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洲轻叹了口气,直身立在堂前,目投前方回思道:“爹还记得么?就是祥治二十一年的那个深冬,爹正带我在洛阳城同道门中议事,华山派顾掌门忽然送来密报,说平北王府突然连日急征粮草、囤积储备,其行居心叵测、甚显可疑。
平北王江家世居长安、久揽兵权,对朝廷威势日重,早在我曾祖公尚处朝堂时,就曾向智帝提警过此情。而当今王府此代世袭的王爷江冠雄武艺卓超、屡建战功,更是居功自傲、野心勃勃,曾多次公然口出妄语、狂藐群臣,全不把国朝法理放在眼里,我秦家觉他早怀谋逆之心、对他注意已久,是以那次接到信报后,爹便命我连夜起程赶赴长安,协作顾掌门一方探查详情。
孩儿到达长安,与顾掌门交晤一面后,就赶去了戒备森严的平北王府,或日伏府外或夜潜府内,接连探查三日,确定江冠雄此番命行是因那近日有一小撮疆内异族局势不稳,为防突发战事而备。
孩儿清楚记得那天从王府撤离后,与在外守候的几位华山派同道会合交明了情况,便即作辞相别。是时天色已晚,朔风劲舞,漫天飘下着鹅毛大雪。我因已探明实情、了罢正事,心放轻松,信步前往正在附近一处有名的“寻梅酒斋”,想到那儿喝两杯热酒解解困乏,再回来时也是选于王府附近适宜一处的歇脚客栈,待得次日天亮起便归返洛阳。
那“寻梅酒斋”爹想必不曾有去有闻,而我那时前的以往但凡有去长安、都是尽量可得暇机往之一处。那酒斋是置于一片甚好梅林之中,风景清美、境意高雅,可令人逸心悦目、尽扫俗烦;店内又自酿特产有一种淳香清悠地”寻梅酒”,因此平时有不少品味不俗之士也爱其特景、好其独酒,常去聚其中作饮寄情、舞风弄月。
孩儿也尤爱那儿的傲骨梅花,只是那晚天气格外寒冷、又已入深时,我本料想酒斋内多半没什么客人,谁知刚踏进那片梅林,便看见灯火清燃地酒斋楼上阁门大开,外厢斜槛边斜倚着一个手持酒壶、大显醉态地少女。那女子满头珠翠生光润色,身上披着一袭领边上缀满粲然闪亮银色狐毛地火红皮裘,那样处于周围一片的白雪红梅之境中,真对映衬显得煞是好看!”
月明正听得入神,却听剑洲声音一顿,忙凝目朝他一细观——只见他注望前方,双目中光芒溢动、充满了欢欣之色,已是魂飞神游、深深沉浸入了那段显然是备感幸福的回忆里!不觉内心大受感染,莫名便思:“飞哥哥想起我二姐时,脸上一定也是这般欢欣幸喜地神态;却不知涛哥哥要想起谁,才会有这种令人心醉的神情?”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剑洲已继续述起---
他当时实感诧异,暗想如此入晚寒夜,谁家妙龄少女会孤身一人买醉酒斋?看她穿着打扮不似普通、更非贫寒人家出身,可一般大户人家之女常重礼教,虽有一流追尚开放新潮世风的,却应也少得能致如此,莫非却是个青楼女子?
他随后行入酒斋,但见里面果然再无其他客人。已收拾起桌椅席面,两名伙计正自行用饭,见又来他这一客,忙将他请上了楼。
他因再见楼上就只那少女一人,隐生避嫌礼心,便选了边角一桌而坐,要了一壶酒和两样小菜,正自作斟饮,忽听对面斜槛边那少女大笑两声,不由朝她一看,只见她仰面将酒壶一举,对着顶上漫天飘落的飞雪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便将那酒壶落回嘴边猛喝了一口,醉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又吃吃一笑,断断续续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胜却人间无数……”又”哈哈哈”笑了三声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到此语音忽悲,“呜”的却又哭了起来。
剑洲听她那尾音中似充满了寂苦之意,又见她继而仰脸向斜槛外忽哭忽笑、弱躯扭动,已醉得不成样子,实大有一头从楼上栽下去之危!不免生动担心,禁不住便起身上前,先对她警唤了一声,却见她自沉醉情、全无反应。剑洲便又轻谨扶上她一肩摇了一下道:“这位姑娘,醒醒神,弄不好会栽下去的。天已这么晚了,你别在这儿混喝了,快回家去吧。”
那女子这才迷迷糊糊地正看向他,突然甩手便一推他醉嗔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凭什么管我!我……不回家,我没有家!我要喝酒!”说着另一手颤巍巍的举起酒壶又要往嘴里灌。
剑洲忙从她手中轻夺过那酒壶,放到一旁道:“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那女子又皱起双眉,满面疑惑地看着他道:“你是谁?我……怎么好像从没见过你呀?”
