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第二天,参与秋猎的各大世家贵族,都带着手下,拔营启程,回到绛都。
范宣子令范鞅稳住州绰,令已经升为家将的彭光率队带领一支晋军,赶去栾氏封地,令斐豹带着晋侯令牌兵符,夜间潜至州绰处,会合范鞅,调动绛都守军,去包围栾家在绛都的府邸。
这天晚上,二更时分,斐豹拿了令牌兵符,偷偷潜至绛都守军的营房。
州绰的房间里,一灯如豆,范鞅正在焦急的等待。
斐豹在窗外学了两声鸟叫,范鞅听了,赶紧开门出来,从斐豹手中接过兵符,说:“州绰已经睡着,你在这里看着,别让他有何异动,我去调兵包围栾府。呆会你一见栾府那边有火光升起,那就是我调兵包围已定,这边州绰便不重要了,你赶紧过来栾府,助我一臂之力罢。”说罢急急离去。
斐豹走进房间,见州绰腿上夹着夹板,缠着布带,脸上大有憔悴之色,正自沉沉睡去。斐豹想起头天他生龙活虎的样子,又想到今后他将拖着残腿,从晋国流亡,不由得心中有愧。
窗外传来士卒的传令声、集结声、跑步声,不多久声音渐杳,想必是范鞅已经带着兵卒,向栾府进发。
州绰被士卒集结声惊醒,睁眼一看,范鞅不在,房里换了斐豹。他大吃一惊,问道:“斐豹,出了什么事?”
斐豹低头不语。
州绰脸色大变:“是范家要对付栾家?”见斐豹点了点头,他不由得长叹道,“我被你所伤之后,见范宣子如此做作,一定要范鞅来伺候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原以为他只是要慢慢夺权,正要跟他周旋,谁知道他们动作这么快!那一定是取得大王的兵符了。”
州绰满脸悲痛,以手捶腿:“可恨,这么关键时刻,我竟成了无用之人!”
斐豹赶紧拦住他的手,免他自残。州绰怒道:“你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昨天比武,我看你功夫言语,还像个英雄好汉,谁知道竟是个卑鄙小人。本以为你只是不得已伤了我,现在看来,这竟是你们处心积虑的一步!”
斐豹分辩道:“当时我只知范宣子命我伤你,并不知道这里面有如此阴谋。”
州绰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斐豹说:“他们只是要驱逐栾家,并不想致他们于死地。”
州绰冷笑道:“逐了栾家之后,像我这样跟栾家互通声气,结党为援的卿大夫,正是他范宣子要着力剪除、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对象。”
斐豹吃了一惊,说:“那么你在绛都有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我送你过去养伤,完了以后说你已经跟栾家人一起逃走便是。”
州绰笑道:“斐豹,你难道不必对范家效忠?”
斐豹哂道:“我只是六年多前被范宣子俘获来的郑国奴隶,又不是跟他宣过誓的家将,有什么好对他效忠的?我只想立点功,好让他销我奴籍,放我回郑国去。”
州绰道:“我可不想在明天他们全城搜拿乱党余孽的时候再来提心吊胆,你将我送至栾家,他们逃命,必然带有家眷,我跟栾家的妇人孺子一起坐马车逃命便是。”
“可是你的腿伤需要静养,否则很可能会落下残疾。”
“少废话,快点送我过去。奶奶的,残疾也比没命好。”
斐豹背了州绰出门往栾府而行,行至半路,忽见栾府方向火光冲天,知道范鞅包围停当,已经开始动手放火。他背着州绰,绕道走到栾府后门外的一条小街中,见栾府家将,护着哭哭啼啼的栾家妇孺,大约有三四百口人,四五十辆车,正夺路而逃。
州绰忽然叫道:“督戎!”
