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敬德面前,他谎称已把所有人都杀了,因他平素办事得力,薛敬德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不过,也有好几次,由于对他心怀嫉妒的黑狼盯得紧,他的秘密几乎被揭穿,幸而最终都有惊无险地过了关。
那页纸的末尾,尽是密密麻麻,字体各异的签名,所有曾经帮助过他们的海外商人及被送走的官员家属均列名其上。他们联名证明他当年的确是冒着生命危险保下了众多老弱妇孺的性命,并且请求朝廷考虑这一情节,对他从轻发落。
“这……这怎么会……”紧攥着那卷宗,杜正清不知所措地低喃起来。要知道,那些官员家属虽是被他所救,但他们的亲人,却是死在他的手中,当时曾有很多人宁死不愿受他的恩惠,他不得不使尽各种手段强行把他们送走,这些人,怎么可能替他求情呢?
“朕明白,你深悔以往作为,不愿给自己脱罪,所以对此事只字不提,但……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元熹帝指着他手中的卷宗,情绪忽然显得有些激动。在杜正清困惑的目光中,他心情沉重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在沐雪山庄的时候,黑鹰听闻杜正清决意进京的消息,就去找了载淳。他对载淳说起了这件往事,询问是否能以此为由免除杜正清的死罪。
载淳听后十分惊讶,因为杜正清从未对他提过此事,但他略一思量就明了了个中乾坤。于是,他和黑鹰商议,请黑鹰回乡找出相关人员为杜正清作证,与此同时,他在写给父亲的信中禀报了这一情况,言明事情若有结果,就会派暗桩信使把证据送达京城,请求父亲暂缓对杜正清的处置。当然,为免杜正清拒绝帮助,他们一直是瞒着他行事的。
黑鹰回到家乡后,先去找了那些同乡商人,这一步进行得还算顺利,可找被害官员的家属时就困难得多了。
这些家属中,有些人到了海岛后已经落地生根,在那里建立起了自己的事业,生活得很好,心中的恨也渐渐淡了,在黑鹰的恳求下,念及杜正清当年确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也就愿意作证,但也有很多人仍对那段血海深仇难以释怀,任凭黑鹰磨破嘴皮,甚至在他们门前长跪不起,怎么也不肯松口。
“你猜,你的小兄弟最终是怎么让他们答应的?”说到这里,元熹帝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天,他把所有拒绝作证之人约到岛上最高的清风崖上,告诉他们,他愿意一死替你赎罪,只求他们凭良心说出事实。说完后……他转身就跳了崖!”
仿佛心口骤然被扎了一刀,杜正清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厥过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一跃而起抓住元熹帝的肩膀嘶吼出声:“快告诉我,黑鹰他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已经……”
“你先别急,听朕说完!”元熹帝安抚地按住了他,“幸亏他下坠时被崖边的大树挡了一下,才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可是……”稍稍一顿,他怜惜地摇了摇头,“他的双腿受伤太重,恐怕此生难免要与拐杖为伍了。这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朕很是欣赏,只可惜,他的家乡与中原相隔太远,即使派人送雪参丹去也是来不及的了。”
杜正清呆若木鸡地僵立了半晌,双手失神地从元熹帝肩上缓缓滑落。
“现在,你还坚持非死不可吗?”元熹帝神色柔和地望着他,“要是你不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怎么对得起为你作出那么大牺牲的黑鹰?”
杜正清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感激而愧疚的泪水潸然而下,无声地濡湿了那卷黑鹰用血换来的证词。许久,他才颤声道:“黑鹰现在在哪儿?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他的伤还没有痊愈,只能留岛上休养,证词,是他托人送去沐雪山庄的!”元熹帝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无须太过担心,铁君涛的女儿莲香姑娘,知情后坚持要去照顾他,那送信的行商已经带她同回海岛了。另外,鉴于他如今的状况,朕决定,赦免他的一切刑责,今后他无论是留在家乡,还是再来中原,都是自由之身了!”
