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宫受伤后,又已过了半月。萧寒和南宫又被紫陌盯着进了许多补血生血的药物,脸色才渐渐红润起来。
一日上午,紫陌与萧寒来找顾余音,见他正与南宫下棋,对视着一笑,也不扰他们,径自在旁边坐了观战。
又过得一会,顾余音把手里已捏得发潮的棋子往罐子里一抛,道,“不下了!”
南宫也不勉强,亲自收了棋盘。顾余音也伏身帮忙,“你棋力怎会如此的好?”
“从小就没太多的事可做,只好用这些不太用运动的玩意打发时间。”南宫无所谓地说着。
顾余音自那日知道他患了血证后,就仔细跟紫陌打听了这病的症状和治疗,所以知道患了这种病的人,最怕受伤出血,只得从小养成安静的习惯,想别的孩子正上窜下跳的嬉闹时,他却只能隔着窗口看着,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又想不到补偿他的办法,便只能多拿出些时间来陪他。
紫陌见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轻轻地咳了一声。自那次为南宫疗伤后,他们四人的关系就格外亲近起来,虽然还是不常见面,但在一起时,气氛却融洽得多了。
顾余音依旧不抬眼,“我知道你们来了。有事就说。”
南宫却歉然一笑,“你们说话,我去倒茶。”
顾余音却一把拉住他,“没事做什么走来走去?我去倒就好了。”
于是,萧寒和紫陌就喝上了顾教主亲手倒的茶。
“我们要走了。”萧寒斟酌了一下词句,最后还是决定用最直接的方式说出。
“哦。”顾余音随便应了一声,“还是去苏州么?我派人送你们去。”
“你就这么让我们走?”紫陌怀疑地看着他。
顾余音却气得一窒,“难道应该拦着,不让你们走?”
南宫却笑着打趣,“你们一见面就只能斗嘴么?”
萧寒也是笑,“这是紫陌一大爱好。”
没有意外的,两人各得到一个白眼。
“早上得到风盈的传书,秋夫人已回到总坛。”顾余音对萧寒道,“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紫陌却瞪了他一眼,“说的是什么话!”
顾余音也才意识到出语不祥,却不肯向紫陌低头,“难道你们不是要走么?”
“你——”紫陌又与顾教主互讽了几句,才被萧寒和南宫拦住。
两人一边劝着,一边偷笑。紫陌本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刚来时又着实对顾余音不满过几天,这样针对他,还情有可原;但那顾余音,是一教之主不说,平日里也以冷漠著称,怎么自从遇到紫陌,嘴也毒起来?
又闲话一会,紫陌对顾余音道,“你跟我来下。我写张药方,你仔细盯着南宫每日按时服用。”
顾余音知道她是要让自己先离开,给萧寒和南宫留下时间说话,便点头跟了出去。
萧寒见两人出了门,才问道,“你和他——”
南宫却一摆手,“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也不必问了,”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但这样也还不错,是不是?”
萧寒盯着他看了一会,才一笑,“你觉得好就行了。”
萧寒垂着眼,安静了一会才道,“回去总坛后,劳你帮我照顾着母亲。”
南宫听出了他话里更深的意思,苦笑道,“你这算是交代后事么?你以为我真能活得比你久远?”
萧寒抬头看住他,怔了片刻,两人才一起苦笑起来。同命相怜,均是跟天争命的人,这一对表兄弟一时竟觉得从未有过的亲切。
“你的病?”萧寒也没了什么顾忌,索性直截了当地问。
“自母亲处得来的。”南宫下意识地按摩着手腕和手肘出的关节。他这病不仅最惧外伤出血,就算不伤不碰,关节处也常常淤血,所以养成了不时地按摩的习惯。
“令堂现在还好?”萧寒试探着问。
“已故去了。”南宫低垂了眼,看不清眼里的神色,“她去世时几乎连手指都动不了。”
萧寒这才知道他所担心的是什么,其实有时候死并不可怕,若是真的有一天,脑子还是清楚的,身子却完全不能使唤,那该是怎样的痛苦和悲哀。
“你也不必太担心。说不定你不会病到那般程度。”
南宫却抬眼一笑,“你这是在安慰我么?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萧寒也不生气,只笑道,“你这是咒我么?小心你挨不到病得动不了的时候,就让那顾教主冰死了!”
两人又闲话几句,萧寒才告辞出来,在门外却正看见顾余音,于是正色道,“好好待他。他虽出身世家,自小衣食无忧,身份也算高贵,但——”
萧寒欲言又止,把眼垂下,从他身边绕过,向外走去。顾余音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但也知道他是不想再说,于是侧身给他让路,却在他从身前经过时,听到他淡淡说,“有些事,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简单。”他的声音很轻,却很郑重。
顾余音更如坠入五里雾中,想着萧寒的话,回到房里,却见南宫正拿着个白瓷小瓶把玩,于是随口问道,“是什么?”
