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被众人搀扶着昏昏沉沉的回到自己庭院,一踏上院中那条小石子铺成的羊肠甬道,朦胧中但见两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青冷,更添心伤,禁不住又泪珠扑滚。屋内一直相侯的小菊迎了出来,万料不到她好端端的去和众位兄弟姐妹闲嬉,却竟是这么个情形回来,一时也不敢多问,急忙把她扶入内室床上躺下,掖被端茶、殷勤侍弄。众姐妹陪了一会儿,见无垢始终向内歪着,闭目无语,只道她受了惊吓渐渐睡去,便也悄辞而出,各自散去。
月明却不回自己房所,一径来到剑洲院中,因见他尚未回转,便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两手支颐,呆呆望着前方出神。等了良久,方见院门外人影一闪,剑洲和秦靖走了进来。剑洲一看月明,微愕道:“九妹,你怎么会在这里?”月明应道:“我等你呢。大哥,我想同你说几句话。”剑洲一笑,一步迈上坐在她身旁,秦靖自先进屋去了。
剑洲满含爱怜的望了月明斯须,却又不见她说话,因一向都只把她当个小女孩看,也没觉她会有什么要紧事,便亲抚了一下她头顶,随语道:“月明,这两天好像没见你陪你二姐出去玩呵?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二妹都十八了,你也十四岁了,这些年大哥总在外东奔西跑,也再没能像年少时那样好好的陪伴你。”月明登时仰脸望着他,自豪涌面道:“可我大哥现在却是江湖上人人称颂的剑杰侠士啊!若总象从前那样陪着我这个只知瞎胡闹的小妹妹怎么能行呢?”说着回想起幼年时光,不觉大来兴致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十弟刚到咱们家来的那一年,你还陪我们一起在假山那儿玩蒙瞎瞎来着?”
剑洲追忆起当年那番天真快乐的场景,也不禁兴喜道:“记得,那时十弟还很认生,一个人在旁边可怜兮兮地站着,我好说歹说才把他拉了过来同你们大家一起玩。”月明莞颜续道:“六姐最是灵活,一上去就抓住了五哥;五哥老实,我们溜来溜去的捉弄的他团团转,他也没抓到一个,结果还是七哥换他下来的;轮到十弟,那就更别提了,还没在他眼睛上蒙好布巾,他的脸就红得象柿子一样,后来我们围在他身边又是拍手又是呼喊,他却怎么也抓不到我们,最后竟还哭了起来。”
剑洲忍不住笑道:“那还不都怨你这个促狭鬼!大家本来好好玩着,你又干吗非要淘气伸脚绊他?害得他一跤坐在地上,扯掉蒙巾就哭了起来。”月明扁嘴一笑,娇怨道:“我哪知道真能绊倒了他?他以前在家也是学过武的吗!你还记得吧大哥?那时我看他哭得那样伤心,吓得紧着给他赔礼道歉,他才揉着眼睛说:‘你干吗要耍弄我,故意寻我出丑?’我赶忙摆手道:‘好十弟,我哪里有耍弄你的什么意思?只不过是同你闹着玩呢!你别哭了,是姐姐错了还不成么?你可摔痛了么?要不你也绊姐姐一下吧?’他听了我话,就不好意思的高兴起来喽!”
剑洲看她回述当年之话时兀自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愈发好笑道:“你那时才多大点儿个人呵,就自充着一口一个姐姐姐姐的,也不知害臊。”月明一瞪眼争强道:“那是名正言顺的,有什么害臊?十弟没来之前,你们每个都有弟弟妹妹的,就偏生我最小!这好不容易来了个十弟,我也能当姐姐了,可不得赶紧多叫两声。”说着忽然眼珠鬼灵灵一转,直凑到剑洲面前,大露得意黠笑道:‘告诉你吧大哥,后来十弟悄悄对我说,他刚来咱们家那会儿,这也不习惯那也不适应的,只觉身旁也没谁把他真当亲人看,可不想却唯有我对他一声一个姐姐长姐姐短的唤着,唤得他的心都暖了,所以才最把我当个亲近人好呢!”
