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被老爷找去问话的第二天,宅子里便传出了消息。说三夫人流产的原因是食物中被人下了毒,至于那个下毒得人,据说老爷已经私下将其解决了。再几日,便有挽香进传出大夫人受惊发了疯,院子整个的都被封了起来,老爷有令,谁都不让进去了。
整件事情,本以为在漩涡中心的我这里反倒无声无息起来。仿若观众一般的注视着舞台上人的悲欢喜哀。
王妈自然一日不赖的将蜚短流长悉数报告,我却始终似有若无得权当作茶前饭后的消遣起来。
“听说大夫人受惊是假,发疯也是假的。”这几日完全的露出了暑气,我只着了一件单衣,还是觉得浑身上下黏糊得不自在。
“那她是怎么了?”半阖着眼,斜躺在藤椅上,任凭王妈闲磕着牙,丫头有气无力的在边上扇着扇子,凭空的扇来阵阵暑气。
“其实啊,人家都讲,那个下毒得人就是大夫人。人家黄大夫说了,三夫人中的是芦荟的毒,是专门导致流产的。那个二夫人以前据说也是因为中了芦荟的毒被大夫人害死的。”王妈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在我耳边说着。
“是么?”我挑眉,贺红袖倒是精明,若单单只是用毒可能还想不到大夫人身上去,但是如果用这种专门导致流产的毒,更加上之前的二夫人就是因为流产流血过多而去世的,那么大夫人就很有被人怀疑的可能了。
“人家都说,二夫人当初死的真是冤啊,谁都以为是孩子保不住了去了的,谁知道这里面还真有那些个不干净的事情哦。我看,要不是大夫人家有势力,包不准老爷这次一不做二不休就休了这个恶女人;说起来,这大夫人疯得也真是奇怪,莫名其妙的就疯了,这也是报应啊,该不二夫人他们来索命了……”
王妈絮絮叨叨的啰嗦着,我却心思遥远起来。这会儿大夫人家大业大,才让老爷不敢轻举妄动她;很难保证哪日她疯了的就清醒过来,到时候贺红袖的阴谋极有可能就会被识穿了。我虽没做什么,但想必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该如何是好?
这一想,便觉得睡不下去。我起身,披了一件衣,对丫头说:
“准备一下,我去探望一下三夫人。”
留香居一如既往的平和安静。好像任何风暴到了这里都会消失匿迹。连开门来的下人都轻手轻脚的,见了我便轻声的招待着:
“四夫人请先坐着,我去回报下三夫人。”
我点了点头,在堂前坐下。这才注意到留香居堂前那株树郁郁葱葱,倒是桂花树来着,遮了大半的天日,怪不得不见炎热,只剩风凉。
正思忖着也要在我院子里栽棵树避暑,边上下人下了楼来,柔声细语道:
“四夫人,三夫人房内有请。”
我点点头,跟着她上了楼去。暗红油漆将楼梯刷的油泽光亮,楼板间毫无杂音,只有我上楼的脚步声。
这是我第一次跨入贺红袖的房间。
推门进去的时候,我还想着到了秋天,这里满院子的桂花香来,倒是名副其实的留香满居了。
暗红色的漆格门开瞬间,一股浓重的药味从鼻尖窜过,我微微一愣,便听到里面微弱的问询声:
“是妹妹来了么?”
温香软玉似的,不正是贺红袖的声音。
“是啊。”我回声,忽然脱口道,“不知姐姐身体康复的如何了?”
屋内很暗,当中搁了一口紫铜香炉,袅袅升起些青烟,让屋子弥漫起了一股茉莉花的清香;纵然这样,却也掩盖不住苦涩的药味。靠窗边射进些炙热的光线,隐约照射到了阴暗墙角边得红漆百子床,勾勒出床边那个美丽的线条。
她陷在深深幽暗中,让我看不清她的神态颜色,却有一丝浅笑传来,带着她略略的举手之行:
“第一次听到你称呼我为姐姐呢。”
我这才察觉自己竟然不自觉地叫了她一声姐姐。要是从前,连这门也是绝对不会踏进来的。什么时候,竟然有了这种改变?
