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迭谳(此字应为山字旁)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望海潮》
杨乞与外婆及那老丐三人,随同顺子一路向东,这日已时时分终于安顺抵达了京城。杨乞早闻这乃天子脚下、举国第一的繁华富贵之地有说不尽的热闹风流景象;又有西湖、钱塘等世代传颂的自然佳景,真是千古灵秀、万物锦绣!早向往渴盼一睹已久。
马车方一入城,他便拢起车帘索性扒在车门边,头伸得老长向外左右探望。一个贫贱出身、自小行乞的村里孩子,乍来至这等钟灵毓秀、龙虎风云的宝地,那万般惊异兴喜之情自是不须多描也可想而知。
车子驶过的六街三市,不说他见到那不计其数的高楼华阁是如何感受,单论他那一副小孩儿家胸性,只觉两旁林立的铺面上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比比皆是,不由兴奋得面红血热、心痒难搔!一面只恨不能再生出几对眼睛才好般的看个不够,一面又不时转顾向坐在后面的外婆和老丐,指手画脚、品这论那的没一刻安静!
杨婆婆也是平生初到此顶极繁华异地,心中实有些惶恐,见小乞鸹噪失形,觉他不该在这里大显得没有规矩,但自也能体感他那般小孩子家的喜兴,是以只是微含讪意的轻阻了他两句,余时皆甚怀疼爱的哄弄应同着他兴。
那老丐则一如这长途一路上一贯那样缩倚在车厢另一边,对外事全无兴趣般神形倦淡,只偶时实被小乞的热情相诉搞得不忍太冷了他的心,方才附同他兴的露出点慈和笑容,翻起眼皮朝外看上一眼。
马车随着街道上的形势忽紧忽慢的向前行驶,杨乞探头对车旁骑马跟着的顺子万分亲昵地唤道:“顺子哥哥、顺子哥哥,咱们快到秦府了吗?”
顺子在马上转过头,淡应道:“快了,转上前面那条街就是。”他自起程至到此,一路之上皆听杨乞这般“哥哥”长、“哥哥”短的亲熟相唤,心中早微生不喜道:“这孩子倒真是个人来熟。”自难测知到杨乞因自小便遭母亲遗弃,只能依靠年老体衰的外婆养活而落乞讨之境,是以心态大异于正常成长的同龄小孩,内心深处极渴望受人重视,生恐受人疏嫌,由此平素行为自觉不自觉中,即使是对初见面之人,也皆总爱贴近示好。
马车忽而一转,驶上了另一条街道,又前行了一阵,人迹渐稀、嚣声渐去。杨乞不住端望,但见长街一边已是长长一座高墙森耸,远远前方更显清寂,似大有庄严肃穆之感,大不于先前所经的那般繁闹景像。不由微生愕异失趣,伸脸向顺子,很想问个缘故,却见他面淡无情、目不旁视的自顾前行,毫无要搭理自己之意,这一路上也能看出些他并不喜与己多话,对他多少也存着点生畏,当下便强忍住未开言。
顺子深怀着一腔悲喜不定的矛盾情绪,带同杨乞他们一行人从长安郡属地往来京城,一路上只是尽力照顾、谨保安全,并无多语,也未有闲情向他等介绍过自家事宜。
杨乞对秦家诸般情形无从了解,自不知顺子带他们走的是往秦家东侧门去的侧街,这时所见行过的高墙内已是秦家的后花园,再往前不远东西方走向横过的就是忠正府大门正面立对着的忠正街,越近往那里的这一带平素就越远嚣闹、闲人少至。不过这些天正值秦家盟帮大会召开之际,远远近近、不计其数的武林同道人士已依约于大会召开那日往汇入秦家,自难免出入行动,这一带本该比平常热闹许多,但又因杨乞等人到来的这个时辰,正是同盟众人会聚在忠正大堂内肃议正经要事之时,秦家世代领袖群盟,号规明正,威震四面,德服八方,前来参会的这些江湖中人本性虽很多都是疏礼放行,粗豪少忌,在此却甚重自律,依规守时,会议期间府里府外皆少人动扰,是以杨乞见到的仍是那样一片肃穆情形。
再说杨乞再未及多思什么,忽听顺子已喜意难掩的说了声:“到了。”马车随即在一红油漆门前停住。顺子翻身下马,杨乞忙也急不可待的跃下马车,全神凝聚一观那漆门,只见虽也还算高大,却无甚装典豪奢稀奇之处,不禁大感出料失望道:“这就是秦府的大门啊?噫,比我们县上的那张老财家还不如呢。”
顺子道:“这是我秦家的东侧门,再往前行转过去的那条街上才是正门。”
正说着,两名装束整洁的青衣小厮已从门上迎了出来,一见清顺子,俱都欣喜得直贴近他又是拉手又是问侯!
