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谭
第一回今谈故事追往昔
1
无论干什么、干什么,都不能如愿!
真该死!为什么总来阻挠!
……杀!
不……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他痛苦地裂开嘴,狠命撕扯起自己的头发。
突然,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顿下动作,缓缓抬起头,蓦地张大了双眼。
周围,一片漆黑。
2
首善之都尚称为北平时,现已消亡的胡同里,有家名为“万事斋”的店铺。万事斋创始者是唐代人,名字记不得了,只知道人们称其:姬夫人。当时,只要有人拜托,不管怎样困难之事,它全能办到。不知内幕的人,还以为万事斋主人上能招仙、下能唤鬼,都戏称它“司鬼神署”。也许名气太大了吧?直至明代,听说“司鬼神署”在官府威迫下,不得不关了门。
从此,它消失在街头巷尾,只游走于传说之间。
大约过去六个世纪,也就是民国时候,万事斋再度开张。可惜它不再做“万事”的生意,改行做了古董店,“司鬼神署”的名号,也鲜为人知了。
当!当!当!墙上自鸣钟报响了晌午的钟点儿。
林柔木身着石青色绸面儿常服,盖着小锦被,一脸倦怠地偎在藤椅里。
他轻闭双目,才滑进梦的谷底。
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他并不知晓。来人轻轻走近,唤了他两声:“柔木,柔木?”他没有听见。
柔木旁边的书桌上,摊着刚写好的笔记。来人瞥见,便过去翻阅。笔记上才录了隆福寺街上赵家养子舍命救养母一事,末尾接了姹紫嫣红四个字,后面还顿一个墨点。来人看看那墨点,淡淡一笑,抬眼瞥着檐下的燕子窝。
燕子迁徙去南方,小巧的燕窝早让柔木用软青纱罩起来。
来人于是借景提笔,就着姹紫嫣红四个字和那个墨点,续填了四句诗,一转身,瞧见柔木还没有睡醒。
来人只快步好走过去,两指捏一捏柔木的鼻子。柔木憋红了脸,迷迷糊糊张开眼:“吉日?”
来人是杨吉日。
“又在睡了,当心给梦魇吞了去。”注视年少的友人,吉日浅浅一笑。
对于吉日的玩笑,柔木只撅一撅嘴。他用掌心搓搓干涩的眼,慢悠悠从藤椅里起身,缓缓挪到门口的方桌前,随手捡一只茶盏,提着紫砂壶兑了小半盏茶:“这会儿过来,可没饭招待你呦?”他把茶盏在吉日倚着的书桌上一撂,茶水泼出了一大半,正溅到吉日的指头上,吉日倒也没在意。
“我用过饭了。”吉日端来茶盏,发现茶是冷的,又端回书桌上,“今儿个一早儿才来过,可你不在?”
“我去了广和楼。”柔木窝回藤椅里,盖好小被子,闭上了眼睛。
“怎么,还要睡?”吉日露出无奈的笑,坐到柔木对面的绣墩上。他瞅柔木不答话,便微微笑道:“嗯,本打算告诉你,薛洪府上那棵铁树的事儿,既然还要睡……”他一摆手,“算了,反正也……”
“说真的?”正欲睡去的人一跃而起,“这次不许糊弄我!”
“啊,果然是为这个才闹脾气。”深知年少友人的秉性,吉日微微笑了。柔木不说话,乜斜了吉日一眼。吉日见状,更眯细眼睛凝视他,轻笑不住。
接下来说的这件事,只是众多事件中的一个。
某月夜。
薛洪第二任夫人,整整有五个月身孕了。浅睡中,什么声音将她唤醒。像给那声音牵引着她步下床,一个人去寻那声音。移至门口,她发现外面有人影从窗纱上晃过。她吓一跳,忙点亮灯。她执灯迈出房门,跟上了才从门前经过的人。
那人越走越快,转眼就把她远远落下。她惟有眺望那人的背影,紧紧跟随。
声音持续着,人影于花园某处停下来。她被那声音牵引,不自觉地凑上去。毫无防备间,她的头颅被什么削离了身体,手臂下意识地抓了两抓,灯火折到地上,灭了。她的躯干直挺挺栽倒,横断脖子喷射出来的血,于空中划过一道弧。血亮的弧反射了片刻的月光,溅红枝上鲜嫩的翠叶。
一瞬间,夜空中两轮弯月。
“那六位薛夫人,都是有孕整五个月时,在那棵树下身首异处了。”吉日正给柔木讲述树薛家铁树的故事。
薛家那棵古老的铁树,不但四季常春,而且长得异常高大。邻着整条街就能望见它,可是奇怪得很?
