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净如洗的夜幕上,一轮残月皎洁着,万点星光闪耀着,安宁静谧得让人忘却了不久前的那一场狂风怒吼,暴雨滂沱。
凉风萧瑟,卷起泥土淡淡的幽香,于清透的空气中,随意缭绕。
是否雨后的大地永能维持这份宁静?
云进那如雪的衣衫在风中轻摆,而他自己,则卓然而立,如渊停岳峙,憾然不动,眸中深遂,沉如渊海。然心头波澜,是在他遇见奕如风后一刻也未曾停止过的。
自从得知奕如风与将军府血案有关后,他就不只一次在心头萌生要去会会他的念头,但今日的相遇却在他意料之外,又着实令他心潮澎湃。
奕如风之名,在他回中土之前便已是如雷贯耳。这个迷一样的人,从十一年前逍遥楼突现江湖以来,就注定了他在世人眼中的不凡。逍遥楼情报网络之大,连朝廷的驭风门都望尘莫及;而逍遥楼势力扩张之迅速,亦是如魔鬼一般疯狂,没有人知道,逍遥楼那张无形的蛛网已在暗中织结去了哪方。凭一己之力能带领逍遥楼走上如此辉煌的道路,奕如风必定有着惊世之才和无与伦比的魄力。
云进见到了他,他没有估计错。奕如风眸中凝聚的是傲视一切的气魄,嘴边挑起的是毫不隐晦的自信,面上勾勒的是如山似海的气度。云进是那样的震撼,即便是在与他兵刃相向之时,他胸中也隐隐激荡着一股莫名的惺惺相惜。若他们之间不是有着血海深仇,应该会成为莫逆之交的吧!
想到这里,云进浅浅一笑,其中的复杂情绪却是难以言明。
但是,这样一个有着无数传奇的人物,究竟臣服在谁的驾驭之下?又是什么使他甘心臣服,忠心耿耿?而那幕后之人的手中,究竟又攒聚了多少力量?光是想想都让人心寒。
他轻叹一声,隐约觉得那场血案背后的阴谋,远在他能够设想的之外。
周汀兰缓步而来,望着云进那玉树临风的背影,油然而生的竟是一缕悲凉意味,轻声道:“师兄,夜深了,怎么还不休息?”
云进转过身来,正好迎上周汀兰那如水双眸,心中一颤,却不露破绽地一笑,道:“赵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周汀兰微笑道:“我用本门心法帮她疗伤,她已无大碍了。”
云进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展公子和马公子呢?”
一提起他们俩儿,周汀兰乐了,笑道:“他们呀,在为暮雪争风吃醋呢!我就是因为受不了他们,才出来透透气的。”
原来,这一路走来,展御轩和马文彬口角不断,相持不下。展御轩对赵暮雪满怀爱怜之心,照料之事,每每争抢。马文彬本也不以为意,但展御轩向来在府中养尊处优,又是个跳脱的性子,哪里懂得照顾人呢?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心做坏事,弄巧反成拙。马文彬看不过眼,颇有微言,展御轩却愣当他是在向自己示威,不堪之言,滔滔而出。马文彬又偏偏是个羞辱不得的人,在展御轩的狂轰滥炸之下,也隐忍不住,与他较上劲来。这一卯上,就是无止无休了。
云进胸中了然,洒然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赵姑娘花月之姿,亭亭玉立,只有两人为她争风吃醋,算是少的了。”
周汀兰没好气一笑,道:“师兄浮浪轻狂,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点都没变。”
云进哈哈一笑,往日那浮云飘逸于尘世之外,轻骑纵横于天地之间的豁然生活倏然涌现,心中悠悠慨叹,他的确不想变啊!笑逝,他却忽然觉得无语了,看着周汀兰那在月光下氤氲着淡淡雾气的清秀面庞,不期而至的是年少时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畅快无忧,心中一叹,曾几何时,他的心已对她如此的陌生了?
周汀兰何其聪明,哪能觉不出云进眉宇间的疏离?芳心微痛,更多的却是不甘,然开口仍是缓如流水,无波无澜:“师兄有心事?”
