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连日奔行不辍,这天终于来到终南山下。他抬头一望葱郁苍莽、绿络光笼的主峰,深吸了一口山野中的清新空气,只觉旅途乏情为之一爽,随即便一喝自己那匹苍雕骏马,向南山上急驰而去。
林木渐密,难以再驰马,秦川下了座骑,牵着向上,山间幽寂,只偶不知何处传来流水淙淙、山鸟啾啾之声,他想到马上就可与老朋友相见,心中喜忧参半,也无意欣赏山中野逸风景,只快步攀行。
高山深处,云气缭绕,他一径来到陶泽所居的那座“白云草庵”前,只见景物一如上次也是此季来时——屋外一拢篱笆围成的院落中摆放着几块平整的石头,以做桌凳;旁边开满了一大簇一大簇或白或黄的素淡野花;绿林环绕中,阳光从林隙间洒入,在四处投下斑驳的树影,耳中但闻小鸟清啼,悄无人声,真乃一个风淡天和、远离尘嚣的幽雅所在。不由暗叹一声,将马拴在一棵树身上,缓步上前,手扣篱门,提声向内探吟道:“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正屋内即刻便有人清笑一声,接吟回应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随后门板便嘎吱一响,一布衣麻鞋、发须修整,面容恬淡、神姿出尘的中年儒士走了出来,宽袖飘飘,对着秦川拱手一礼道:“老友远来,恕未预迎。”秦川目光一热,忙也抱拳回礼道:“突然造访,搅扰陶兄的清修了。”
那中年儒士正是秦川知交多年的好友、月明的师傅陶泽,他本家境富庶,在山下有丰厚家业,却性情淡泊、不喜世务,弃了华府大宅不住,搬到这山上来隐居,家中一切均交由夫人及忠耿管家老仆打理;其妻数年前不幸病故后,他更是绝少再回山下家中,常年静居于此远避俗世之地,身边只接了独子建堂和一伺候日常生活琐事的老仆为伴,每日以读书吟诗、山林野游为趣,乃是个闲云野鹤般的潇逸人物。他这时与秦川见过礼,目中也是光芒一盛,亲热谊情大显地快步一出篱门,双手直扶上秦川肩头。
秦川也一反扶他,欢喜之余,又发感慨道:“陶兄,你多年如一日的在此沐风浴露、修身养性,好不逍遥自在,而我却终只能做个俗人,为浮世无穷无尽的烦恼奔波。”
陶泽恬然一笑道:“川弟,你身为一代武林盟主,义行豪迈,我幽避山林,碌碌无为,不过废人一个,又有什么好羡慕的?这可不象你平素为人所说的话噢!”说着拉住他摊手一请道:“来,快请入内说话。”
秦川随他进屋,只见里面也是陈设如故,简单朴素,却打扫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多无长物,却唯有书盛,西、北两面墙的橱柜上都堆满了各类书籍,临窗的书案上插着一大瓶野花,书香、花香交和在一起,淡淡地弥漫在整个居室之中。
秦川环顾一周,负手笑道:“陶兄,你若本是一等清贫寒儒也还罢了,而你家境殷实,多年来却能一直甘持如此简素的生活,实在令人感敬。天下之大,似陶兄这般能放弃世俗中的所有雄资厚业、声色享受,而全凭己好、怡然自得的日子又有几人过得?你真如神仙一流呵!”陶泽笑着摇摇头,将他让至桌旁椅中坐下,自己坐于对面道:“天生芸芸万众,各个运道不同,川弟生于秦家,身担匡扶正义而对抗邪恶的大任,那是壮志豪行的英雄所为,如何今日会连生此退避之羡呢?”