“哦,人家都说,薛老爷的太太们得了怪病,不治身亡,原来是这样子的啊。”柔木了然地眨眨眼,一脸正经地向吉日道,“我听说,加上现在这一位,薛洪共有七位正室夫人呢。他不会是为了享受艳福,才谋害自己的太太们吧?”
吉日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这样,他的太太们一个个死了,为什么还不报官呢?”
吉日笑着他:“如果家人报了官,还有哪个姑娘愿意嫁去薛府?”
“因为薛家迫切需要掌管家业的后代啊?”柔木领悟地点点头。
他们两个说了一下午薛家铁树的事,柔木对那棵树越来越好奇,缠着吉日带他去薛府看一看,吉日却东拉西扯地迟迟不应。不觉间已日薄西山,柔木还不放弃地纠缠。没有法子,吉日只好笑着应下。
3
笛子声。
音色清澄,技法高古。
他全不以为然。
该死!真该死!这声音要到几时才肯罢休!?他在房里不住地徘徊,影子映到菱花窗格上,随摇曳不定的烛火,幻化出种种诡异的形状。
……计划一旦开始,就像离玄之矢,唯有命中目标!
究竟要阻挠我到几时!?
对!杀了……就摆脱了!
他突然拧出怪异的笑容。
不,不行!我怎能那么干?
他的面孔开始扭曲、扭曲。
可那家伙一直妨碍我!只要还在、只要那家伙还活着,计划迟早要被迫终止!我有责任……
不!我不能!
他矛盾着,不能不停下脚步。他痛苦地撕扯起自己的发,拼命摇晃脑袋。
不会儿功夫,他冷静下来,慢吞吞从床底翻出一样东西。他双手摩擦着那样东西,暗暗道:这是那家伙的镇店之宝,当初怎么说得来着?
……古董店,也托付你了……
纠缠不休地、纠缠不休地,没想到啊,竟如此固执!
……这就叫自作自受吧……
“呵呵呵……”他诡异地裂了裂嘴,手里紧攥住那件东西,冲出了屋子。
4
此季正值十月,时入子夜,月光澄如清水。霜华甚重,远方烟气缭绕,一派岑寂之色。风吹过,街一头的铁树招摇起枝叶,衬着悠远松涛之声,哗哗作响。
街灯昏暗,吉日与柔木避开巡街的醉警察,一路来至薛府门口。
薛府漆门紧闭,门两端各座大鼓门台,檐下四只大红罩子灯忽闪忽闪。二人绕到宅子后面,仰见□□头一线玲珑泥鳅脊,高低起伏,好似游龙。这墙有尽三人之高,普通人若没有梯子或绳索一类,实在不能上去。
吉日瞟着那堵墙,一推眼镜,低头对柔木笑道:“用不用帮你?”柔木鼓着嘴不说话,直接贴到吉日身边。
吉日见状,轻轻一笑,单手揽上柔木的腰,只一纵,脚点玲珑瓦,跃进了薛府。
“真不愧是万事斋老板啊。”柔木边低声赞叹边稳住身体,甩了甩渗出汗水的手。如此飞跃早非初次,可他还是惊吓不小。他习惯地瞟过吉日的鞋:啊,又是不染尘埃吗?他乍舌。
吉日拂一拂并不褶皱的茶色长衫,正了正绝对端正的银丝眼镜,瞥一眼柔木:“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胡闹了。”
“什么!”柔木压低声音,毫不客气地顶撞,“这都要怨你呢!”
两天前,柔木对薛家的铁树,和那六位夫人之死有了兴趣。他听人家的风言风语,搜集了些谣传,但并不满足于此。为求事实,他跑去追问精通市井的吉日。对方有心捉弄他,编谎话说:那棵铁树汲取天地日月的精华,修成了树仙。也正因如次,它才高大得离谱。薛家代代兴旺,就是供奉树仙的结果。后来,树仙对薛洪动了凡心,强迫薛洪生生世世只依靠它一个。不过薛洪违背誓言,与凡人成了亲。树仙恼羞成怒,开始对他进行报复。他的太太们和几个没出世的孩子,都成了树仙的贡品。
柔木也听别人说,只要虔心供奉那棵铁树,就会打它那儿得到福气。他完全信了吉日的一番鬼话,还将这故事加以润色,很郑重地写进了笔记里。
吉日阅罢笔记,简直哭笑不得。他看柔木一脸认真,不得不向柔木道明了实情。
薛家后院里,几处石笼,全笼着不明的烛火。一位身着小袄,头梳大辫子的姑娘,忙着给各处灯火剪烛。薛老爷金钱无数,却莫名地保守。照明完全没有改走电灯,还固执地沿用昏黄的烛火。也许,他喜欢这种情调亦未可知?
