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正是初春,中都严寒未退,滴水成冰,大街上的路人无不袖手掩面,聊以御寒。饶是这样,也没有人能够忽略远远传来的鼓乐之声。街角一堆堆的人,都在纷纷议论平王府的千金盛宴。
转过文昌阁,便是帝子路。遥见整条路上府第巍峨,绵延无际,沿路张灯结彩,翠盖旌旗,香车宝马,络绎不断。往来之人轻裘华帽,个个气度非凡,在平王府一干鲜衣仆人引领下,自侧门鱼贯而入,在集贤楼下等候宣召。
一片貂珥蒙装之中,一个汉服男子尤为惹人注目。他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模样,虽然身处蒙古人之间,却并不觉得文弱,反而益发英武俊朗。他位列靠前,本该也是重臣,但是那干蒙古贵族却仿佛刻意避他,始终无人与他寒暄。他仿佛也并不在意,只是微微皱起浓眉,怔怔看住集贤楼头顺帝亲赐的赤金蟠龙扁,冷淡痛楚的神情与王府里的喜气格格不入。
这番情形,一丝不落落入角落里一个蓝衣少年眼中。那少年怀抱手炉,站在侍从队里,看似腼腆怯弱的模样,目光却一刻未曾离开那汉官。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那汉官也收回目光,随着众人一同跪下,数百人齐声道:“恭喜王爷双喜临门”。
平王桫椤铁站在大花厅门口,含着笑,伸出双手,道:“诸位大人请起。虽然是阿叔赐宴,不过是小王作为主人出面招待,就算是家宴小聚,各位大人就不要这么拘礼了。”
众人答礼起身。桫椤铁看到那汉官,目光一闪,特特走下去,拉住他笑道:“武将军也来了,小王真是喜出望外啊。我只道大名府正与乌衣教对峙,武将军无论如何走不开,不料你竟然来了。”
那武将军拱手道:“武枋在大名听说托脱父子勾结乌衣教俱已伏诛,逍遥小王爷也畏罪潜逃,所以留了赤府燕凯将军驻守,赶回中都上报乌衣教最近消息,也想看看传闻是否属实,刚好赶上王爷大喜,武枋怎敢不来庆贺?”
桫椤铁被他借拱手的动作挣开,便顺势回身引着众人走进花厅。听了这番话,一双蝌蚪样的眼睛看住武枋,道:“三郎年少冲动,他和托脱又师徒情深,一时解不开这个疙瘩,出去静静也是有的。武将军和他是至交,怎么能这样疑心他?”武枋道:“王爷说的是常理。然而我跟了托脱十年,从未看出他有二心,如今不也查出来勾结乌衣教意图谋反么?”桫椤铁哈哈一笑:“武将军心里倒是一盆清水,不过今天是小王与霞霓郡主的订婚宴,这些事情,还是留到朝上说罢。”
旁边众人自看见桫椤铁对武枋格外亲切,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武枋。且不说武枋、赤府燕凯等人都是逍遥小王爷的门下常客,和托脱来往密切,单只是因为霞霓郡主的缘故,这两人也难免口角。当年逍遥王爷过世,顺帝便把小王爷与皇子爱猷识礼答腊一同送到托脱府中,霞霓郡主与小王爷两小无猜,也早已定下婚事。这次托脱犯事,满门抄斩,单单赦了霞霓,谁都道是为了逍遥小王爷的缘故,不想一道圣旨,霞霓竟然被指为平王妃。逍遥小王爷负气出走,他门下将士也必然心中耿耿。
果然武枋一开口便暗含机锋,意外的却是桫椤铁竟肯容让,众人惊讶之余,也纷纷附和道:“正是正是。皇上赐王爷千两黄金开筵,就是体谅王爷平日辛苦,要王爷散散精神。若是在宴席上还议论朝政,未免辜负了皇上用心。”桫椤铁举杯笑道:“小王自然不会扫了个委的雅兴。”吩咐歌舞伺候。一时乐师歌伎纷纷上场,真正是筵开玳瑁,席设芙蓉,杯底罗袖生香,眼前佳人如玉,欢歌笑语盈盈不断。
酒到酣处,桫椤铁便命侍从拿色子来行酒令,自己在旁监令,看着各人输酒唱曲,也觉得十分有趣。
一时掷到武枋,众人都笑道:“武将军是汉人,都说汉人唱曲儿好,今天你也给王爷唱一个。”武枋听着满桌谄媚之音,想起逍遥小王爷,已倍感凄凉,哪里还有心思再唱,于是举杯道:“武枋一向在军中任职,并不会唱曲,就罚酒罢。王爷说罚几杯,武枋一定从命。”
桫椤铁笑道:“武将军是给我出难题了。酒令如军令,连你们汉人都折么说,哪有改来改去的道理?武将军还是唱一个罢。”
武枋无奈,站了起来。想着托脱父子含冤屈死,日后还有什么人再与乌衣教抗衡?何况明军灭了陈友谅,业已向朱仙镇集结,外患重重,桫椤铁等人犹自专权自用,一时悲愤难当,唱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宫阙万间都作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唱到最后几句,心里念道:“桫椤铁一向嫉恨小王爷,这一次也必定借机兴风作浪。托老将军之后,不知道还要连累多少人。可叹内忧外患,这大元朝的江山风雨飘摇,不须多时,只怕中都万间宫阙也都作了土!”一时心中凄然,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桫椤铁看在眼里,双掌一拍,道:“好词!这才是男儿口声!”
