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景美波练静,万家绿水朱楼。
湖上画舫云集,丝竹盈耳。繁华早已洗尽了兵燹,不远处花魁如仙的画舫上彩灯高悬,座中尽是姑苏城内名商巨贾,官宦子弟,为博佳人一笑而浪掷千金。
如仙穿一件淡绿色衫裙,肤白胜雪,美目流盼,娇艳得难画难描。她方唱罢了一曲袅晴丝,立时彩声如雷,众人意犹未尽,又要如仙跳舞。如仙笑道:“众位还是先尝尝小女子亲自泡的碧螺春吧。小兰,将几位的茶换一换!”她语音嫣然,更增秀色,众人直看得呆了。
小兰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笑吟吟地斟茶道:“要我们小姐献舞不难,只要谁能答得的出我的问题,小姐就舞给他一个人看,这就看众位的心思是不是在小姐身上了。”如仙笑道:“别闹了。”众人见她也不如何阻止,便纷纷道:“问什么,快说吧。”
小兰缓缓道:“要是答不出可怎么办呢?”一人道:“那就赌点彩头,要是答不出我愿出一百两银子。”小兰笑道:“张公子不愧是世家子弟,出手不凡。”另有人道:“我愿出二百两认罚。”
小兰叹道:“人家说美女能倾国倾城,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难道如仙姑娘就比不上那陈圆圆么!众位既倾慕小姐,便该拿出最贵重的东西,那是谁对小姐真心诚意一见便知,伴他一世也是情愿的。”
众人见如仙拈带而立,不发一言,娇艳无俦,不由色授魂与,立时珠宝玉翠堆满几上。小兰见羊脂玉流光溢彩,翡翠绿如春水,珍宝无计其数,心中暗喜,口中笑道:“婢子要问的便是小姐的舞鞋是什么颜的?”众人一怔,有的道:“红的。”有的道:“粉的。”直到白的、黑的都说出来,小兰还是说不对。张公子道:“算了算了,说出来便是。”
小兰把一面小红鼓放在地上,如仙踏上红鼓,身姿轻盈,舞步蹁跹,裙袂扬起,众人看得清楚,玉足纤纤,竟是未着鞋袜,不由得又气又笑。
小兰捡起一块汉玉走到张公子跟前,笑道:“小婢只是跟大爷们开个玩笑,这么贵重的东西,公子还是拿回去吧!否则家大人问起来,可怎么说呢。”张公子心中虽想取回,被她这一说,却道:“这算什么,如仙姑娘喜欢就好了。”小兰笑道:“多谢公子。”转向众人道:“哪位大爷想收回都可以,小姐不会见怪的。”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丢不下这个面子。
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区区不才,要兰姑娘奉还一物。”如仙笑道:“这位公子贵姓,眼生得很。”那人笑道:“在下姓黄,草字毓昭,初到贵地,果然山水美,人更美。”如仙咯咯一笑:“公子真会讲话,小兰,你拿了人家什么东西。”
小兰脸色一变:“小姐,别听他胡说,这穷酸能有什么宝贝东西。”众人见这公子二十多岁,潇洒俊逸,鲜衣羽扇,离穷酸二字实是相去甚远。
那人道:“鄙物虽不足贵,却是家严所赐,还请姑娘还给在下。”小兰笑道:“你答得出我的问题,我便还你。”那人淡淡道:“依在下看,兰姑娘还是穿了鞋子的。”众人哈哈大笑。
小兰俏脸一板,怒道:“你敢再说,我就摔了它。”那人大惊,一纵上前,抓住小兰手腕,小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顿足道:“你欺负我,你欺负我!”那人见她说哭就哭,无奈放手,道:“也罢,我在岸边竹亭等着姑娘。”话音未落,左足轻点,几个起落,人已飞至岸畔,众人见他如此本领,无不瞠目结舌,如仙花容失色,唯有小兰浑然不觉,拿起一只玉镯缓缓戴在手上。
酒阑人散,黄毓昭心知那小兰不会前来,便随画舫来到如仙居住的留仙院,给了鸨儿银子,径自上楼。但见纱窗半启,小兰与如仙正围坐在桌前,珠宝玉饰堆了一桌,方欲推门,却听如仙道:“溶溶,你这张嘴真是了得,我平日唱哑了也赚了不了这些。”黄毓昭心道:“这小鬼头,连名字都是假的。”
溶溶笑道:“这些冤种的钱不赚白不赚,我只挑几件,剩下的全归你。”如仙喜动颜色,道:“真的!是不是那个人的东西价值连城,你就看不上这些东西了。”溶溶道:“是个破烂玉璧,我顺手牵来的,不过看他那么紧张,就偏不还他。”
黄毓昭心中暗恨,却听如仙道:“既不值钱,便还了他吧,何必惹事。”溶溶道:“你为什么帮他说话,莫不是瞧上他生得俊。”如仙啐了一口道:“这小蹄子,我是怕你吃亏,那人看样子不是好惹的主儿。”溶溶笑道:“世上还有比我更不好惹的吗?”