云进一呆,诧异蕴含着歉意从心底翻涌出来,在张嘴的那一刻,如哽在喉。
周汀兰却故意无视他的尴尬,继续保持着她平缓的语调:“与奕如风一战过后,师兄就一直闷闷不乐,难道师兄的心事与奕如风有关?”
云进暗暗松了口气:原来她说的是这个。星眸闪动,莞尔道:“什么事也瞒不过你。”顿了顿,将目光投落在一片新生的嫩叶上。那滴晶莹的水珠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自叶尖滑落,粉碎于湿润的泥土中。续道,“他与当年将军府的血案有关。”英眉一颤,仿佛受到了内心疼痛的牵扯。
周汀兰惊得瞪大了双眼,骇然道:“此事当真?”
云进道:“千真万确。”遂将从阮青竹那里听来的一切只字不漏地告诉了她。在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他本不愿让更多的人知晓,但天下之大,除了秦浪,周汀兰就是他最信任的一人了。
周汀兰闻言后叹道:“幸亏师兄那时把持得住,没让奕如风看出端倪,不然就打草惊蛇了。”
云进淡然道:“师妹放心,我自心中有数,不会乱了方寸。”
周汀兰在云进身侧借着微弱的月光幽幽打量着他,这个让她魂牵梦萦了十年的男人,早已不单单只是十年前那个以追风逐月为乐的逍遥师兄了,他那淡然的神采下竟也蓄满了仇恨。她微微握紧了手,难以抑制心中的不安。
展御轩骂骂咧咧的声音在这短暂的沉默中传来,周汀兰轻轻一叹,无奈道:“才一会儿没盯着,他们又吵起来了。吵醒了暮雪可不好,我去看看。”
周汀兰的脚步声在身后渐去渐远,云进如释重负。他当然觉察到了周汀兰方才注视他的目光,但他不敢回望,因为他真的不能承诺些什么。
深得似一团浓墨的树林中,蓦地一个人影闪过。那人轻功很好,却还是逃不过云进的耳朵。
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除了他身后这座他们暂时落脚的破庙以外,方圆十几里罕有人烟,谁会漏夜来此?
云进心中一动,悄悄追了上去。
那条人影灵活地在林中穿梭,月华虽然黯淡,经林叶一滤,也是华丽的斑驳,淡淡流泻下来。人影风一般闯入,闪出,只是一瞬,就轻易地被勾勒出那妖冶动人的线条和那一抹清淡如水的蓝。
那是个女人。蓝衣的女人。
即便是在这密林深山之境,月孤风高之时,她也十分小心谨慎,专捡些有茂密丛林遮掩的小路而行,速度忽快忽慢。
幽静的林中渐渐响起流水淙淙的轻快乐章,前方出现一个山谷,蓝衣女子步伐骤急,跃了进去。
谷中草木葳蕤,竹柏清疏,流觞曲水潆洄其间,却有一道清拔的背影立如山岳,比那清寒的月色更加冷冽。
蓝衣女子脚步不停,飞奔过去,乳燕归巢般撞入那男子怀中,娇笑道:“终于见到你了!你可知这几日,我过得比几年还要漫长!”
男子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温言细语,只听得他冰冷的声音传来:“这么急着要见我,难道事情有变?”
女子娇媚地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男子道:“那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女子妩媚一笑,道:“有啊!”抬起那双动人秋眸,脚一踮,在那男子唇上印上一记香吻,柔声在他耳畔低喃,“因为……我想你!”
云进这才看清那女子的样貌,竟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男子沉默片刻,忽然冷冷推开她。
女子并不吃惊,花般美艳的笑容在娇靥上满满地漾开,缓缓道:“生气了?”
男子冷傲地斜睨着她,道:“你应该知道现下的情况,我们多见一次面,就多一分被人发现的危险。你也不想我们精心部署的一切前功尽弃吧?”