“坐吧,别愣着了。”她朝我点点头,“无事不登三宝殿,妹妹这番该不是来询问我身体好了没得吧?”
我挑了张离她较远的凳子坐下。
“姐姐这就太多疑了,飞霞可真是来探望姐姐的。”
贺红袖轻笑出声:
“几日不见,妹妹聪明多了。”
手心微微渗出些汗来,我发觉自己的双唇不受控制的颤抖,面对她,我从来都没有胜算。
“怎么也比不上姐姐聪明啊,轻轻松松的就将大夫人给除掉了。”
床幔微动,出人意料的,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够让我震惊的,那就是当贺红袖表现出犹豫。可以显见,我是多么的震惊于听到的这声叹息。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贺红袖略显沙哑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下意识的重复着这句听起来含着失败味的句子。“可是,大夫人已经……”
“你以为我愿意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么?”
略显沧桑的声音无力而低哑的在这狭小的空间中散漫开来,恍如那缭绕的轻烟,挥散难去;我听到远处的蝉鸣,听到楼下小厮扫地的声音,甚至于听到汗热的空气中蚊虫飞过的余音。听觉前所未有的清明,我却怀疑刚才听到的那句低语。
“什,什么?”我将口水咽下,侧耳倾听她的回答,这次,我一定不会再听错。
换来贺红袖无奈的低笑。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能看到那个背光的影子向我看来,她继续说,“流产,是真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到地,我能听到周围隆隆的啸声,沉闷而长远。
“你……”好不容易从喉咙中发出这个音,却再也不能持续。
“我也有今天,是你想说的吧。”她笑着,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我不这样做,是怎么也扳不倒大夫人的。如果我不是真流产,你以为能够瞒得过上上下下么?”贺红袖轻声细语,在我听来却字字惊心。这样一个女人,为了达成目的,竟然可以牺牲自己的孩子,那么,我与她联手,难保什么时候她也把我给出卖了!这次幸好与她站在同一战线,幸好没有违背她的意思,如果没有和她联手,那么今天我还能站在这个地方,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话么?
越想越险,越想越怕,我愣是坐在那里无法说出一个字。
“你很震惊吧,”魔鬼般的,她反而笑了起来,“妹妹心下这会儿该是怕了我了。”
见我不吭声,她轻叹一声:
“放心吧,姐姐再怎么无情无义,也不会对妹妹如何的。”
冷汗在背脊流下,我终于挤出几个字:
“为何?”
“因为我离不开妹妹你的帮忙啊。”空气中弥漫着诱惑的气息,我不禁胸闷。
“就像那次,我在桂花糖中加入芦荟毒,是妹妹陪我演了这场戏,才让老爷在询问妹妹的时候,知道问题出在了食物上,顺藤摸瓜的便查出了桂花糖由大夫人处来,也就顺理成章的倒了大夫人得台。”
我苦笑不停。我怎知问题出在桂花糖上?那日不知不觉中陪着贺红袖吃了的,老爷问起来也是据实回答。若你贺红袖真想毒死我,我也死得不明不白啊。
贺红袖似乎在暗处观察着我,见我又抬起头,这才接着说:
“不告诉妹妹也是有原因的,若是告诉了妹妹,老爷查起来,要有一丝一毫的纰漏,所有的布局便会前功尽弃。正是因为妹妹的不知情,在老爷面前自然的回答,才可以骗得过老爷的法眼。这件事,的确是委屈妹妹了。”
“是我太傻,被人耍了还自作聪明。”我忿忿的说。“大夫人你怕是早就算计着的,正好我也想对付,你就做出一幅帮忙我的样子来了。”
“妹妹果然是块璞玉,一点就通。”贺红袖轻言,见我不屑,又说,“姐姐答应你,下不为例;这次姐姐可是真要坦诚肺腑的跟你说件事了。”
“姐姐还能有什么事来跟我说?”贺红袖如今的每句每字,都让我怀疑她的险恶用心。一个亲手杀了自己骨肉的人啊!