吉日与柔木,潜藏在离那棵铁树不甚远的花木丛间。柔木盯着不远处的姑娘,心想:这院子不知有多大,要几时才能剪完那些火烛?他索性借夜灯微弱的光,欣赏起薛府花园的夜景。
即使十月,也不乏应季花木。天然小池中,从远处导入的清澄泉水,汩汩流动。池水与弯月辉映,池中央立一束太湖石。小亭背靠铁树,倚偎池畔。铁树后一崖秋山,秋山直漫池中,两旁游廊抱抄。游廊接着轩阁楼台,景中点几架飞虹小桥……几处石笼烛火,照不明整个儿园子,却与园中景物搭配得异常和谐。再远处景物,不是给秋山掩映,就是因光线昏昏看不清了,而这似有还无的朦胧感觉,亦增添了无限情趣。
轻轻一阵风,不远处的红叶,伴着薄云间弯月,于夜色中翩翩起舞。橘色烛火映衬下,红叶的影子竟也绚丽斑斓。薛家园景美妙至极,让柔木禁不住暗叹:竟比吉日住所后面的小园子,还要美妙呢!他还在心里偷偷作了两句赞颂美景的诗句。
待上灯的姑娘翩然远去,只剩风中几豆烛光闪烁时,吉日低声缓缓道:“月探谁家庭院里,风动红叶影蹁跹。因何不做下去,否则‘动’字平仄欠妥。”他的声音极低,柔木没听清,有意往他身边凑了凑,但他再没说什么。
这时候,月从薄云中现身,撇下一道清光。柔木想趁机窥真吉日的脸,以便探出刚才的话,怎奈光线不甚明朗。吉日更逆着光,他椭圆形镜片上也模糊一片,除了身形轮廓,叫柔木什么也看不清。
柔木心上莫名地焦躁起来,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身体,却撞上吉日的肩。不知怎地,他飞红了脸。身处黑暗之中,他简直庆幸。他偷偷舒一口气,不得不打消耍小聪明的念头,迫使自己专注一盏最微弱的烛灯。直至听到身边友人一声低低的笑,他方醒悟,即使处于黑暗之中,对方依旧能够将他看穿。
簌簌秋风过,柔木身体一寒。
笛声幽远,薛夫人从梦中转醒——她是第七位夫人。
什么时辰了?
……在吹笛子?她纳罕。
笛声美好无比,引逗她亲自掌灯步到房外,她恰看见檐下有个人影。几时站那儿的?站在那潮湿地里……她没叫下人来,独自撑在原地,注视着那个人。那人背对她,她欲召唤对方,对方却在这一刻动了。那人向远处移去,离她越来越远。
去哪儿?她心里焦急,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笛声尚未止住,美好的乐声令闻者心驰神往,更让她忆起了往事。
嫁到薛府前,她是灯市口南街,李家豆腐店的小女儿。薛府派人来说亲时,她自己原是不愿意的,因薛老爷比她爹爹小不了几岁,更因为先前的薛太太们都病死得蹊跷。她禁不住猜度 ,薛老爷是不是克妻?但薛府出的聘礼实在叫人眼馋,薛府管家还为她爹亲造了座大饭庄。她爹活一辈子都不曾开过这样的眼,于是爽快地应了这门亲。
她一想像到自己嫁去薛府的命运,就开始同情之前的几位薛夫人。凡有些家资的,绝不会“卖”女儿给薛洪吧?蹬上花轿那一刻,她这么想着,狠狠掐破了自己的手背。
此时此际,倾听着美妙的乐声,她又忽而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了。生怕惊动美好的乐符,她敛起呼吸,遥望前面的背影。
……定受到菩萨护佑。她想,不然月亮不会跟着人跑。瞧!走到哪儿,月就跟到哪儿呢!她既欣羡又觉得有趣,加快了跟随前行人的脚步。
深夜,凝重的露水随风迎上石灯笼。烛火悉被风熄灭,点灯的姑娘没有再来。
铁树自内部弥散出植物淡淡的清香,毛齿大叶散落地上,有些已经腐烂。枝杈上的,嫩如初生。
吉日仰起头,望见一轮美丽的上弦月。
笛声迫近。
“柔木!”吉日警觉地退去柔木身边,低声提醒,“来了。”
柔木闻言,本能地靠近友人,同时向游廊拐角处望去。
夜幕下,一个闪烁光芒的东西,最先在那里出现。它浮游在空中,距二人愈来愈近。
柔木死盯住那东西,几乎要叫出声,又不能,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没法子立刻发出声音——他看见了两轮弯月。
5
终于,柔木挤出颤巍巍的声音:“是、是阖闾的吴钩?”