女子依旧笑着,痴痴地看着他,甜甜道:“我就喜欢你这种冷漠的表情。”香躯往他身上一靠,嘴一扁,满眼幽怨地道,“开个玩笑也不行吗?况且人家说的都是真心话。”
男子伸手环住她的腰,凑近她,深深看入她的美眸中,鼻尖轻触,话语阴沉:“你的真心,我还不知道吗?”他淡淡说来,没有丝毫感情,冷得彻骨。
女子浑然如故,玉指轻轻在他鼻尖一点,眯着眼笑道:“就知道你最了解我。”
男子嘴角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低头吻上她的樱唇。
这一吻是冰冷的,女子的一双纤手却还是攀上了他的颈项,倾身迎上去,完全享受其中。
男子并不恋香,移开他凉薄的双唇,静静地道:“可以说了吗?”寡然无味的语调,方才那两吻,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仿佛都是不掺杂感情的,因为需要,所以吻了。
女子轻轻推开他,指尖在两片朱唇上滑过,满意地一笑,道:“老家伙前几日闭关疗伤去了,派中由我师妹主持大局,你的最后一招若想部署,现下是最好的机会。”
男子嘿嘿一笑,毫不掩饰地讥讽道:“怎么不是你这个大师姐主持大局吗?你师父也真是厚此薄彼了。”
女子的脸色倏然一寒,首次阴冷地瞪向他,冷声道:“若不是如此,你又怎能找到我这个内应帮你盗取‘昙花一现’?没有我,你的什么狗屁如意算盘统统都打不响!”
云进浑身一颤,难道他们想对付花间派?用“昙花一现”引我们来此,莫非是想借刀杀人?猛地想起那日花间派与天绝教对阵时的情景,出战的三名花间派女弟子,其中着蓝衣持蓝索的似乎就是眼前这个媚态百生的女子。
男子轻轻笑出声,淡淡道:“你别忘了,我们现在坐在同一条船上,唇齿相依。我自然没了你不行,你少了我,也是达不成你的愿望的。”
女子冷哼一声,不与他争辩,想了想,道:“你那最后一招到底是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男子低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女子脸色一白,盯着他道:“你可真够狠。”
男子寒星般的双眸中忽然透出深深的笑意,挑眉迎视着她的目光,淡然道:“你心软了?”
女子秀眉一蹙,愤恨道:“老家伙老眼昏花,只重视冷若冰那个臭丫头。枉我蓝碧灵跟她这么多年,虚有一个大师姐的名号,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既然她先待我不仁,我又何必跟她讲义?”
男子轻笑道:“这样的你才有资格做我的伙伴。”
蓝碧灵闻言,媚笑又生,道:“人家把身心都许给了你,你现在才把我当成自己人啊?”
男子坚冰一样的眼睛在蓝碧灵曼妙迷人的身形上打量一番,冷幽幽地道:“大家你情我愿,本就是一桩交易,蓝姑娘难道想现在要我负责任?”
蓝碧灵吟吟娇笑,靠近他身边,一双媚眼频送秋波,娇滴滴地道:“那倒不必,只要你记得对我的承诺就行了。”说罢,又献上一吻,柔声道,“再见。”衣袖一扬,闪入林中,去远了。
男子默立半晌,望着蓝碧灵消失的方向,悠悠念出两个字:“女人?”唇底是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纵身一跃,向更深的林中没去。
云进这才从由暗中转出来,神色凝重,目光渐渐专注于一点。
不远处的草地上,一点碧光若隐若现。
无数人影在眼前晃动,朦胧的,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却在很遥远的地方,飘渺的,捉摸不定。
淡淡地梅花香,清幽地弥漫,却寒凉。
身上冰冰凉凉的,很冷,但手心里却是暖的。
那一点暖,先是微弱地持守着,而后逐渐浓郁起来,炽烈起来,由掌心慢慢散开了去,流遍全身,冰冷的感觉融化殆尽。
靳泠阑终于有了睁开眼睛的力气,一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虽然难掩的疲惫从眉间晕染开来,但勾勒脸际的线条依然刚毅而优美,黑白分明的眸中透射出欣喜的光芒,双唇嗫嚅,随后吐出的几个字竟是相当清晰:“泠阑,你醒了!”