正忙着断后的督戎回过头来,看到斐豹,不由得满眼怒火,冲过来便要打要杀。
虽然通常来说,断后是件很麻烦的活儿,可是督戎面对的只是把他当成阎王爷一样的普通兵卒,简直轻松得过了份,根本就不必打杀,只需瞪两下眼,吼两声,挥挥拳头,晃晃手中长剑,那帮士卒就只敢远远跟着,不敢迫近了。
督戎正在疑惑这范家是不是故意要放栾家一条生路,看到斐豹,马上就新仇旧恨一起来了。他大叫道:“臭小子,真后悔昨天晚上没一剑刺死你!”说罢便一剑砍来。
那剑带起一阵罡风,斐豹远远的便连呼吸也滞住了,心道这个第一高手,果然是名不虚传,这随手一剑的力道,就比昨天州绰的旋风十八斩还要强劲。不过这时并不是比武的好时候,斐豹侧身跳过,身子一抖,将背上州绰稳稳抛向督戎,自己趁机跑得远了,绕往栾府正门,去见范鞅。
栾府正门前,范鞅带着兵卒,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士卒们强弓劲箭,一排排的直指栾府,门口倒卧了几具尸首,身上插满利箭。斐豹看了这里的架势,想起刚才看到的后门那些只喊不打,远远坠在栾家人后头的兵卒,不由得暗暗好笑:这个逼他们从后门逃走的意图未免也表现得太清楚了!
范鞅见到斐豹从栾府后门那边过来,忙问:“怎么样?他们都逃走了么?”
斐豹说:“应该都从府里出来了,我见督戎在街上断后来着。”
范鞅笑道:“好了,可以进去搜了。”转头对士卒们下令,“泼水灭火,然后大家进去搜查栾贼的罪证!”
士卒们领命而去,范鞅又对斐豹说:“咱们不能这么白白让他们走了,得削弱他们的人力,省得他们将来还有余力反扑。我已命人在城东门布了一批箭手,在绛都城十五里外的杏林谷中也埋伏了一批箭手。东门是他们出城最近的路,他们逃出栾府的时候没遇到多少阻拦,一定以为出城也没什么问题,所以会从最近的东门走,在那里折损一批家兵家将。他们从东门仓皇逃窜之后,杏林谷又是他们逃去栾府封地的必经之地,在那里伏一批箭手,他们必受重创。”他拍拍斐豹的肩膀,“你去杏林谷跟那批箭手会合。栾府高手很多,杏林谷是他们第二次遇伏,只怕恼恨之下,会大肆反扑,有你这个高手去那里压住阵脚,我就放心了。”
斐豹听了,暗自心惊,心道在这重重布置之下,身受重伤的州绰也不知还能逃得性命否。
斐豹先赶去东门,看到那里散落着十来辆马车残骸,三四十具尸体,其中虽有几个青壮家将,大部分死者却是妇人小孩。他见此情景,心下恻然,心道:呆会去杏林谷,只怕射死也多半还是老弱妇孺,我何苦为范家做这等帮凶?
他大步出城,奔行了数里地,看见栾府一群人,正在大道上急急驱车逃窜,挤不上马车又跟不上速度的老弱妇孺,便被弃置在道旁,哀泣不休。
斐豹见这三百多逃难的人中,家将兵卒只占了一小半,心想素闻栾府猛将如云,怎么看起来不像?又见这批人只有督戎和另几个家将服色的人在照管,栾盈那样的栾家首脑人物却不见踪影,心下这才恍然:栾家的首脑和大部分的精英,一定已经先行逃走,这些老弱,不过是用来掩范家耳目的牺牲品。
斐豹见他们正向杏林谷方向赶去,忙现身出来,叫住督戎:“督戎,你不是想跟我比试的么?”
督戎哇哇大叫:“你这小子,又捣什么鬼?”说罢张弓搭箭,向斐豹射来。
斐豹往后便倒。
那些家将一阵喝彩,督戎却纳闷:这小子怎么如此不济?看看斐豹离得不太远,便吩咐那几个家将继续赶路,自己飞身过来察看。
斐豹躺在地上,见督戎过来了,便轻声叫道:“督戎,我有话跟你说。”
督戎一剑搁在他脖子上:“讲!”
“你们栾家的老巢已经被我们派兵连窝端了,别往你们封地那边赶了。还有我们已经在杏林谷设了伏,那是要对付你们的栾率领的那批精兵良将的,现在肯定已经打上了,你们带的这批老弱,就别赶过去送死了。”
“呸!”督戎听着“老弱”、“送死”这些话,只觉得刺耳,不过这确是实情,心中不爽,也只有认了。“兔崽子,害得我们栾家好惨!”