吉日只提醒了两个字:“当心……”他盯紧了愈来愈近的吴钩。
此时的薛夫人,遥见人影移进花园,不免心生恐惧,止住了脚步。
前面几位夫人的死况,她多少听薛府里下人们议论过。起初,她并不相信,直至怀孕,她开始担心了。她每天掰手指头数日子,日日夜夜念经诵佛,去庙里请了好几道护身符。
今夜,她有孕整整五个月了。
“老、老爷……”她一手捂上肚子,小心翼翼地朝那人影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笛声还持续着。
光绪二年后,他家日益败落。
某日,家里又没粮了。他捧着祖上传下来的翡翠白菜,到当铺换糊口钱,于街上转了半日,总因各家当铺出价太少,没舍得当。实在没法子了,他撞大运似地夹着宝贝冲进一家古玩店,在那里得了个好价钱。此后,他时常抱家里的玩意儿去那家店。
有一回,他照旧去了那家铺子。掌柜却没像往常一样招待他,反将他引去后堂。他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随对方去了。步入后堂,他瞧见桌上排着两件东西。它们一模一样,是半椭圆形、两面带刃的弯刀。
“吴钩?”他认出了它们。
据他所知,吴钩都是青铜质地,不过这一对,是黄金打造的,金光闪闪,刀面隐约透出些暗红色的水纹。
黄金制作的一对吴钩……他记得家里一本古籍上载:春秋时,吴王阖闾的防身利器是一对有灵性的弯刀。说它们有灵性,是因为工匠于制作它们的过程中,亲手杀死了自己两个儿子,并把儿子们的鲜血涂到两把弯刀上,一旦呼唤儿子们的姓名,两只黄金吴钩就会立刻作出反应,并且唯命是从。
“阖闾的黄金吴钩?”他一直以为那是古人胡诹的,如今见到实物自然十分好奇。他托起一只仔细端详。为什么给我看这个?他心上疑惑着,掌柜已退下。与此同时,有位年轻女子从内堂盈盈步出。女子微笑着注视他:“认得它们的人,现在不多了呢。”她是这古董铺子的东家。他瞧见女子,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原来他认得这女子。之后,二人单独见了几次面。女子将其中一只吴钩作为定情信物赠送给他,另一只则女子自己收藏。
拜堂当日,女子呈献了她最后一份嫁妆:“古董店,也托付你了。”女子对他道。他喜出望外,心想:有了这铺子,振兴家业指日可待了!
日子没过多久,他就惊奇地发现,若只依靠古董铺子,怕到他死了都没法子同祖上一样发迹。
再不愿过那种穷苦日子,怎么办才好?怎么才能弄到更多钱?他日日夜夜苦思冥想,总算叫他摸索到了好法子。那一年,他已经二十三岁。
外头人人都夸他年少有为,他却总谦逊地回:“全仰仗祖宗传下的那棵老树、全靠它的荫蔽。”
那些事儿,是几时被夫人发现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就是被发现了。
铺子明明归我了,为什么她还要插手!?
