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闭目而卧,把这些人的话一字不落听了个清楚。除去雨打锅盖的声音,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真是一次奇遇。那男子被称为雷堡主,则能断定最初近来的一男一女必是风雷堡雷震萧芳夫妇。乌衣教中身份为外界所知之人,也就他们两个。雷震司乌衣教金旗,萧芳司乌衣教青旗,这两旗旗主在教中地位极高,所以江湖素有传言他们夫妇就是乌衣教主。于今所见,既然说教主即将归来,这两人当然不会是乌衣教主。那么乌衣教主会是谁?既云归来,应当不常在教中,萧芳又说他这次留下半年就是常住,必定是常年在外,又是爱静成癖,会是什么人?
他定了定神,仔细思索。乌衣教素有乌衣人和墨玉梅花两个标志,这两个标志他都见过,笔法飘逸,神韵高华,可见乌衣教主应当是个雅量高致的儒雅之人;而身在千百里外,尚能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其人必然韬略过人;身为汉人无限钦羡的乌衣教之主,犹自隐藏身份,优游别处,其人性格也必然闲散高远;如是几点,他把所知的江湖人物一一过了一遍,思绪只停在两个人身上:银剑将军田仰和神剑玉龙。然而玉龙府年年举办问剑大会,热闹非凡,神剑玉龙应该不会爱静成癖。田仰是朱元璋爱将,听这几人语气,也不会是他。那么,这神秘的乌衣教主到底是谁,他一时也觉得茫无头绪。
忽听萧芳问道:“大师不是说要等金锁,金锁是做什么用的?现在哪里?”老和尚笑道:“我不把金锁说明白,只怕躲不过你一盆冷水啊。”萧芳也半笑半嗔道:“那么大师就讲清楚好了。”老和尚清了清嗓子,道:“要说金锁,先要从公子讲起,嗯,也不是,要先从公子的师父讲起。”萧芳哑然失笑,道:“你老人家再过一阵子就要从盘古开天地讲起了,只怕天亮都讲不完,算了,你只给我看看这金锁,告诉我它有何用就好了。”老和尚道:“若是雷老堡主在,就能够把金锁给你们讲明白了。公子跟着雷老堡主在风雷堡住了一年,难道你们竟没听过红尘锁三个字?”萧芳沉吟一阵,忽然道:“爹爹从来不提这件事,必然有缘由,这个缘由,若我没猜错,必然干涉天机,怕折了他福分。既然如此,我就不问了。”
那老和尚笑道:“公子说一向你最疼爱他,果然不错。这份机智,也不愧银狐之称。”
却听到外面雷震声音笑道:“大师千万别提这两个字,芳妹从来都说这个称号原是骂她。”萧芳也笑道:“大师是前辈,说说也罢了,我哪里那么小气?”老和尚道:“哈哈,这个面子是看着公子才赏给老和尚的,老和尚明白。我这里地方简陋,你们两个什么事情还是自己看着办就好,不用再来问我,我也就不留你们了。”
萧芳笑道:“嗳呀,这是下逐客令呢,雷哥哥我们快走罢,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我受不了呢。”雷震也笑道:“那么大师早些安歇,我们就告辞了。”
灰衣人听着两人告辞,心里刹那转过几个念头。要不要跟出去?自己轻功与他们相若,远远跟过去应该不会被发觉。然而萧芳机敏过人,万一察觉,自己决不是他夫妇两人对手。然而一瞬间他还是决定跟过去,这个机会难得,若然错过实在可惜。
然而就在他打算起身的一瞬,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颊。震骇之下,他几乎忍不住惊得一抖。
不过他到底还是忍住了。非但忍住了,他的呼吸甚至没有丝毫波动,就像一个真正被点了睡穴的人一样对身边的异样没有任何反应。那只手在他脸上停留一阵,移到他脑后玉枕穴上,渐渐用上了力。那灰衣人依旧酣睡如初。半晌,听到一声叹息,一个颤巍巍的声音道:“这芳丫头也太不仔细,都忘掉给人家解穴。倘若老和尚十二个时辰不过来,这一条小命儿白白交待了,岂不是大罪过?”