顺子此番大改预计,得以重见到家中兄弟,也是高兴得难以名状,只是尚不及与他们多说,便听杨乞在旁又大急道:“那咱们为什么不走正门呢?我还想看看秦府的大门有多威风哪!”
第十三章遗苦子初入秦府 穷乞儿惊见天人2
顺子听他总是言语轻妄,心中不喜,恐他一个小孩子家夹杂不清,忙转身将杨外婆和那老丐边让下车来,边和声相释道:“今日待客不周之处,还望两位能多多见谅。只因近日正逢我秦家三年一度的盟帮大会召开之际,正门上一进去的忠正堂那里人多事杂,恐有不便,就请各位先从此侧门进内厅休息,等我前去打探老爷得了空,即行禀报可好?”
杨外婆自是无有不从,紧着声的答应。那老丐则一如路上一贯那样少有言主,但随行事。
其后几人随顺子步入门内,只见左右前方皆是房墙夹着的甬道,向前数米出道后又进入了一道长廊,穿至中央廊道两面开口,后面已现出内仪门,转行向那方便进了后院。
院内花树山石布局美观雅致,又稍行须臾,来至一所雪窗玉阶的厅堂前。
那老丐拄拐驻足,微微抬眼一瞟,厅上额匾中大书着“闲云厅”三字,字体甚显刚劲又豪逸,再一瞟落款题名处,书的是“江湖客秦恒南”六字,心头不禁一凛——
秦家自定国公起便受皇宠封赐,子孙后代世袭爵位,但袭至定国公之子秦恒南,他袭爵至中年便呈奏当圣力辞爵位,退立江湖,定下忠君爱国、禀正行侠的严明家规,并带领上下门人恪守力行此规,由此而得誉满江湖、万人敬颂,秦家也正是自他起成为南方武林正道的统领,因此他虽是秦家先祖,但当世江湖上稍有阅历的人,都知其大名。
那老丐这时见到他亲笔所书之匾,不由便生敬凛之下,因看他题名处自称为“江湖客”,且将此厅取名“闲云”,又测此匾必是他辞封后所书。
待得进入厅内,先大略一看,只见里面花砖铺地,玉鼎焚香,一色紫檀木家具,收拾得纤尘不染;四处极适雅观的布放着些式样各异的精致瓶器,内插青枝香花。那老丐虽是粗简生活惯了的丐帮豪侠,也大感赏心悦目。
杨乞一进这窗明几净、宽敞广阔的大花厅内,更是直觉满目眼花缭乱、光彩流溢,几如登入了仙阁般,“噢”的欢叫一声,便如个雀儿般奔在厅内满圈乱转!忽跃到这儿又忽跃到那儿,摸摸这个又动动那儿!后来又蹿上书案后的大座椅,欣喜不胜、好奇万分的摆弄着案上那些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的各式文房四宝等物。
杨婆婆喝斥了他两声,见阻不住,又不敢在此本一派雅静处太大声,便朝顺子满含无奈讪意的堆好一笑。
顺子自受剑洲之命护送她等返京而与杨乞有所接触起,虽也怜他身世,却实不喜他那副轻浮少教的形态,这时见他又大来兴致的任意玩弄着秦川平素喜爱的一只镇纸玉马,生恐他失手打掉,忙上前从他手中取过,一边摆放回原处,一边赶忙又拉住他、又转对杨婆婆与那老丐笑道:“几位请入内小憩。”说完便引着他几人继续向大厅深处行去。
杨乞这才又顾上一端看,只见迎面如墙般隔下一面花样雕空的木板架,架上层层形状各异的隔子中搁着甚多贮书文盒、插笔瓷瓶,而更让他大感兴腾醒目的,还有各色玉器古玩、盆景花卉,都是他平生初见的珍罕或稀奇之物,不由又是一阵惊目啧舌、热兴难名!