黄毓昭推门笑道:“我只知道,世上没有比你更厚脸皮的了。”溶溶大怒,骂道:“臭贼找死!”劈面一掌,黄毓昭身向左侧,手臂斜伸,道:“玉璧还我。”溶溶道:“做你的清秋大梦,打过我再说。”连进三掌,虚晃一招,夺路便走,黄毓昭紧追不舍,只听如仙在身后大叫:“溶溶,溶溶!”
溶溶跑离留香院十几丈,猛地回身,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剑,急刺过去,此时黄毓昭与她相距不过半尺,躲避不及,伸指弹向剑身,溶溶手腕一麻,剑柄撞到肩头,点中了她的穴道。
黄毓昭笑道:“怎样?我已打胜了,该还我了吧。免得我搜身。”溶溶冷笑道:“难道怕你不成,我只说打胜了再说,又没说是输是赢,倘若你输了,姑娘一高兴,也说不定还你,偏偏被你侥幸胜了,小人得志,嘿嘿,便是丢到湖里喂王八,也不还你。”
黄毓昭怒道:“你不还,打到你还为止。”说着扬起手来。溶溶哼了一声,下颏微仰,黄毓昭原是吓她,只见她面如白玉,仿佛吹弹得破,如何下得去手。其实纵然丢了再贵重千万倍之物,他也是一笑了之,可这玉璧是父亲自交到手上,中间还有一段曲折原委,关系匪浅。只是溶溶甚是倔强,只好另想对策。
黄毓昭伸手拍开她穴道,笑道:“蓉蓉,芙蓉花儿,名字挺美的。”溶溶嗔道:“什么芙蓉花儿,兰花儿,俗气死了。我的名字是月色溶溶的溶字。”黄毓昭笑道:“是在下粗俗不堪,曲解了姑娘的清雅芳名。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配上姑娘的绝世容光,真是相得益彰了。”
溶溶轻啐了一口,道:“你拍我马屁也没用,我这人是软硬不吃的。喂,你是京城人么?”黄毓昭道:“你听出来了。我觉得还是苏州话好听,像如仙姑娘说话又软又糯,酥到人骨子里去。”
溶溶笑道:“真是穷心未褪,色心又起,不过瞧你人虽讨厌,功夫还不错,要是能替我办成一件事,玉璧立即还你。”黄毓昭见她神色正重,忙道:“一言为定。”溶溶笑道:“来来来,我与你击掌为盟。”二人对拍了三掌,溶溶道:“明日未时,醉香楼不见不散。”一笑而去。
黄毓昭独立风中,岸边杨柳依依,天上皓月溶溶,眼前事似真似幻,幽香犹在,那人儿却已去得远了。
那醉香楼乃是姑苏城中有名的酒楼,黄毓昭早早来到,只见金匾高挂,两边悬着楹联:沽酒客来风先醉,卖花人去路还香。缓步踱进,寻了座位,四处一望,却不见溶溶的踪影。其时午饭已过,晚饭未至,楼中客人不多,临窗靠右第二张桌一个少年据案而饮,打扮似个游方郎中,却是神清骨秀,气度不凡,不免向他多看了两眼。
忽听耳畔有人道:“客官要些什么?”黄毓昭一望,险些笑出声来,这小二满脸油腻,眸子却清澈明亮,细看五官,竟是溶溶。低声道:“你这是扮的哪一出?”溶溶道:“哦,枇杷虾、红菱花、还有……”一边说一边偷眼瞧那少年。
黄毓昭笑道:“原来你是让我帮你抓女婿呀!”溶溶怒道:“你再胡说,看姑娘不把牙敲掉。”黄毓昭吐了吐舌头,笑道:“定是你太凶了,才把女婿吓跑的。”溶溶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把他灌醉,就算大功告成。”接着大声道:“还有半斤花雕,您老的菜齐了。”转过身把菜端上,丢给他一个眼色,径自去了。
黄毓昭斟了一杯酒,曼声吟道:“春来酒味浓,举酒对春丛,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事空。”摇摇晃晃走到那郎中跟前,道:“这位兄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共饮一杯如何?”那郎中道:“小弟素不饮酒,这杯中乃是清茶。”黄毓昭笑道:“喝茶有什么好,放歌乘美景,醉舞向东风,寄语尊前客,生涯任转逢。”
那郎中叹道:“生涯任转蓬。正是生涯任转蓬。”黄毓昭道:“兄台似乎有心事。”那郎中道:“江山沦落,天下有心中有岂只我一人。”其时清兵进关未久,人心思旧,有许多不肯出仕的名士隐于江南。黄毓昭道:“兄台此言差矣。都是炎黄子孙,为什么要强作华夷之辨呢?”
那郎中脸色微变,道:“阁下是满洲人。”黄毓昭道:“满汉一家,何分彼此。”那郎中霍然起身,冷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恕不奉陪。”一甩袖,掷下茶钱,大步而去。黄毓昭叫道:“兄台,兄台!”