贺红袖却轻声咳嗽了起来,纤细的身躯在阴暗的房间抖动。
我故意不去在意。
“妹妹你可别不理我啊。”等待咳嗽稍息,她朝我站立的方向轻轻伸手,“你来,我跟你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心中纳闷,却不由自主地站到了她床前。故意避开了她伸出来的手。
她浅笑,并不在意。
我这才注意到多日不见,她的双颊竟然生生陷了下去。本来美丽的脸上,居然有了些黑色的眼圈,显是多日来没能睡好。
一个如此憔悴的贺红袖,再次让我震惊不已。
从来在人前都是风姿绰约的贺红袖,从来都是让人仰慕不已的贺红袖,从来都是衣锦光鲜的贺红袖,在这个阴暗的房间中,仅着素白单衣,面容憔悴,如此而已。
她一眼看穿我的眼神,笑道:
“人总有生老病死,贺红袖也不是个神。”
我实在害怕她的无所不知,硬起心肠,装道:
“有什么事快说。”
贺红袖见我不愿靠她太近,索性移动了些靠近了我,于是鼻尖便流淌起茉莉的清香和淡淡的中药味。
“妹妹,大夫人如今只是被软禁,不彻底将她根除,总有一天,靠她家族给老爷施加压力,难保她没有翻身的一天。”
我虽也是如此想法,但听贺红袖压低了声音说出来,还是觉得心惊肉跳起来。
“你……不会,想杀了她?”
“杀了她?那我还能活么?”贺红袖又靠近了些,凑到我耳边,“我想除掉的,是老爷。”
似乎要就料到我有什么反应,贺红袖一下子捂住我的嘴,用力将我脖子摁下,我整个人陷入了她床中。
我想尖叫,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叫过!贺红袖到底有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
除掉老爷?她怎么除?她除掉了老爷做什么?我忽然觉得一股寒气直从脚底窜至头顶。
贺红袖,你到底是个怎样的魔鬼啊?你到底要做什么啊?为什么我根本就无法理解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贺红袖喘着气,大概已经将所有的力气使出,她整个人压在我身上,附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急速道:
“听我说飞霞,听我说。如果你不将大夫人斩草除根,大夫人总有一天会翻身,那时候倒霉的还是我们;而如果真要将大夫人除去,就非要避过老爷的耳目。这府内上上下下,要避过他的耳目何其的困难?倒不如,倒不如将他一并除去,由我们做主,到时候谁都需听我们的,还怕这阴谋会被拆穿?
我用力要挣脱她,话虽听到耳里,却还是被这个恐怖的消息吓住了。我要摆脱她,她却要一步步的将我控制,两人在床上用着力,纠缠着。直到两人均精疲力竭。
我仰躺着,不再挣扎,她这才放开钳制住我的双手。贺红袖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泫然欲滴,可见刚才她用了多大的力。墨色的双瞳看住我,眼中全是询问的眼神。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我起身,皱眉。
“你需要你的支持。”她回看我,不依不饶。
“不可能的!你不会成功,我也不会答应你的。”我边说边退,决意离开这是非之地,再也不想和眼前这个看似孱弱,实则恶魔般的女人共处一室!就当今天来的这一场,是一次噩梦好了。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我只做我储香阁的主人,再也不想什么争权夺利,争宠夺势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女人,这家族,这里的一切!
可是她却不想放过我。
贺红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不得不再次审视她。
“你会答应我的。”她轻声说。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她究竟从什么地方得来这自信,让她确信我会与她合作?
窗外的烈日穿透窗棂,贺红袖并未朝我看来。
她的头微微侧着,阳光描绘出她迷人的侧脸。她的眼神迷茫却不涣散。
“大夫人如今得了失心疯,老爷答应我了,今后祖荫便交由我来照管。”
户外的蝉声空前的嘈杂,湮没了我所有的思绪和视听。那烈日,明晃晃的,耀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