这么固执,纠缠不休地、纠缠不休地……
啊!又来了……
幽静的夜晚,传来夫人吹奏的笛子声。
他的第一任夫人,很喜欢在花园古树下,伴着清月吹奏笛子。
笛曲哀婉异常,这是夫人的心情写照。自发现丈夫秘密那一刻起,她就不断插手古玩店的事,可惜她作的一切都是徒劳。不过,她不打算放弃。她坚信迟早有一天,丈夫会明白她。现在,她唯有纠缠不休地、纠缠不休地阻止丈夫的恶行。
笛声一直持续。
……该怎么办?耳朵里充斥着笛曲声,他思索着,渐渐给梦魇吞噬。
6
吴钩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盘旋着向柔木扑来。吉日飞身踢开它,却是略迟一步,柔木被割伤了。吴钩并不死心,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名、名字!它的名字……”柔木捂住血淋淋的伤口。血根本止不住,自伤口溢出,顺胳膊一路滑到指端,落在地上,渗入泥土里。
“只有它的主人才知道。”说话间,吉日挡去柔木身前。
吴钩速度惊人之快,盘旋着直扑过来。
迫在眉睫之际,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另一只吴钩破土而出,闪电般将那只断成两截,又转扑正吹笛子的薛洪。薛洪顿时身首异处,头颅于地上骨碌碌滚了一路,涂了一路的血,恰滚到柔木脚边。
“啊!”柔木恐慌中退去一步,没有站稳。吉日及时扶住他,道:“快离开。”话音未落,吉日已带他飞出薛府。
离去的瞬间,柔木回转头。他瞥到什么,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7
果然在铁树下!
此刻,他还在睡梦之中,自己意识全无。他依照梦的指示,念了个古怪的名字。手中的东西一射而出,眨眼工夫取下了夫人的头颅。然后,他带着那件东西,若无其事地返回自己房中,躺回了床上。直至天明,家人唤醒他,他才知夫人已死。
检查过尸体,他马上觉出凶手就是自己。
用夫人曾经赠送的定情吴钩,取下了夫人的首级。他以为那只是个噩梦,没想到全成了现实。一时间,他吓坏了,好在能冷静下来。他嘱咐家人不要报官,且决不能走漏风声!当然,家人不知凶手是他,就连看过夫人们被杀场面的目击者,也不曾看清凶手的脸。
夫人死后的许多年里,他接连续弦。每一次,新夫人怀上他的孩子时,他心里就一遍遍地叨念:那时候,她也有五个月身孕了吧?如果那孩子活着,早就是薛家继承人了……至于其他的孩子……
8
柔木偎在藤椅里,睡得正熟。
梦是昨夜的场景。
吉日带他飞出薛府那一刻,他瞥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从树底下的泥土里,爬出个无头女子来……
梦,不曾间断。
现实中的柔木觉得可怕,拧紧衣领,皱起了眉头。
无头女子缓缓地、缓缓地,把薛洪的尸体拖入地下,又俯身拥起薛洪的头颅,带着一柄完好的吴钩,和另一只死去的,返回了泥土中。
这女子是……柔木正在梦里思索,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他慌忙张开眼,发现是吉日捏住了他的鼻子。
“哎呀呀,看来还是这个办法最奏效啊。”吉日笑道。
柔木揉揉眼,抻直了身体。吉日牵过他的胳膊,给他换好新纱布。
阳光悄悄爬上窗棱。
柔木够来书桌上的笔记,那上面还有他没想出来的煞尾诗。他寻思再研究研究,却见诗早给人续上了,写得是:姹紫嫣红斗芳菲,偕风一去胡不归?愿作房前屋下燕,衔回春泥报春晖。他反反复复默念那首诗,忽听吉日低声道:
“……抱歉……”
“啊?”柔木听他道歉,有些不知所措。他歪头朝吉日瞧去,瞧见吉日的椭圆镜片反射着日光,镜面上一片模糊。吉日侧过身:“如果那时候,我能再快些……”
“没、没大碍……”柔木胡乱答着,微微低下了头,眼睛却瞄上吉日。吉日眼镜的一角,闪烁着太阳的光芒。柔木扬起脸,凝视友人,回想起两人藏身于薛府的花丛中的情景。那时也似这般,他总不能看清吉日。
柔木注意到,吉日的唇边渐渐浮起了笑意。他心知不妙,慌张张转开视线:“其实,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吧?”
“知道什么?”吉日终于轻轻一笑,移张凳子在柔木身边坐下了。
“又来了,你打一开始就知道杀人的是薛洪,对不对?”
“嗯,多少猜到些。”吉日一推眼镜,“当时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干,后来看到吴钩,才知他第一任夫人是满清权贵的独生女。这位千金小姐的家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全丢了性命。她侥幸活下来,只身开了古董店,真是难为她了!”他赞扬似地,又道,“哦,听说,她还是演奏笛子的名手......”