靳泠阑脱口叫道:“二哥?”想也不想,撑身坐起来,却听“咚”地一声,额前一痛,又跌回了床上。她揉着饱受撞击的额头,眯着眼睛去看秦浪,却见他也正捂着脑袋哇哇大叫。这一撞果然不轻!
痛楚还没完全消失,她竟听见一阵笑声,诧异地转头一看,登时傻了眼。
几个清丽的姑娘笑吟吟立在眼前,纱衣罗带,宛若仙子。而其中一个紫衣女子较之他人更多出一分冷艳,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笑容的,淡淡的眼神施施然投射在他们身上,如一碧空谷深潭,沉静得近乎冷漠。
靳泠阑怔了怔,恍然道:“是你们救了我们?”
一个模样娇俏可爱的姑娘笑眯眯地道:“对呀,是二师姐在瀑布下发现你们的。你们一定是昨夜在青河里沉了船,才被河水冲下谷的。我猜得对不对?”
靳泠阑笑道:“多谢几位姑娘救命之恩!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姑娘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便已住口,偷偷瞥了紫衣女子一眼,顽疲地吐了吐舌头,悻悻退了下去。
再看其他人,竟都是无动于衷。
靳泠阑好不纳闷儿,回头望望秦浪,后者也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眼中一片茫然。不想放弃,正欲开口再问,紫衣女子却先开口了:“二位看来已无大碍,如不嫌弃,可在此暂住一日,明日我会命人带你们出谷。”言罢悠然转身,就欲离去。
靳泠阑叫住她道:“这位姑娘请留步!”
紫衣女子并不回身,稍稍偏过头,淡淡道:“公子有什么事吗?”
靳泠阑顿了顿,微笑道:“还是不打扰各位姑娘了,我兄弟二人有要事在身,需得马上离开。不过,临走之前,想向姑娘打听个地方。”
紫衣女子道:“什么地方?”
靳泠阑道:“花间派。”
紫衣女子目光流动,依然没有改变姿势,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你们——要去花间派?”
正当此时,一个小姑娘跑进来,向紫衣女子道:“二师姐,外面来了几个人,说要求见师父。”
紫衣女子道:“几个人?”
小姑娘答道:“五个。三男二女。”
紫衣女子轻轻应了一声,转脸向靳泠阑道:“二位既来之,则安之。至于是非之地,还是无谓跟它扯上任何瓜葛了吧。”踏出一步,领着众女出去了。
这算什么意思?靳泠阑一头雾水,敢情我们连知情权都被剥夺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难道……?头疼,不去想。昨夜那样的折腾,并不是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的。
一转眼看见秦浪还在揉着他的脑袋,乐了,忍住笑,悄悄问道:“二哥,你觉得怎么样?”
秦浪老实答道:“还很疼。”
靳泠阑气结,没好气瞪着他道:“我是问你觉得这个地方古不古怪?”
秦浪朝四周望了一圈,道:“地方倒不古怪,就是人有些古怪。”
靳泠阑道:“你也这么觉得?她越是想隐瞒什么,我就越是想知道。而且,今日已是初五,我们要尽快赶到花间派才行。”
秦浪道:“我现在运功已不受限制了。不如我去探探虚实?”
靳泠阑笑道:“好主意!”满心期待地等着秦浪动身,岂知他竟一动不动,稳如泰山。呆望了他半晌,终于忍受不住,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去?”
秦浪眨眨眼,道:“去不了。”
靳泠阑为之愕然,不解道:“为什么?”
秦浪垂下头,憋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举起右手,道:“你抓我抓得这么紧,我怎么去啊?”
靳泠阑一时无语,这才发现,从醒来那一刻到现在,他们一直两手紧握,不曾分开过。终于明白那几个姑娘古怪笑容背后的含意,她们误会了。也终于弄清了掌心那点温暖的来源,让她醒来的那股暖流,是秦浪输入她体内的内力。
脸颊上有点热热的感觉,她伸手摸了摸,滚烫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