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范家人以外,包括州绰在内,众人听了斐豹的话,都是大吃一惊:好家伙,这么本事的人在范家居然也只是一介家奴?范家可真够暴殄天物的。
趁着州绰一愣神间,斐豹的长鞭矫如黑龙出水,疾如金蛇吐信,嗖的直射而出。
州绰见长鞭虽细,却是带着劲风迎面扑来,不慌不忙举剑上架,要将这鞭梢斫断。那鞭梢却如有生命一般,方向一转,“啪”的贴到州绰宝剑的剑脊之上。
剑有三锋两脊,三锋是两侧剑锋和顶端的剑尖,剑脊是剑身较平的那面略略成钝角突起的那条线。三锋可以刺扫削挑,两脊却是平钝无锋不能伤人的地方。不过剑身窄长,横转如意,谁也不能做到只贴着剑脊而不被剑锋剑尖碰到的地步。
但是斐豹使的鞭子做到了。
斐豹的鞭子就那么一直搭在州绰的剑脊上,如蛆附骨,剑动即动,剑停则停。在州绰看来,这简直是一团粘在手上甩之不脱的浓鼻涕。
一股柔劲透过鞭梢直搭在州绰的剑上。州绰使剑劈砍时,总是因这股若有若无的柔劲影响,偏了那么一点半点,也因为这样,总是砍不到斐豹身上。州绰心中焦躁,大呼上当:若是先前的那柄青铜重剑,这股柔劲干扰的效果便不会那么大。这柄越国宝剑剑身轻巧,遇有外力干扰,效果就特别明显。
州绰凝神静气,收剑而立。那附在剑脊上的鞭梢却轻快的微微舞动起来,一副挑衅的姿态。
州绰长吸一口气,使出了他的成名绝技——狂飙十八斩。他身形暴进,如狂飙暴雨一般直向斐豹身前逼去。鞭长剑短,州绰一近身,就该轮到斐豹头疼了。
看台上的人只见尘土滚滚,仿佛有千军万马在一起厮杀,竟然看不清他们俩的人影。既然看不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于是对着滚滚尘土轰然叫好加油,虽然他们其实什么都没看到。
但是在这一片狼藉之中,斐豹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从烟尘中传了出来:“飙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他声音清朗,语调语速若合符节。他说一句,州绰的身影便微微一滞,这六句话说完,州绰的攻击竟然停了下来。
州绰脸上神色古怪,似悲似喜,似悟似愁。他正容拱手,恭恭敬敬说道:“斐先生高论,州某受教……”
斐豹一看他要认输,心叫不好,原来老聃的道经这么厉害,竟然能让人不战而降,不过州绰这家伙也未免磊落得过了份,这样一搞,范老头儿给我的任务可完不成。忙打断他的话说:“州将军,我艺成以来,还没碰到过你这样好的对手,正打得痛快呢,如何要停?你只看了我这鞭法防守的那一半,可没看见我攻击的那一半。难道你没胆子瞧一瞧么?”
州绰先前被斐豹粘粘躲躲的一直有力没处使,早就憋得慌,一听说斐豹要主攻,高兴得很,忙说:“那好极了,我有什么不敢见识的?咱们再来过!”
斐豹将鞭子一抖,鞭梢一颤,忽的回到斐豹左手,又是左手鞭梢右手鞭柄的起手式。鞭身圆转,轻委于地。“州绰,我这鞭法的防守用鞭梢,攻击用的可不是鞭梢。你小心了。”
州绰心下纳闷,攻击不用鞭梢用什么?鞭身么?可他这么一握,鞭身圆钝无锋,顶多把人捆一捆,套一套,哪能伤着人?鞭柄么?那么短,又不重,砸不疼人,又没锋,削不破皮,能顶什么用?州绰心中疑惑,差点脱口问出“那你攻击用的是什么”的话来,想想还在比武呢,真要这么问出来那可太没面子了,只好强忍住不说话,凝神静候斐豹的攻击。
斐豹却笑了一笑,转头向看台上叫道:“想学我的鞭法么?”
看台上的年轻人轰然答道:“想!”