杜正清目光朦胧地出神无语,许久,目光终于变得清澈起来。倒身一跪,他哽咽道:“正清替黑鹰兄弟叩谢皇上恩典,从此刻起,正清愿意听从皇上的任何安排!”
“哎,好,好啊!孩子,快起来!”俯身扶起他,元熹帝愁云密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
“你说什么?今日出战我们又失利了?”
临番县姚燮的军营中,薛敬德瞪着血红的双眼,揪住面前一个传令兵的衣襟厉声质问,看那架式,就好像想把那个身形瘦弱的小兵给一口吞了似的。
“国……国舅爷!”那小兵惊恐地瑟缩着颤声道,“小人……小人只是如实回报,国舅爷息……息怒!”
“瞧你这窝囊样,难怪我们会屡战屡败!”薛敬德盯着那小兵的目光中,骤然迸射出了怨毒而冷酷的光芒。
小兵心中一寒,强烈的不祥之感涌上脑门。他惊慌地挣扎着,试图摆脱薛敬德揪住自己的手。就在这时,只见寒光一闪,冰冷的剧痛飞掠过他的颈项,一汪猩红随之喷溅而出,嘶哑的的低吼声中,他痛苦地抽搐了几下,旋即如一堆烂泥般瘫倒下去,僵硬不动了。
“没用的蠢货!”薛敬德抬腿一脚,那小兵的尸体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地上留下了一滩淋漓蜿蜒的血迹。冷笑着抹了抹手上的血污,他用衣袖擦净匕首,随后将之插回鞘中,走到帐中的一张太师椅前坐了下来。
渲泄了愤怒之后,冷静下来的他心头一片沮丧。
经过十年处心积虑的谋划,本想在演一出精彩的好戏之后堂而皇之地登上帝位,却不料,到头来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自己预设的轨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好名声保不住不说,现在就连不顾担上谋反之名的强打硬攻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这一切到底该怪谁?背叛自己的杜正清?把自己骗得团团转的林俊风?色迷心窍坏了大事的赵炎?还是……
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计划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至少在用来执行计划的那些“工具”上就出了太多的差错。或许,这个差错从十年前自己任用张廷贵和铁君涛就开始了。然而,如今最让他恼恨的一个差错却是——黑豹。
黑豹的憨直和愚忠曾让他觉得对方会是个比黑狼更好用的工具,于是将其引为心腹,可如今,最大的差错也就是出在这“憨直”二字上。
还记得那天,黑豹耷拉着脑袋来见他,向他招出机关秘图泄密之事时,差点把他气得当场昏厥过去。狂怒之下,他想也没想就把匕首捅进了黑豹的身子,那时,黑豹脸上的神情就如今日被杀的小兵一样痛苦,然而……却没有一丝的恐惧,有的只是愧疚和认命。
就是那一刹的神情,让他突然收住了尚未全部发出的劲力,拔出匕首后把身上流着血,一时间却还死不了的黑豹关押了起来。就算黑豹再一无是处,但其忠心却是常人无可比拟的,所以,此人或许还有若干可资利用之处,倒不妨暂时留下以观后效了。
“杨灏老儿,我没那么容易输的!”狠按着手上的墨玉扳指,薛敬德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我答应过我的凌儿,会让天下人都匍匐在她的脚下,让所有亏欠她的人付出代价,你休想逃过这一劫!”
“喀嚓”一声,墨玉扳指在他失控的大力下裂成两半,砰然坠地。他被这响声惊了一跳,蓦然回神。呆望了地上的碎玉片刻,他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
“越是这个时候,我越不能乱,不能乱!”喃喃自语着,他起身从墙上摘下那管妻子留下的洞箫,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目光重现柔色,“素馨,你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成功地为咱们的女儿讨回公道的,是不是?”
顷刻间,悠扬而略带凄怨的箫声在军帐中四散飘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