斐豹叹道:“谁叫你们要谋反呢?我是无所谓,反正也不是你们晋国人。范家正当权,当然要搞掉你们免除后患。你还是带着这些老弱妇孺逃到别国去吧!”
督戎怒道:“呸,我们真要谋反,会这么不堪一击么?早把逃生地道、精良武器之类的准备好了。”
“谋反这事可是你们自家人说出来的。”
“哼,肯定是州宾这小子,他跟栾盈老妈私通,前不久被人发现了,大概是怕栾盈处罚他,所以来了这么一手。”
斐豹神色黯然:“对不住,我才知道你们是被陷害的。”
督戎嘿然笑道:“州绰现在虽然不能行走,坐在车上弯弓射箭,倒也百发百中,神威凛凛。”
斐豹心中一宽,督戎却拖起剑来,往下一划:“我替州绰给你这个赖小子留点记认。”斐豹大腿上立时出现一道六七寸长的伤口。
督戎收了剑,转身离去,赶上栾家逃命的车队。不多时,那支车队便折向而行,不再往杏林谷方向去。
斐豹放了心,拿出走前范约递给自己的医药包,裹好腿伤。这一剑并没伤及筋骨,只是皮肉伤,就是血流满腿,看起来煞是吓人。
他站起来试了试,发现走路并无问题,便疾步赶到杏林谷。
杏林谷中,激战已然结束,谷中倒卧着数十具被箭射死的尸体,尽是青壮家将,也有几个栾家子弟。斐豹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然没错,对这些弃下老弱自己先逃的人倒也并不同情。
一名卒长带着一大队士卒跑过来叫道:“斐先生,栾盈他们已经带人冲出包围了。”斐豹在昨日比武中当众传授鞭法,这些将卒们是绛都守军,虽然没亲眼看到,也都听说了。虽然斐豹是个奴隶,他们也心下佩服,不肯直呼其名,便以“先生”称之,以示敬意。
斐豹说:“那就不用管他们了,彭光已经带着人马在栾氏封地恭候他们大驾了。倒是你们,没遭到他们反扑吧?”
那个卒长答道:“没有,他们急着赶去封地,不敢跟我们多作纠缠。斐先生,你的腿怎么了?”
“我在半路上碰到督戎,跟他打了一架,所以来晚了。他们那队人马,除了督戎,没什么重要人物,全是些老弱妇孺。督戎那家伙,靠些暗箭可伤不了他,所以我们可以撤了。”
“是!”
斐豹跟这队兵马一起,坐车回城。
斐豹回到范府,向范宣子汇报战况。
范宣子说:“斐豹,你能从督戎剑下逃出,又只受了轻伤,那可着实不易。看来你确有和督戎一拚之力。这个督戎,已经多年没有对手了。本来我还怕督戎逃走后,若是潜回来搞暗杀可没人阻得住他,现在他有你这个对手,我们范家的人就安全多了!”
斐豹一听,暗叫不好,这下子除非督戎死了,否则别想范家放自己走。他忙说:“我替你训练几个人出来好了,我还想回郑国呢!”
范宣子一听,倒是非常有兴趣,心道家里那些范家子弟若是学了斐豹这么好的功夫,以后保家护族,行军打仗,肯定大有好处,忙说:“那好,我让我范家所有的子弟都来随你学功夫。”
斐豹吓了一跳:“那可不行,这门功夫不是谁都能学会的,我师傅当年说,只有有赤子之心的人才能体味其中真意。”
“赤子之心?”
“赤子就是刚生下来的小孩子,还没有受到尘世的污染,所以心意澄明,能体味天道至理。”
“嘿,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能保有赤子之心?”范宣子冲着斐豹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明白了,你是不是还是童子身?”见斐豹红着脸点了头,范宣子笑道,“怪不得上次我给你美女你脸色大变,原来是怕破了你的童子身,坏了你的功夫。嘿,你这门功夫,可以算做童子功。”
后世童子功的说法,好像就是源出于范宣子跟斐豹说的这句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