斐豹大声道:“想学鞭法的就听好了!”两手一抖,鞭身就如水波一般起伏流转。“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这是鞭法总诀。”这几句总诀当然是道经中的句子,但在场的人以前从没听过,这时听斐豹一讲,顿觉耳目一新,开头只有年轻男子想学这个鞭法,这时连同妇人孺子,老臣宿将,都颔首微笑,若有所悟。
“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凶虎,入军不被甲兵。凶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这是守诀,鞭法中的防守之道。”众人先前见过他的防守,已隐隐约约若明其理,这时听了他的“总结”,更觉得明白透彻。
“下面是攻诀,鞭法中的攻击之道。”斐豹顿了一顿,见包括州绰在内的人全都凝神细听,知道自己目的已达,便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他说话时,暗暗运力,鞭身一直起伏流转,渐渐蓄满劲气,跃跃待发,说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这句,突然发难,长鞭脱出双手,径向州绰飞去。
州绰与他本就相距不太远,这时正自凝神倾听斐豹所说的攻击之道,猝不及防之下,长鞭已至。长鞭的中段最先碰上州绰的肚皮,接着鞭梢鞭柄,一向上一向下,在州绰身上一圈圈缠绕起来:鞭梢走到胸部中间处,忽向上抬,在州绰左右眼皮上轻点两点;鞭柄是精铜所制,整条长鞭中最坚硬的地方,久蓄之力,旋绕之势,尽落在这鞭柄之上,鞭柄呼啸缠来,竟有千斤之力,啪的一声,打在州绰左大腿上。只听“格登”一声响,州绰腿骨已断。
这一招疾如闪电猛逾惊雷,州绰根本不及反应,已经腿骨折断,被捆成粽子一般栽倒在地。
看台上的观众呼的一声,全站了起来。
范宣子最先动作,他疾步下场,抱着州绰喊:“州将军州将军!”又给州绰解开缠身长鞭,见州绰能够睁眼坐起,便指着斐豹骂道:“大胆奴才,下此狠手!”
斐豹肃容答道:“御者鞭法,以水为师。水能活人,也能伤人。此鞭法救人固易,伤人也劲,譬如江河之决堤,想不伤人,也不可得。”
州绰果然是个铁汉子,他腿骨已断,自然疼痛难当,但他不仅没有□□之声,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听了斐豹的答话,径自出了一回神,慨然答道:“不错,我要谢谢你。你若少出一分力气,就捆不住我,我定然会小瞧了你这门鞭法,体会不到以水为师的真正妙处。你若多加一分力,我的双眼可就要被你的鞭梢给废了。腿伤虽重,将养两个月,骨头也就长好了,眼睛瞎了,可就生不如死,所以我要谢谢你。”
范宣子还是指着斐豹骂道:“不懂事的奴才!就算是捆不到,打个平手,你也不该伤了州将军,州将军负责绛都的防卫,正是国之柱石,绛都守军一天也离不了他的。”又抬头对晋侯说,“大王,请准微臣犬子范鞅,为州将军伺候汤药,直到州将军康复。”
晋侯正看了一场好戏,心中只大呼过瘾,只是州绰受了重伤,倒不好意思面露喜色,正寻思要如何处断此事,见范宣子如此低声下气要息事宁人,自然高兴:“准奏准奏!”
州绰皱眉道:“范鞅是下卿,比我还要高一个级别,怎么能要他来给我伺候汤药?我自己有人伺候,不用劳烦先生了。”
范宣子却说:“哎呀,这场祸事是我孙女范约惹出来的,若不是她把斐豹这奴才挑出来,也不会闯出这场祸。只是男女有别,范约还待字闺中,所以不好让她来伺候将军,这才叫范鞅父承女过,州将军既然不肯叫我儿子伺候,那我只好……”
州绰若不是不良于行,简直要被吓得跳起来,心想,再任你这老儿如此胡说下去,我不就成了倚伤撒赖,惦记着占你孙女便宜的色鬼了?忙说:“打住打住,我只是怕消受不起罢了。范大人既然说到这个地步,只好拚着折杀了我,也要却之不恭了。”
范宣子大喜笑道:“这我就放心了,看来州将军是肯原谅我们范家了,州将军真是大人大量。”
栾家一名最好的医师过来为州绰正骨裹伤,上了夹板。范鞅亦顺应父亲的意思,下来伺候。斐豹一看州绰身边已经围满了人,虽然人是自己打伤的,也懒得过去凑这份不受欢迎的热闹,只是负手昂头,遥望天穹,若有所思。
栾家看台上却跳下一个铁塔般高高壮壮的汉子,观众们见他出场,纷纷鼓噪:“督戎!督戎!”
