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里,阿朴进来通报,说是大夫人有请我去挽香进打麻将。
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知道午间的事情早就传遍整个府第,大夫人一定是将我叫去好好羞辱一番。心里有千个万个不甘愿,但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去一趟。
夜风习习,难得的弦月高挂中天。淡薄的月光洒在青石小路上,似蒙了一层纱,如梦如幻。石缝中偶尔窜出几棵草,淡月清风,春庭夜中,本该是似梦时节,可惜我背上伤痕依旧,走起来牵动中,酸痛不已,也没这个心思欣赏庭院间的景致。
好不容易到了挽香进门口,便听见里面一阵喧闹声。看来来看我笑话的人还真是不少啊。
忍痛昂起头,我是一时失策了,但不能失了气,平白被人瞧不起。
挽香进主屋灯火通明,我推门进去,只见大夫人挽着黑髻,插着翡翠金玉簪,一身对襟牡丹纹暗综绸褂,坐在桌前主座上。
红木方桌左手边是大夫人的妹妹,扬州首富钱老爷的夫人;在她对面的正是日间的冤家对头,贺红袖。只见她早换了件丝绸短袖明黄旗袍,淡白菊花点缀其上。烫了得卷发微微向上翻起,见我进来,眼波一流转,煞是好看。背对我坐着的那个却是从未见过。
我将背痛忍住,朝大夫人福了福。
大夫人并不太眸,只道:
“你也来了。这是钱太太。”
我又将身子转向钱夫人,恭顺道:
“钱太太。”
贺红袖早就站起,伸手朝我的手肘一托,边道:
“还跪着干什么,都是自己人么。”
我本来是痛极,几乎忍不住要趴下,站是站不起来了,才会一直跪在那里。
贺红袖用力朝我一托,我这才借她的力气勉强站立起来。心中不免一惊,她竟然看出了我不能行动了么?再朝她看了一眼,见她早就转身回到牌桌,这才放宽了点心。看样子只是个巧合罢了。
刚才因为一阵尴尬,竟没有注意到背对我坐着的那人已经站了起来,这个时候才发现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低垂着头,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垂肩而下,看上去老实又不乏机灵。
“叫四夫人。”大夫人皱眉命令。
“四夫人。”小丫头顺从的叫了声。大夫人这才转向我道:
“这姑娘是钱太太的远房侄女。我看红袖刚怀了孕,不日也不能伺候老爷;哎,我也是人老珠黄了。这才让钱太太帮我留意留意。我看这小姑娘挺乖巧的,就寻思着挑个吉日将她纳进门算了。”
我脸上挂着笑容,却是越听越心惊。二夫人早死,红袖怀孕了不能伺候老爷,大夫人又自称勉为其难,所以才想纳这个小姑娘。前前后后,纳与不纳,我好像是个无关的人似的,完全被排除在外!
心中一股凉意,但还是附和着笑了笑:
“太太好眼光,我看这小姑娘也是挺投缘的。”
大夫人这才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转向小女孩道:
“阿萼,你可要向四夫人多争气些,给老爷生个大胖儿子才好啊。莫要给我这个大太太丢脸啊。”说罢,便自顾自大笑起来。钱夫人这才搭话,也陪笑着说:
“姐姐,您就别担心了,我瞅着阿萼她就是个生儿子的料。”
我越听越寒。大夫人明摆着就是要凭这个小丫头来替她挣回面子。当初也不知为何,老爷就是生不出小孩,直到我这胎生了个儿子,把大太太快气疯了。我这个妾明目张胆的爬到她头上,可见她有多么的不甘心情愿。但事实如此,的确没什么办法。本以为就这样能算了。谁知道又传出三夫人怀孕的消息,可见不是老爷不能生。大夫人大概立即想到这点,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小女孩,仗着受自己的控制,想要夺回失去的颜面了。
一个贺红袖也就罢了,大夫人也要出来抢。我不如红袖漂亮,不如大夫人背后有家族撑腰,不如眼前这个阿萼年轻乖巧,如今唯一的阵地怕也要被蚕食,叫我怎么能不心惊胆颤,花容失色!
正面色难看之际,房门忽然被再次推开,一个温润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堂嫂,你要的桂花糖我跑了老远才买到的。”
我身形一僵,没有预料到竟然在这个落魄万分的场合再次见到他。
来的人正是徐祖名。那个在宗祠见过一面的年轻书生。
此刻他正手持一吊桂花糖,也一脸诧异的朝我这边看过来。
“哎,祖名辛苦了。”大妈呵呵的笑着,看来很是喜欢这个堂侄。
我将头低下至胸前,还是能察觉到徐祖名的眼光直喇喇的看向这边,不觉觉得他有些鲁莽又无礼了。
“这位是?”听见徐祖名询问大妈。又听见大妈满不在乎的口吻:
“是你四嫂。就是祖荫他娘。”
“噢,四嫂。”他转身过来,大咧咧的朝我鞠了一躬,“小生徐祖名,徐老爷是我的堂叔。”
这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这样介绍自己了。他何苦不拆穿我,何苦还要这样演一场戏。
我猛一抬头,牵动背部,不由皱了一下眉,这才看到徐祖名干干净净的脸,一身灰布长衫,襟上扣子整整齐齐,流动着年轻,飞扬着青春。
没来由的心一跳,为免被人看穿脸红,又将头低了下去。
这样的氛围溢动着异样,漂浮着一股奇怪的感觉。我只觉在这样下去,我会窒息,便道:
“飞霞最近身虚体弱,夜寒风冷,竟觉得有些凉意。如果夫人不介意,飞霞这就告辞了。”
大夫人该也是觉出我的异样了吧?居然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又看得我作贼心虚,心如擂鼓。
“那你就先下去吧。”看了半晌,这才挥了挥手。
我如释重负,逃一般的出了挽香进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