剑洲不由心中微感好笑:”你当然从没见过我。”表面则正经答道:”我只是个过路人。夜已经深了,愈加寒冷,你再不回去,怕会冻坏了自己身子不说,家里人也是要大为着急的。”
那女子却蓦然发怒、扯嗓尖叫道:“他们才不会着急!我死了也没人管的!我爹整天就只知围着那个疯女人转,对我和我娘亲睬都懒得睬上一眼!我娘亲还唯唯喏喏地什么都听他的……这次我爹要把我许给一个都快三十岁了的老男人,我娘亲居然还是尽然同意!说我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那尽可由我爹选配!你说,你说他们既对我如此轻视可摆,那又生养我干吗?”说着醉目大睁,忽又激动紧紧一抓他双臂道:“那个臭男人我一次也没见过……我今年才十六岁,不要!我不要嫁他!”
剑洲见她双颊醉得红扑扑的,显得万分惊恐地紧紧凝望着自己,那双圆润湿濡地如水乌眸中充满了一种说不明的依托求助之色。心中莫名一软,不知怎的竟觉一阵怜惜,忍不住反扶住她双臂,柔和劝慰道:“你别怕,婚姻大事当由自主,如果你自己不愿意,别人是不能强逼你的。”
那女子双目一亮,登现得望慰喜之光,对他不住点头道:“对呀对呀!可不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同我爹大争大吵了一架,告诉他我要离家出走就跑了出来,我爹说只要我真有本事一辈子别回去,他也就能做到一辈子不再管我!”
剑洲不由一笑,放开她言道:“你爹那只是一时气话,吓吓你的。这世上又有哪个父亲能够当真不再顾管自己亲生女儿的?你就为和你爹负气,便一个人跑出来喝成这样,就不怕万一遇到坏人?”
那女子却顿冲他一摆手,一脸醉态下的认真之色道:“那你可错啦!我爹这个人一向说一不二!对下从如此,对妻女也是如此,从来都无戏言的。”
剑洲正觉她这听去愈来愈可确定原非青楼一流,而是个大户人家之女因婚媒一事同父母生闹负气才会这样独醉酒斋,眼见她说完这话又目光一热,似大含深意地直盯了自己一会儿,忽然“嘻嘻”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我亲生的父母都不管我,你一个过路人倒蛮关心我的么。”
剑洲还不知当对何语,那女子就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适才他坐着的那张桌子旁,拿起他要的一壶酒又倒倾出一杯,笑盈盈举向他道:“来!过路人,陪我喝一杯!”
剑洲见她双颊醺红、醉态可掬,方要劝她不要再喝了时,她已又陡然将脸一沉,倔傲使性道:“怎么,你不愿意陪我是吧?好!那我就自己喝!”仰头就把那一杯酒全部倒入了口中!
剑洲见她如此,也不知怎地便受激蓦发豪放之情,昂头便道:“那好,所谓一醉解千愁!既然要喝,索性就喝它个痛快!”即上前拉她往椅中一坐。因他初来时只要了一壶酒,先前自己已快喝光,便又向楼下高声一唤:“小二!拿酒来!”
那女子顿时兴喜异常,也跟着拍桌大叫:“就把你们这儿最出名的”寻梅酒”多多奉上!”
随后那伙计虽端上酒来,却面露难色,嗫嚅道:“二位客官,夜已经深了,小的们明儿还要起早开店,一会儿就该打烊了,您二位能否少喝些?”
那女子顿然秀眉一挑,怒斥道:“胡说!这世上只有宾客嫌你们这些奴才伺候得不好、哪有你们这些奴才反敢来撵宾客的?以往那些最喜讲究个格调的秀才们在你们这儿还不是经常闹得通宵达旦!今儿你又同我嘟囔什么?”
那小二生怯一缩、战战兢兢道:“女贵客息怒,平常那些秀才们闹得晚了,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
那女子更怒道:“你还敢同我回嘴!你们掌柜的呢?把他给我叫来!”
小二道:“这种天气,掌柜的早回家睡觉了。姑娘若执意还要喝那就喝吧,请千万别生气……”
剑洲见那女子似是大扫兴致、依然怒气难消道:“我说你怎么胆这么大呢?掌柜的不在你们就可背主违客、自图轻省了是吧……”忙一阻她,从怀中掏出一绽纹银放在桌上道:“小二哥,辛苦你了,今儿这酒斋就算我包夜了,你把酒放下,就自管去歇息,不用再照管我们。这绽银子除了付酒帐、剩下的就请小二哥尽数拿去,权当也打碗酒喝。”
那小二忙不迭的点头哈腰道:“这位客官真是通情达理,头前是小的一时困乏了,失语冒犯,二位大人大量,千万海涵恕罪。两位贵客尽管自便,酒资额外的银子,小的是绝不敢收的,待结算后一定找还。”
剑洲一笑道:“不必,小二哥自管依我之言收银,别再罗嗦。”那伙计这才收了银俩,千恩万谢地下楼去了。
那女子转怒复喜,一手支颐,笑盈盈望着他,双目亮晶晶的,倒似全没了先前那般迷醉之色。我举酒满倒,对她笑道:“来,就你喝一口我喝一杯,今夜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