灰衣人正暗自庆幸,忽觉指风飒然,一股绵绵倦意油然涌起。依稀感觉那老和尚走了出去,他不禁暗自苦笑。不知道这老和尚是看出他没有被点穴还是意在帮他解穴,这突如其来的一指却照实封住了他的睡穴。倘若老和尚以为帮他解了穴,十二个时辰不再管他,那么他只怕真的要丧命在这破庙里了。
他苦笑着,慢慢睡去。
醒来时只觉得四周静谧异常,阳光透过破窗照进来,原来已经是雨过天晴。他揉揉眼睛,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年轻人,你醒了?这一觉睡得还好么?”他吃了一惊,转过头去,赫然发现身边还坐着一个老和尚!
那老和尚老得已经看不出年岁,瘦得只剩下一身伶仃骨头,脸上手上垂下褐斑累累的一层皮,幸而长了两道垂到眼角的寿眉,看去也还慈眉善目。他手里捧着一个堆满米饭的破钵,静静看着灰衣人,道:“我看你睡的沉,也没叫醒你。看来你是个走远路的,是累坏了罢?也该饿了罢?这一点饭菜,你先填填肚子。”
灰衣人忙道:“谢谢老师父。”他还要再问去哪里洗漱,转念一想,到底是接过饭菜,大口大口吃起来。
那老和尚看着他,连连点头道:“可怜,可怜。好孩子,你是哪儿的人?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那灰衣人风卷残云价把一钵饭菜吃了个底朝天,放下破钵,恭恭敬敬答道:“说起来,晚辈也有些家底。晚辈出身书香门第,祖父父亲都做过官,到晚辈这一代,就只晚辈和一个哥哥。”老和尚点头道:“看着也像大家的孩子。生得体面,也知道礼数。那你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难道遇上了强盗?”
灰衣人道:“晚辈生性顽劣,最爱舞枪弄棒,也投了几个师父,学了一点拳脚。后来和人致气动手,拜在人家手底下,气不过,偷偷跑了出来寻访名师。后来果然遇到高明师父,晚辈也在大名一带小有名气,江湖朋友称呼‘鬼三郎’的就是晚辈。”他说话间抬头看着老和尚,面色稍有得意之色。那老和尚笑了笑,道:“原来如此,不过你只有一个哥哥,这鬼三郎的名号就有些奇怪了。”
鬼三郎道:“晚辈还有一个哥哥,未满周岁就夭折了,所以晚辈行三。”
老和尚点点头,道:“阿弥陀佛。你们年轻人气盛,自己在外头闯荡当然也好,不过乱世江湖,凶险异常,做父母的岂不挂念?”
鬼三郎脸上现出戚容,低头怆然道:“家母早年过世,晚辈离家四年,回到家才知道父亲在晚辈离家不久也一气之下,旧病复发以致身亡。”老和尚连道可怜,鬼三郎又道:“晚辈到家之时,家中正筹备哥哥的婚事,所以,晚辈就再次离家出走。”
老和尚道:“这孩子。你哥哥结婚,你不说帮忙打点,怎么反而离家出走?”
鬼三郎道:“因为,晚辈的新嫂嫂……晚辈的新嫂嫂……”他脸上现出痛苦神色,这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老和尚道:“老和尚明白了。你的新嫂嫂,是你少年时候情投意合的人,对么?”鬼三郎勉强一笑。
老和尚沉吟了半晌,道:“年轻人,你是个好孩子,很诚实。老和尚虽然是佛祖座下人,不过也懂得一点紫薇周易之道。老和尚看你的命格,应当是大贵之人,只是遭遇坎坷。情路虽然艰辛,然而柳暗花明,别有际遇。老和尚能见到你,也算有缘,就送你两句话罢。你记住:莫强求天心皓月,须珍惜眼前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