二人闲语少顷,老仆奉上茶来。陶泽请向秦川道:“我这里旁的虽简陋,茶可是上上之品,万万不可唐突。”秦川笑道:“我知道。”端起那青瓷茶盅细细品了一口,赞道:“好茶,实是好茶。”陶泽也捧茶自饮,道:“川弟,你终日万事缠身、四方奔走不及,已有三年多不曾往得这终南山来了吧?今天怎么又有此间暇?”说着手持茶盖点着他,微露谑意道:“我瞧你呵,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秦川忙放下茶盅,对他拱手正色道:“陶兄真是一眼便能看破我心意。俗世多扰,时光如流,我经年未上山来探视过老友,今日有事才登门造访,实在是惭愧得很。”陶泽顿然“嗳”的一声道:“川弟言重了,你我情同兄弟、贵在知心,不过三年未见,你对我怎么就如此生份客气起来?月明每一次来,你都费心思备我可能喜须的东西叫她带给我,我还没有对你道过一声谢呢。”
秦川方要接话,却听到屋外脚步声响,便停口一待;转瞬只听有人礼叩了下门,一男孩口音轻唤道:“爹。”陶泽应声道:“你回来了,进来吧。”一抱书少年随即推门而入,在前一站。
秦川一听便也自知这少年是陶泽的独子陶建堂。他与陶泽虽情谊早结、关系深厚,但随着岁长各自都是诸事增多,又相居甚远,逐渐各忙各事,只常书信相通,却疏于见面。三年前他虽曾来探视过陶泽一回,却也是匆匆一晤,当时建堂还不在山上,是以他只见过幼年时的建堂。这时见那孩子面显生态的探瞅了自己两眼,然后便恭恭敬敬地鞠躬施礼道:“秦叔叔好。”忙起身一拉他,揽着他脖颈仔细观瞅道:“建堂呵?都长这么高啦。”
陶泽见建堂连书还未及放下,又见他能自行拜过秦川,态度有礼。心中喜欢,微笑道:“清晨空气好,一早我便让他到山顶温书去了。想是他这会回来听老仆说是你来了,便赶入拜见。”秦川一笑颔首,眼看建堂身材肥胖,一脸憨相,其貌多像其母,不似其父那般脱俗清雅,圆圆嘟嘟的很是可爱,正如月明曾对自己描述过的一样。心中大生疼爱,揽着他不放,却不知建堂之所以一听是他来便急忙赶入相见,主要是因牵挂月明,随后见他阔面圆目、漆眉络须,本大显粗豪威气,只是满目亲切和蔼的瞅着自己,一副小孩家心性思到:“原来威震八方的武林盟主秦叔叔长得是这样,瞧起来倒也远没以前想像的那么可怕。好在师妹娇小秀丽,一点儿也不象她爹。”
陶泽知秦川必有正经要事,不愿建堂一个小孩儿家在此延碍,便道:“好了,你先退下吧,回自己屋放下书,或去练练功或歇一歇。”建堂心神一回,勉强应了一声,却迟疑着不出去,对着秦川,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秦川见状,忙温颜和声的询问道:“建堂,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秦叔叔说?”建堂这才赶紧问道:“秦叔叔,我师妹呢?怎么她没和你一起来么?”秦川明白过来,笑道:“她前一阵子才往四川去接了她二姐姐回到家中,这次我没带她一起来。”建堂登时大现失望之色,随后便大露小孩子脾气的焦急怨懊道:“她上次来距今都快一年了!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还不来呵!”秦川尚不及再释,陶泽已不悦轻喝道:“你怎么这样没规矩?没看见我和你秦叔叔有正事要说吗?还不快出去。”
建堂吓得一吐舌头,急忙施礼退出。秦川本欲一留,却见他已匆匆带门而去,便归座笑道:“小朋友间情谊挚热,多日不见,一时想念急切也是在所难免,陶兄又何必如此认真?看倒吓着了孩子。”陶泽一笑,不再理会这个,拿起搁在桌上的羽扇轻轻扇起道:“川弟,究竟有什么事,连你这个武林盟主都解决不了,反倒要来寻我这世外之人?”