第十三章遗苦子初入秦府 穷乞儿惊见天人3
却说当年秦恒南非但是一代高卓武侠,还甚具些文人雅怀,对这“闲云厅”一等常处之所注重自赏布置,并确具典雅风格眼光。但传至这辈,因秦川性格本就少怀文气,又常时奔忙于武林诸多繁事,少有闲情暇时,平素都是交由下人打理这些,是以此处种种摆设虽大致沿保着秦恒南在世时之样,却也难免的改动了不少,若教一等深具雅骨风情的才学儒士看来,并不算特别雅致,但杨乞等人自不能有此不足之感。
顺子拢起隔架正中凿门上悬挂着的翠绿金线团花软帘,须手系在上面的葱黄丝绦上,请他几人入内。
众人只见里面原来隔出着一间小憩室,迎面墙上挂着一大幅水墨画,画下便是一榻,上铺着碧绿暗花条褥,下设脚踏,两边各整整齐齐地摆着四张小坐椅,也铺着同色椅搭,椅中隔有小巧花几,几上摆着色调素雅的瓶花。
顺子请他几人随意就坐,又唤外侍小厮奉过茶来后,便告退道:“请几位在此暂做休息,我先到前面正堂里厅去去。”
杨婆婆忙欲起身相送,顺子已转身而出。杨乞透过那隔架上的空处,眼巴巴看着顺子大步出了外面厅门,立刻如蒙大赦般欢呼一声,紧接着便在椅中榻上蹿下跳上的猴跃个不停,又动动这儿摸摸那儿,几如孙悟空大闹花果山般!
杨婆婆再也不敢任由他胡闹,赶忙紧着喝斥阻止。杨乞却欣喜若狂,欢跃大叫:“外婆外婆!以后我们就可以留在这神仙住着的一样的地方啦!再也不用去住咱家那间透风露雨的破茅屋!天哪!我真是要高兴死啦!”
杨婆婆见他那张尚大显稚嫩的小脸兴奋得通红,又听他这话,不由便有些心疼,一时未再强阻。
那始终怠漠无语的老丐这时也朝杨乞爱怜一望,向杨婆婆开言道:“一个小孩儿家,又太管他干什么?由他去吧。”
杨婆婆本是个少有主见之人,一听老丐这样劝,更是再无逆意。
过了一会儿,杨乞兴意微退、略安下来。几人又喝了会茶,只听外面脚步声响。杨乞定睛一看,又有两名与先前所见一等打扮的小厮直走了过来,急忙入到一椅中装模作样的坐好,只见那两名小厮从拢帘下步入,手中各捧着一只乌瓷发亮的高脚盘,恭敬有礼的放在了小几上,然后便一躬身退了出去。
杨乞见那两只瓷盘内满盛着好几样糕点面饼,这才省觉已近饭时、腹内大饥,又见那些糕饼莫不显精致香美,惹人馋欲,心中大喜,赶忙便急不可挑的乱抓起一把先递给外婆和老丐,紧接着自己也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他本正值贪馋能吃之龄,以前又几时能得这等香美糕点?只觉无不好吃已极,不觉已是蹲上椅中只顾朝盘内满手乱抓,再往口中满嘴乱塞,未几便如风卷残云般把大半盘点心都送入了肚中。正仍只觉两只手、一张口大不够使的大吃着,忽听外婆大显惶恐的警唤道:“小乞,快停下!别……别那样吃了,看让人笑话。”
杨乞愕然一抬头,这才觉见又有一穿着与见过的那些小厮大不相同的敦实少年已近在隔门前,不由大感惊羞,省到可不能让他见清自己这副好似全没见过世面的吃相,惹他耻笑,慌促坐好扔下满手吃食,正急欲整掩一下,不防太过急了,被尚留在嘴里的一口糕末卡住,一时竟直噎得目凸脖伸,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