“不愧是万事斋东家,万事通晓呢!”柔木话里明显带刺,待他自己注意到这一点时,竟红了脸。他偷偷溜一眼吉日,见对方未看向自己,缓缓舒口气。
吉日却悄悄瞥了友人一眼,笑道:“我早知她手里有那对吴钩,用尽了法子,可她就是不肯把吴钩让给我。我觉得没希望了,就问她原因,她跟我说:‘只有心仪之人,方能托付一只。’现在想想,也许她早认识薛洪。”
“噢,他们两个祖上都是满清做大官的,彼此认识也不为怪呢。”柔木恍然,打量着吉日,“现在赶去薛府,一定会弄到手呦?”说着,抿嘴笑起来,脚也跟着一翘一翘,青葱色的夹裤裤腿子,于衣缺处时隐时现。
“话是不错,可惜坏掉一只,不值钱了。况且那玩意儿若再流出去,闹出什么血案,就太不划算了。”
“之后的几位太太,如果她们夜晚不去那里,是不是就不会被杀了呢?”柔木又问。
“谁能拒绝美妙曲乐的诱惑?薛洪可真是深得夫人真传!”吉日答,“更何况,月亮跟着人跑,和天上同时出现两轮弯月的景象,实在难得一见啊。”
“唉。”柔木靠进椅子里,“薛老爷在睡梦里杀了自己第一任太太,后来的几位,为什么也要杀?她们肚子里的,可是他的孩子呀!”
“是心魔使然吧。”吉日说,“薛洪应该十分恋慕那位善于吹笛的夫人,自己做下的坏事被爱人发现,那种心情……”吉日感慨地摇摇头,“为振兴家业,不得不干下去,终于让心魔操控。迫切需要继承人,同时不能原谅自己对爱人的背叛,所以才一次一次地给心魔控制。吹着爱人遗留下的笛子,用相同方法杀掉跟自己有过关系的女子,就好想在对死去的爱人说:‘看吧,看吧,我没有背叛你。’”
“薛洪就是想证明这个。”吉日对柔木微微笑了,“他梦里都选择在那棵树下行凶,就是想让长眠在那儿的爱人看到自己的忠诚。”
“什么啊?”柔木完全跟不上吉日的语速,满脸惊诧地瞧向滔滔不绝的友人。
“不是瞧见了么?破土而出的吴钩……”吉日注视柔木,“即使做下许多错事,还是感动了亡人。亡人不忍再让孤独活着的爱人受苦,终于把他带回了自己身边。”
柔木闻言,暗自一惊。这一幕,我也只在梦里见过,难道说,他连我的梦也能窥见吗?想至此,柔木脊背一凛。他目光闪烁了闪烁,十分倔强地撅起嘴:“谁、谁看见了?那种事……”
吉日瞥着他,轻轻笑道:“噢,果然只有白狐之血,才能召唤……”
“那、那是古董店女老板知道自己的丈夫生了怪病,所以才……哦,说起来,薛老爷病成那个样子,家人都有没发现,还真是可怜呢!”柔木不甘心让吉日调侃,叽里咕噜说一通后,咬下了嘴唇。他害怕心思再被对方窥去,不敢再胡思乱想。半晌过去,他实在忍不住了,抿嘴一笑:“不是挺有意思嘛,刚才不道歉也没关系吧?”
“我可不想给心魔作祟。”吉日依旧浅浅笑着。
……心魔吗?柔木别过脸,不再注视吉日,“刚才说他做了许多错事,是指什么呢?”
“这个啊,其实是这样……”
心之所困,魔既使然。
铁树还那么高大,四季繁茂。它奇迹般地开出了白色的花朵,植根的泥土地上,有一滩如何也去不掉的血渍。
自那一晚后,第七任薛夫人,再没见过自己的丈夫。她是总一个人默默闷坐房中,心里琢磨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去了哪里?如果那时跟着他进花园,说不定就能全部了然了。
她时时猜测一番,后悔一番,摩挲着染有血迹的笛子,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惜。
许多年过去,她的儿子长大成人,继承了家业。有一日,他在自家古董店里整理账目,无意间拾到一册陈年账本。账本里密密麻麻地排着,帮助日本军队偷渡军火的纪录。他不屑地以为,那账本定是当年哪个混蛋遗失在此的,便急命老管家拿去烧火,老管家却仔细地收起了。他看见了,问及原因。老管家方告诉他,那才是记录自家古董店生意的真正账本。
欲知详细且待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