秦川神色一正道:“我此番上山,乃是为了剑洲的一桩感情私事。”“剑洲?”陶泽微现出虞异色道:“就是阿楚和……丘莫高的那个儿子?”秦川点点头,陶泽续思又言道:“这孩子这些年在武林中的风头很响呵,月明来时也常提起他,更是眉飞色舞地夸得不知怎样才好,听起来这孩子的性情倒一点也不象他生父。”
秦川见他淡淡流露出一丝不喜之态,心知原委,轻叹了口气道:“并非我自夸,剑洲这孩子的剑功虽尚不及他生父当年,但已可算得当今武林同辈中的佼佼者,又正值青年、修为无量;最可贵的是他心胸宽广,仁爱礼孝,从小便勤奋好学,又最知理懂事,说出来不怕陶兄见笑,我那亲生的儿子是万万不及的。我眼看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大,如我期望般成为一名品格端正、行为侠义的昂立男儿,心里只是喜慰,却没提防到他会在感情一事上误入歧途。唉,这也怪我常年奔走在外,没有能够好好关心过家里几个孩子,此前我也曾有对洲儿提起他的终身大事,但也只是偶起念头、随意一语,又都被他含糊带过,全没留心关注到他此行有异;你也知道,我秦家儿郎历来大都成婚晚些,是以我也没重意于此,然现在想来,剑洲年过二十,早知男女之事,若是我妻还在,做娘亲的定不至于对孩子这等事操心不到,还是可怜这些孩子没有娘亲周关细疼,只有我这实在粗漏大意的父亲。”
陶泽听他大露自责之意,心中感触,挚言宽解道:“川弟,你又何以如此苛责自身?自弟妹不幸早逝后,这么多年来你即为父、又为母,又还身担旁负着那么多公义繁事,将几双儿女教养成人,其中的辛苦难道我这个外人就想不到么?可所谓情关难度,就连你大哥秦峰那样的英杰,当年都不免为情所困,郁郁寡欢,尤致终身未娶、孤苦耗日,竟落盛年早逝之可憾终果。川弟,俗语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想剑洲一个血气正刚的有为青年,在感情的事上自然有他自己的意愿,你又何必强求自苦呢?”
秦川知他尚不知端倪,忙先点了下头道:“陶兄提携的是。想你我相交一场,我秦家之事有的你了然于胸,有的你也不知其详。我爹在世时,治家甚严,尤其是对于儿女们的这等婚配大事,那更是门楣家世、品行身份,一丁点儿也错不得的。只可惜这儿女情爱之事,”说着向天拱了下手道:“说句对我爹在天之灵不敬的话,别说他老人家只是个凡人,怕是真有那玉皇大帝也管制不得。我接掌秦家以后,虽然恪守祖训、严教子女,但心中也自有想法,我想待儿女们长大懂事后,就要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性格喜好自主前程,只要不是关系到正邪大义,决不对他们自喜的行为横加干涉、滥施管束。我此番上山,正是生恐剑洲重蹈我大哥的复辙,才来向陶兄求助。”
陶泽一捋颏下的清长柳须,恬然一笑道:“川弟开通明理,深和吾意。只是不知这小孩子家的情爱之事,我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秦川微理了一下思绪,随即便将剑洲和雪晴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陶泽静静听他说完后,方大表萦生的诧意和感叹道:“原来如此,又是一对痴男怨女。”秦川道:“我思来想去,此事唯有陶兄出面作协,方有达成之望,否则必不能善罢干休。先不论江冠雄那边,剑洲的性格我最清楚了,这孩子用情极专,若在此事上有什么挫折,我怕对他一生都势必会有深重影响。”
陶泽轻摇羽扇,沉忖不语。秦川似等了许久,不见他应答,焦灼迭涌,溢于言表道:“陶兄,当年你心重爱惜阿楚,你我也是源于阿楚而相识相交,如今她弃家多年、生死难卜,就只留下剑洲这么一个儿子,你对剑洲虽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总该念着些阿楚的情分。”陶泽轻叹一声,目中微露戚色,却仍沉静无语。
秦川更加急躁起来道:“陶兄若实觉为难,我自也不会不合情理的强求,只是你好歹表个态,这般不言不语的实叫我好生着急。陶兄,你该不会……该不会因为丘莫高把剑洲也连带着恨上吧?那月明她虽是女儿身,可也是丘莫高的亲生骨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