南宫却脸一红,只答道,“伤药。”
“萧寒给你的?魏丫头配的?”顾余音看着他脸红却更奇怪,“果然表兄弟感情不一般,怎不见他给我?”
南宫把脸一扭,用力把瓷瓶往桌上一放,“就是给你的。”
于是,当天的晚上,顾教主就明白了这药的用处,也明白为什么南宫的脸会红成那样。从那之后,顾教主才真正感激起紫陌来,甚至比她救了南宫的命时,还要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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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离扬州城百余里的一条官道上,正有一架马车不紧不慢地行着。那马车外面看起来很普通,里面却是极考究,底板上铺了柔软的锦褥,窗上挂的是两层窗帘,外面一层是暗色丝绒,不仅遮光亦能挡风,里面一层则是月白的细纱制成,制作极巧妙,从里面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而外面的人往里看,却只是模糊一片。此时外面天色正好,也没什么风,于是外层的厚帘便被掀起,只余下里层的轻纱随着微风飘摆。
车厢的中央放的是一张矮桌,桌的正中是一个烤着山水图案的茶壶,隔着茶壶在桌沿各放了两只白瓷杯子。一只比瓷器更细致的手,执起眼前的茶杯。那只手的主人把杯子放到唇边抿了一口,突然低头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对面的女子沉着面孔问道。
男子脸上笑意不减,却抬了眸看着她,“你——做什么留那个给南宫?”
女子闻言一窒,端起眼前的杯子喝了一口,却把眼光移向别处,“不是给你讲了用处了?”
“那么直接给顾教主不是更好?”男子用手指轻轻摩擦着杯口,嘴角弯了些许的弧度,眼眸却又重新垂下,秋水般的双眼里满是戏噱的笑意。
“我跟顾余音说了南宫的病症。”紫陌把杯子放在桌上,“他若真怜惜南宫,当不会勉强他。药给了南宫,便是南宫说了算了!”
萧寒抬眼看住对面的女子,认真地说,“谢谢。”
紫陌却被他弄得好不自在,“谢我做什么!他也算是我的病人,总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你对病人都是这么好的么?”萧寒看着她,眼里闪着莫名的光辉。
紫陌也回望着他,“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善良。一个人的感情只有那么多,经不起一再的施舍。”
萧寒却一笑,“那对我算是特别的优待了?”
紫陌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对你的感情可以用上‘施舍’二字?”
“我倒希望是施舍的了。”萧寒低垂了眼,看着杯里平静的茶水,“那样就不需要回报。”
“你是什么意思?”紫陌把身子伏过来,“我让你为难了?让你感到压力了?”
萧寒往后退了退,“你要的,我怕我给不起。”
“我要什么了!”紫陌一手拂落茶杯,“我从头到尾,可曾要求过你什么?”
车的底板上铺了厚厚的锦被,茶杯落上去,并没有碎,只是杯子里的茶洒在天青色的锦缎上,使那一片潮湿地方看起来有些像是黑色。
萧寒把杯子放在桌上,正视紫陌,“现在把话说开了也好。”
紫陌反倒安静下来,坐回原处,冷冷地看着他,“好。你说。”
“我的病况如何,你最清楚。”萧寒把被紫陌打翻的茶杯拾起,“虽然你不说,我也不说,但我们都很清楚,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了。”
紫陌却冷笑,“大概已到不了那么久了。”
萧寒本往杯里注着水,闻言动作一滞,却依旧没抬眼,续道,“你若真跟了我,那时,你当如何?”
“既然,我要的,你给不了,又多问这些做什么?”紫陌颜色间尽是冰冷,“我自爱我的,你自死你的,我们各不相干!”
萧寒见她真的动了气,本要劝慰,却终于狠心把话说了下去,“既然早晚都是要死心,何不早些放手?”
“你看,”萧寒把注了水的杯子推到紫陌面前,“这还是那一杯茶,和刚才并无差别。”
紫陌却凄然一笑,“你当倾心如倾茶么?水尽了可以再注,心失了,要怎么才能找的回?”
“况且,”紫陌指着锦缎上的一片污渍,“倾茶尚会留下些痕迹,何况倾心?”
“我也不是无赖痴缠的人。”紫陌叹了口气,“若你真容不得我,我也不与你计较你曾答应的。我这就下车,我回我的苏州,你去找你的母亲,我们——再无瓜葛!”
紫陌说着,就要扬声叫车夫停车,却被萧寒拦住,“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