王,若违此禁,也将被剥夺皇权,废为庶人,并且在杨氏族谱上除名,本支子孙永不得再入杨家之门,死后也没有归葬杨家祖陵的权力。为避免皇族之人自行开脱,这项处罚向来是由本朝开国功臣家族成员组成的元老会监督执行的。
当初杨家先祖许下这样的承诺,不仅仅是为了报答薛家,更是为了向所有开国功臣证明,杨家愿意和他们共享天下,绝不会做过河拆桥之事,以便安抚一众权臣,稳定政局。
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在建国之初的那几年里,的确就有过一位君主违禁被废的先例,此事曾令举国瞠目、天下皆惊,直到现在仍是本朝开国以来最轰动的一件大事。
然而,天长日久,这项超越一切刑律的特权纵容罪恶的弊端便日渐凸显了出来,杨家后人曾欲将其废除,结果却在元老会那些足以动摇国之根基的大家族联合反对下不了了之,究其原因,不外乎是他们担心此例一开,以后自己家族的特权也会被逐步剥夺。
杨家后人在与元老会反复协商之后,仅仅争取到给这项特权补充了一条限制规定:免死金牌仅此一块,如有遗失或是损毁,不再补发,这一特权也将随着金牌的消失而自动废除,不复起用。
自从发生了那次君主被废的重大变故以后,薛家人也觉出杨氏一族虽然信守承诺,但心底已有了芥蒂,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好事,想到自古以来,功高盖主、势大欺君之人早晚会招来灾祸,他们便渐渐收敛气焰,低调行事,并且在不久之后传出了免死金牌遗失的消息。
从那以后,薛杨两家的关系日趋缓和,那块不知所踪的免死金牌对于世人来说,也就成了一个带着几许神话色彩的遥远传说。
在着手对付薛敬德以前,元熹帝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觉得免死金牌已有几十年未曾现身人间,还存在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没有太在意,没想到,今日这件传说中的神物竟突然出现,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起初,他还想凭借失踪的心凌这一条件来争取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可现在,连这个希望也破灭了,急恼之下,他只觉天旋地转,头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全然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