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少安顿时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医馆里那个小丫鬟,叫……叫什么来着……”对方的名字在他喉头打转,一时之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奴婢名叫玉燕,陈大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丢出一句带着酸意的嘲讽之语,玉燕的心弦不由自主地紧抽了一下。
自从有过医馆中那段短暂的相处后,她便发现,这个跟自己并不如何相熟的男人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的梦里——浑身血淋淋的样子,可怜兮兮地在某个地方挣扎,叫着她的名字向她求救。
那些日子,她时常一头冷汗地从梦中惊醒。醒来后,残留的恐惧竟仍是那样的真实。
为了载淳的嘱托,也为了某种下意识的牵挂,她曾经不分昼夜地去找他,可结果却让玄冰捷足先登了。载淳告诉她不用再找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她竟莫名地有些恨玄冰,要不是出于对恩人的不舍,她早就不想留在那里了。
昨夜,东宫那场翻天覆地的劫难过后,她趁乱溜出了皇宫。骤然间鱼归大海的她顿时陷入了两难之境,是该先去找载淳他们,还是……
良心和道义告诉她应该选择前者,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她心底不断诱惑饿她。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她终究还是先遇上了他。
乍见对方的那一刻,她不禁惊喜交集,但他的茫然却重重地刺伤了她。
听了玉燕的那句讥讽之言,少安有些尴尬,刚想要开口致歉,却忽然想起她是“杨公子”身边的人,于是脸色一沉,转身就走。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玉燕跺了跺脚,迈步跟上,可少安却越走越快,渐渐开始提气疾奔起来。
“跟我比快?告诉你,能从本姑娘眼皮底下逃走的人还没出世呢!”玉燕嘴角一撇,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
少安看出玉燕并非寻常女子,怕她会追上来纠缠自己,于是足不停步地一口气狂奔出好几里路,这才稍稍放慢脚步回头看了看。
身后除了一片旷野,几只飞鸟以外,连半个人影也没有。他松了口气,满心庆幸地停下了脚步。
刚才他只顾逃命似的飞奔,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此刻一停下来,才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不由得□□着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来。
“陈大少爷,看你脾气死硬死硬的,想不到腿却这么软!哼,真是自讨苦吃!”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劈头响起,他顿时惊跳起来,只见玉燕正双手环抱悠然站在他面前,唇边噙着一丝得意的笑。
“你……”他愕然瞠目,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大白天见到了鬼。
他使出全副气力狂奔,几乎累去了半条命,可对方一个女子,脸不红气不喘就跟了过来,而且神出鬼没的,自己就连人家是打哪里冒出来的都弄不清楚,一时间,强烈的挫败感排山倒海涌上心头,他羞愤交加地挣扎爬起,咬着牙一步一颤地朝前走去。
玉燕怔了怔,猛然省起自己无意中伤了他的自尊,不禁大感后悔。
“对不起,我胡说八道,你别生气了!”她一溜小跑地赶上去赔笑道,“其实,我是占了你身上有伤的便宜,要是你体力充沛,我肯定追不上你!”
见少安仍不理她,她忽然放开嗓门大吼起来:“喂,我都给你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心眼比针尖儿都小,还在江湖上混什么混,干脆回家卖红薯去得了!”
少安被她吼得愣住了,顿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见他如此,玉燕在心底偷笑了一下,随即豪爽大方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我们谁都别跟谁计较了。江湖儿女,哪来那么多弯弯肠子?”
也不理会少安是什么反应,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你看你,每次见到你都是一身的伤,这么大个人了,居然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来来来,我帮你看看!”
不由分说地揪着他从头到脚看了几遍,她颇为老到似的点头道:“幸好都是些皮外伤,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这样吧,我去给你采点药!”眼珠一转,她又伸指戳向他的鼻尖,命令道,“乖乖在这儿等我!等我把你的伤医好了,咱们再来比一次轻功,你要是溜了,那就证明你怕了我!”
话音刚落,她身形一闪,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至今摸不着头脑的他只能看着这个来去如风的奇女子消失的方向发呆。还没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玉燕又已鬼魅般冒了出来,手里多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树皮草根”。
“就……这些?”怀疑地了看了看那些黑乎乎或是碧油油的东西,他干笑着咽了口唾沫,哑声道,“燕姑娘,我看……还是不必麻烦了吧?”
“干吗?怕我乱用药毒死你?”玉燕白了他一眼,“我十三岁就开始闯荡江湖,要是没两手自救之法,不早就入了土了?你少罗嗦,看我的就是了!”
她径自回身去捡了几块石头,把草药捣碎,研磨成了一摊墨绿色的浆汁。
“把衣袖卷起来!快点啊,难不成还要我帮忙?”
在她一迭声的催促下,少安只得无奈地照办了。看着她樱唇紧抿,认真而细致地替自己涂抹药汁的样子,他心中一动,神思不由得渐渐飘忽起来。
自从卷入玄冰的复仇风波以来,他似乎就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所有的人,不是对他避之惟恐不及,就是把他看成凶徒歹人,他真的不敢相信,如今世上竟还会有人把他当作“好人”看待,甚至……把他当个宝似的拼命缠着他,生怕他不理会自己。
刹那间,恍如一阵和风拂过,将他心头密布的阴云吹开了一角。扬了扬唇,他闭上眼睛惬意地享受着玉燕殷勤的照料,下意识地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久违的轻松、平和与温暖之中。
恍惚间,他的思绪飞回了身在黎山的往昔,那时候,每当他有一点点小小的不适,玄冰就会抛开一切守在他身边,也是这样温柔,这样体贴,就好像……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生命的全部。
“惊鸿已去,伤心桥断,此生缘尽,莫再留恋——”
忽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轰然响起,飞溅的鲜血,残酷的冷笑,鄙夷的表情,愤怒的吼叫……一个个可怕的场景相继从他脑海中掠过。
不,这不是真的,只不过是个噩梦而已!可是……他为什么这么痛,痛得如此真实,如此彻骨,腹中似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全身的血液仿佛变成了沸腾的岩浆,五脏六腑都好像要被融成水,烧成灰,他的整个人都快被炼化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凄厉地狂吼一声,砰然跌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
玉燕吓了一大跳,只见少安两眼通红,目光浑浊,疯了似的一边吼叫一边满地翻滚,那模样就像随时会断气似的。她壮着胆子伸手朝他额上摸去,老天,竟是烫得她触手生疼!
“怎么回事?难道是……中毒?”玉燕顿时花容失色,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这怎么可能呢?那些药我都用过,不应该啊!”
她只是粗通一点治疗外伤之法,连个“三脚猫”的大夫都算不上,对这种意外情况根本是束手无策。看着少安痛苦挣扎的样子,她不由得懊悔万分,气自己不该自作聪明给他胡乱用药,可是,现在她就算后悔得一头撞死也没用,要紧的是想办法救人。
“你忍着点,我马上去找人救你!”咬牙背起少安,她四处观望了一下,铆足了劲儿朝着最近的小镇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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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的夜色下,一簇篝火在幽暗的山洞里隐隐闪烁着,火堆旁,陈方师徒与载淳并肩而坐,三人的眉宇间都凝结着挥之不去的愁云。
“时间不早了,我们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陈方看看天色,率先打破了沉默。
载淳点头称是,随即向玄冰投去了温柔的一瞥:“你的身子才好,早些休息,别想太多了!”话音未落,他眉心一紧,忽地起身道,“你们先睡吧,我出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