武枋还未答话,忽听外面蹄声大作,有如急雨一般卷来。桫椤铁眉头微皱,缓缓站了起来,马蹄声骤然止住,橐地一声,分明是兵器顿地声音。外面一个管家已站在厅口,回道:“王爷,耶律行将军带兵宣旨。”
众人不敢怠慢,跟着桫椤铁除了大花厅。只见数百人堵在集贤楼下,火把通明,照得他们身上盔甲寒光闪闪,耶律行面沉似水站在队前,气氛肃穆已极。桫椤铁心道:“这道圣旨本是明天宣读,况且也不该在这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令阿叔改变了主意?莫不是,三郎回来了?”一边带头跪下。
耶律行沉声道:“奉皇上圣谕。”从怀中取出圣旨,慢慢展开,忽然愣住,几乎抖手把圣旨甩了出去。桫椤铁等了一阵,竟然毫无动静,抬头去看,那耶律行脸色煞白,目光发直,一双手轻轻颤抖,上下牙都磕出动静来,心知有异,遂起身过去在他手里仔细看了看那道圣旨,不由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在顺帝的宝玺上,赫然是一团淡墨人像!虽然只是背影,但可以清楚看到那人负手而立,风姿飘潇闲雅,仿佛衣袂飘拂,渐行渐远。
那正是乌衣教的乌衣人标志!
一股寒意自桫椤铁足底直逼心里,他稳住心神,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耶律行几乎踉跄摔倒,低声道:“原来……原来那道圣旨上就出现了乌衣人,这是……这是我出宫时皇上才颁的。没想到……没想到……”
桫椤铁不等他说完,忽然喝了一声:“来人!”他转过身,目光如寒冰一般逼向武枋:“将叛臣武枋拿下!”
这一声不啻晴天霹雳,武枋呆在当地。
铁甲军轰天价答应一声,便向武枋冲去。忽然一道银光自楼角漫卷过来,裹在武枋腰间,堪堪把他自铁甲军头上拉上去。
武枋祸从天降,悲愤惊怒交织一起,在胸中翻腾起滚烫的波浪,冲得他一阵阵眩晕,直到飞檐上,还未清醒。忽听耳边有人道:“武将军,快跟我来。”武枋定了定神,几道人影已经飞掠过来,身边那人将他一扯,径自向那些人迎上去。
那些皇宫卫士犹在空中,突然冷风飒然,白影如波,手中兵器被轻轻荡开,眼见两人往大门口冲去。
从桫椤铁下令,到两人避开卫士,不过是瞬息之间。桫椤铁却已排好弓箭手,刹那间飞蝗如雨,铺天盖地。武枋是为赴宴而来,并没有携带兵器。身边那人却是极好轻功,一边白练卷起背后涌来的箭雨,一边拉着武枋向文昌阁飞去。
这般兜兜转转,终于周遭寂静下来。两人靠住墙壁,都有些喘息了。武枋也不知身在何处,这时夜色沉沉,天上星月俱无,黑暗中点点凉意落在脸上,原来不知几时竟下起雪来。
背后墙壁上的寒意透过重重衣服传过来,脸上雪花融成的水珠滚落,仿佛泪水。万籁俱寂,重寒扑面,方才的一幕幕这才清晰地想起来,有如一场噩梦。手脚四肢都是冰冷的,偏偏胸中滚烫的东西翻腾不休,一波波涌向喉头,终于压抑不住,一张口,腥甜的血喷涌而出。天地都随之旋转起来,耳边一个声音反复道:“你生有何趣?生有何趣?”
忽然一双手扶住了他,一个声音道:“武将军?”武枋看住眼前那人,轻轻摇了摇头。半夜同行,直到这时他才有时间看清楚那救他一命的人,竟是一个年方弱冠的蓝衫少年。那少年一双黑晶晶的眸子透着疑惑,问道:“武将军,你没事罢?你……你笑什么?”
武枋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微笑,拍了拍那少年,道:“我没事,多谢你,小兄弟。请问你贵姓?”那少年道:“我姓邢。”武枋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道:“邢兄弟,今天多亏你。你先走一步罢,我还有点事要办。”那少年道:“武将军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人?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武枋呵呵一笑,道:“不用问,我心里明白,一定是桫椤铁要借机除去我。我死不足惜,这个叛臣的罪名却背不得,不然恐怕逍遥小王爷也不得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