溶溶一直在旁倾听,忽见那郎中离开,冲了出来,急道:“你怎么搞的,才两三句话,他就走了。”黄毓昭自语道:“明朝的皇帝有什么好,让汉人百姓这般念念不忘。”溶溶气道:“什么汉人满人,死人活人,你又不是朝庭的大官,管那么多闲事,要你做的事又做不成。”黄毓昭如梦初,问道:“我灌醉他又何如?你不讲清楚,我怎么帮你。”
溶溶叹道:“你这人真啰嗦!他是我师叔。”黄毓昭惊道:“他那么年轻,会是你师叔?”溶溶瞪了他一眼,道:“好希罕么,我师祖偏心,将本事都传给这个关门小弟子,我师父自然不忿,现在师祖过世,本门的武功秘本自然都在他身上,跟他借来瞧瞧,也没什么不该。”
黄毓昭笑道:“什么借,是偷吧?”溶溶秀眉一轩,怒道:“偷又怎样,你帮不帮呢?”黄毓昭笑道:“帮、帮,我哪敢不帮。”溶溶嘻嘻一笑:“算你识相,下次见到他不要胡说八道。按我的吩咐行事。”
二人连续找了几日,却再不见那郎中的影子,好在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黄毓昭有美相伴,权当游春,溶溶却甚是心急。这一日正值庙会,云岩寺香火鼎盛,二人分头寻找。
黄毓昭正游目四顾,却见有人抢到身边道:“大人,我们找了你几两天了。”黄毓昭道:“原来是你们,瑞祥,隆庆,太后万寿的东西都办齐了么?”瑞祥道:“都办齐了。不过内务府选秀女的也到姑苏来了,大人见不见他们。”黄毓昭道:“再说罢。时间还宽裕,你们有事再找我。”几人齐应道是,躬身而去。
原来这黄毓昭本非姓黄,乃是清朝皇亲贵胄,奉命到江南采办太后万寿器物,并查访一件旧事,不想事情没头绪,玉璧却先落在溶溶手中。
他信步走到佛殿,只见无数善男信女求签问卜,求得上签得满脸喜色,求得下签不免忧心忡忡。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是第二十四签。”黄毓昭心中一动,寻声望去,只见一少女俏立殿中,穿一件湖色衫子,如风摆荷花,娇美婉约,温柔似水。
她身边小环应声去开签盒,黄毓昭记得刚才有人抽到过二十四签是中下签,心想她若看了定会难过,忙掣了一张上上签条,故意与那小环相撞,口道:“对不住。”顺手将签条换过,他动作极快,那小环也没发觉,白他一眼,走到那解签的僧人身边。道:“师傅,麻烦你给解解。”那僧人道:“请问小姐求什么?”
那小姐未语面先红。黄毓昭心中暗笑:“蠢才,自然是求姻缘。”那僧人手持签条,念道:“冰轮皎皎影娟娟,夜看中秋两度圆,一年唯有今宵月,恰漏清光落枕边。这是上上签,是说小姐若有烦恼,只是暂时的,终能拨开乌云见明月。”
那小环问道:“今年是闫八月么。什么叫月看中秋两度圆。”那僧人道:“此中含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意,这个日后自然应验。”那小姐道:“多谢师父。”
黄毓昭正望着那小姐背影呆呆出神,冷不妨背后被后用力一拍,却听溶溶冷笑道:“走的远了。”黄毓昭脸上一红,道:“不知道你说什么。”溶溶骂道:“我叫你找的是个男人,你就盯着女人看,早知道你这个人太好色,靠不住得很。”
黄毓昭笑道:“我既然这么不堪,你还整天和我在一起,莫不是自知和无盐嫫母丑八怪一样难看,所以一点都不担心。溶溶怒道:“你找死呀!”啪地一掌打去,黄毓昭笑着避开。
毓昭与溶溶追逐之间,已离开云岩寺。却见路边尘土飞扬,几匹马奔驰而过,溶溶自语道:“奇怪,奇怪。”黄毓昭问道:“什么奇怪?”溶溶道:“这几个是河南开封断刀门的人,怎么会到江南来。”黄毓昭道:“你认错人了吧。”
说话间又有几匹马驰过,当先马上一老者红光满面,喊道:“前面是李胜李兄弟吗?”前面马上乘客调转马头,笑道:“原来是华山高大侠,也是来喝曾任两家的喜酒的吧。”
那姓高的老者名叫高宇天,掀髯道:“正是,你老弟倒是先来一步。”李胜笑道:“高大侠路远迢迢的赶来,曾雪风的面子不小呀。”两人说笑之际,已然并骑驰远。
溶溶笑道:“走,咱们也去凑个热闹。”黄毓昭道:“好啊,也讨杯喜酒喝喝。”溶溶笑道:“这杯喜酒倒真来之不易呢!”听她这么说,黄毓昭不禁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