剑洲登时“哈哈”大笑,手点着她道:“真真一对小孩子家,有这么些个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古怪小心思!”正畅快笑着,忽而又想起这番趣情发生在春暖花开之季,而正就是在同年天气转寒后的深冬,自己去往长安遇见了雪晴,从此走进了人生的另一番境地,心中不由又一阵酸楚感慨,悲喜难定。
月明见剑洲忽显沉静,也省起自家心事,失趣无语。仰头望了一会儿天上初升明月,忽然问道:“大哥,你说□□杀手里,是不是……是不是就没有一个好人呢?”话方脱口,心头已是一阵狂跳,生怕他一口便肯定下来,却听他全没犹豫道:“当然不是,哪里都有好人坏人,不能一概而论。就比如说少林、武当这些正宗名门中,也有行止不端、背师叛道的坏人,而□□邪派中,也有生性良善、心存仁义的好人。”
月明登时大喜出望,甩头正视向他,满脸光芒焕发道:“真的大哥?那浮罗山阎罗殿中的人,自然也是有好有坏喽?”剑洲不虞她会专提起浮罗山阎罗殿,微显意外的瞅了她一眼,随即便也没甚在意的一点头道:“是呵。”
月明一时通体舒畅,大吁了一口气,托颐喜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却又眉头一皱噘起嘴道:“为什么五哥先前在陶然轩里又那样武断,说浮罗山的人都该碎尸万断?”剑洲凝视着她道:“那好,大哥问你,祖灭可不可恨?”月明双目一瞪道:“当然可恨啦!”
剑洲道:“这不就是了?你五哥之言是一时义愤。象祖灭这样天良尽泯、穷凶极恶之流,江湖中但凡稍存正义的人都是要得而诛之,大家提及时,不过泛泛而指,并不是说浮罗山上就连一个好人也没有。这世间的好与坏,是很难只字片语就判说得清的。”
月明听他这话和江涛所言倒颇为相近,当下如释重负、欣喜异常道:“大哥,我从小到大,最相信的就是你所说的话,连你也这样说,那一定不会错的。”剑洲莞颜道:“月明,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问这些?”月明顿有些慌张,忙垂头一摇掩饰道:“没……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的。”剑洲爱怜一抚她头顶,微现困惑道:“也不知你这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顿了顿,转言道:“你这样一问,倒让我想起三年前一件震动朝野、惊轰全国的大事来。”月明神思顿关,忙问:“什么大事?”
剑洲却先不答,站起身向院中行了一步,负手而立道:“月明,你年纪渐长,如今也该知解些善恶大事了。当朝后宫四大宦官,依次名为崔冰河、施戚、福忠贤和童玉的,你有没有听说过?”
月明双目一圆道:“四大宦官?他们名头那么响,我当然有所听闻,可他们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呵?”
剑洲听她话说的天真,不禁一笑道:“同咱们有没有关系先且不论,大哥现在只同你讲讲那桩大事。这四大宦官是宫中权势最大的四名太监,又相互联结、关系紧密,深得皇上信赖。满朝上下,唯有洛相国为首的一伙朋党官员能与之抗衡。三年前秋,吏部尚书卢焕祥、兵部尚书钱海和咱杭州京城太守林自清三位重职之臣联本上奏,参劾四大宦官谄骗圣听,暗干朝政,包藏祸心,铲除异己,进谏皇上当削其势力、严加管责,否则必乱朝纲、必妨国制。咱大吴自开朝起便立有‘后妃、宦官不得干预朝政’的明律,本朝那些大臣们对无视国律、嚣张涉政的四大宦官早怀不满,卢尚书等三位官员这番谏言其实还算平和。他们自也能测到四大宦官不是那么容易参得倒的,果然皇上碍于三重臣情面,虽未当朝驳回,却含糊未究。那四大宦官权盖后宫、行风歹毒,向无人敢公然冒犯。卢尚书等人此举虽没见成效,却是行了前人所不敢行,为了旁人所不敢为,最起码也给了皇上一些警示,给了四大宦官一些训诫,震动了当朝文武百官。消息极快就从朝野传到了民间,街头巷尾皆当为举国第一惊罕事竞相传论,不知多少人快意振奋!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没两天后的一日凌晨,林太守和钱尚书便均在各自上早朝的路上突遭行刺,钱尚书被刺客当场割断喉咙身亡;林太守则多亏有仆从拼死相护,只被刺客伤了一臂,随后官兵赶到,那刺客不敢逗留,紧急逃去,林太守方幸免一难。
这桩事件一出,更是举城震惊!父亲和许多关重国家的有心之士都明测到是有人在专门谋害进谏的三臣。那钱尚书乃一向依附于洛相国的党徒,本也是个奸恶贪婪之徒倒还罢了;林太守却刚正清廉,爱民如子,在京城为官三年,办了不少大益民利、百姓称颂的好事,且又本是个能诗擅画、文采非凡之人,因此非但举城平民,还有许多一流颇具影响力的文人名士纷纷联名请愿,愤请朝廷速速辑拿凶手、严惩不怠!”说到这儿,一瞅早已听得全神惊注的月明,口气一松道:“这也算是些后话。月明,你定也能顾关起还有那位卢大人怎样。他事发前夜偏巧感染风寒,热昏难起,因此当日告病在家,没有出门上朝。”
月明不禁舒了口气道:“那他可真算是侥幸了。我一向都不大关心什么朝堂里的事,真还从示闻三年前曾出过这么一档大事。大哥,这刺杀朝廷命官也算是无法无天的至极大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