原来这人是栾氏家臣,晋国第一力士督戎。他的威名直达边地山村、闺阁狱圉。晋国的父母若要令小儿止啼,只要说一声“督戎来了!”就可以达到目的。这人天生神力,角力扑斗之术无人能敌,偏又学得一套极灵巧的剑术,可谓刚柔并济,天下无双。他喜欢单打独斗,不爱人帮,也不耐烦管人,所以栾盈不敢令他将兵,只让他做一个府中的高级护卫。
晋国是中原第一大国,雄视天下,经常有四方各国使臣到访。这些使臣常带了本国最好的勇士前来,以比武为名,欲炫耀本国武力之强。但是自督戎在晋国立威扬名至此的八年多时间里,没有一个国家的武士,能在督戎面前讨得便宜去。别说胜他一招半式,就是能在他手下走上几招而不立死重残的,都要被人称赞一声“英雄阿,居然能跟督戎过了招还没死!”所以这个督戎是当时真正可以称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人物。
晋国人对督戎,都是又怕又爱,见他跳下场,忍不住欢呼鼓噪起来。
督戎下了场,对斐豹戟指骂道:“你这个阴险小人,说得好听,什么以水为师。你跟州绰的这场比武,从头到尾,就是阴谋不断——你先逼着他换了不称手的兵刃,接着东拉西扯,乘他不备出招,最后打伤州绰的这一招,更是先惑人耳目,让大家听你的什么鞭法秘诀,话音不落,就出了狠招。真是卑鄙无耻!哼,我看你这最后一招,破法很多,也就是因为大家没见过你这招,又被你以言语相惑,才收了效,有本事,你现在对我使这招看看?”看台上的许多观众,听了督戎这番话,想想果然如此,便向斐豹喝起倒彩来。
斐豹悠然答道:“若是我在还没开始比武之前,先行偷袭,还可以说是卑鄙。比武进行之中,趁人不备,那是常用战术,无可厚非。如果每出一招,都要事先说明,那叫喂招,不叫比武。对州将军这样的英雄好汉,我虽然侥幸胜之,却也自问还没有喂招的资格。迫州将军换剑,那叫‘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以言辞惑人耳目,那叫‘示人以弱,惑人以声色’,这些都是我鞭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且我的鞭法诀要,也已公之于众,说这是谋略可以,说这是阴谋可不对,顶多只能算个‘阳谋’。”
斐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看观众们的倒彩声都停了下来,知道这番话已经生了效,他接着说:“至于最后那一招,那是针对今时今地、此情此景,专为州将军特创的一招,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用。我要对付你督戎,今后自然会因地制宜,另创新招——我的御者鞭法,本来就没有招式,只有总诀、守诀、攻诀这三诀,这三诀,刚才已经告诉大家了。鞭无常法,正如水无常形,以水为师,那是实实在在,绝不是为了说来好听的。”
督戎看他三言两语,就消了大家的不屑之意,又三言两语,就引得大家欢喜赞叹,凝神思索,不由得怒道:“哼,你倒是很油嘴滑舌。废话少说,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斐豹转头遥望西方天空,笑道:“太阳已经落山,一会就该天黑了。跟州将军这场比试,还真花了不少时间阿,真真累死我了。”又回头对督戎说,“能让鼎鼎大名的督戎用车轮战法胜我,还真是我斐豹的荣幸。这样吧,反正我也累得打不动了,我不如引颈就戮,成就你督戎大力士的不败威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