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香楼内茶香冉冉,宾客络绎。
二楼雅厅里,李佚把着盏中清茶,略略一看,言道:“色泽澄清,碧绿外透;两叶一芯,形似雀舌。”闭眼一嗅,露出享受之色,又道:“清而不淡,醇厚而不浓烈。”接着轻抿一口,再道,“品之甘香而不清洌,淡然而回味无穷。当真令人齿颊留香,浑然忘忧啊!”他哈哈一笑,“幸亏我们早来一步,不然,今日恐难品到如此好茶。”
展御青坐在靳泠阑身边,又恢复了以往大大咧咧的样子,浑当那身娴静女子颇有讲究的行头没穿在自己身上,听李佚这么一说,不由地好奇心起,捧起茶杯就咕噜噜灌了一大口,哪知那茶刚一入口,她脸色立变,含了一阵,愣是忍不住,一口气全喷了出来,边呛边道:“这么苦!哪里好喝了?”
她右手边的展御轩早已闪得远远,见她喷完,才回到座上,嘲笑道:“你当喝汤啊,这么大口?茶是要慢慢品的。”说着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但这茶非同一般,只一小口也苦涩难忍。李佚乃好茶之人,自然见怪不怪。展御轩则不然,茶一入口,大感后悔,但他素爱逞强,就算口中之物再难下咽,也绝无在众人面前吐出之理,当即硬吞下肚,还要强作笑颜,违心赞道:“果然好茶!大哥好眼光!”真是有苦自知。
展御青却知他古怪,有意道:“好喝怎么不见你多喝点?”
展御轩心中暗骂,脸上微笑,举盏道:“好东西当然要大家分享了!泠阑、二哥、马兄,一起来呀!”
靳泠阑笑笑,杯盏还未碰唇,秦浪忙拦道:“茶水性凉,你先前落过水,还是少喝为妙。”
靳泠阑一怔,眉间掠过一抹暖意,然一瞬隐去,淡淡道:“男子汉大丈夫,哪那么多讲究?”撇了撇茶叶,浅饮一口,她峨眉一颤,茶苦,心更苦。她愁肠百结,蓦地心中一凉,咳了起来。
秦浪一惊,叹道:“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说着,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靳泠阑浑身一震,猛地跳开,茶水也洒了满桌。
秦浪见她脸色发白,不禁问道:“泠阑,你怎么了?”
靳泠阑望着他,双唇颤了颤,却没出声,忽地笑了笑,寻回淡然神采,拱手道:“我突然想起府中还有点急事,泠阑先告辞了。”也不等众人多有言语,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展御青见靳泠阑离去,也慌忙追了上去。
望着靳泠阑离去的背影,秦浪心中一阵失落,想破脑袋也不明白靳泠阑为何判若两人,长叹一口气道:“我想下去走走,你们不用等我了。”颓然离席而去。
李佚从头至尾细细品茗,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却是百转千思。
马文彬对眼前一切殊无兴趣,目光在楼下街道上流连,忽然看到一黄衣女子骑马入城,不由地“咦”了一声,道:“那不是暮雪吗?”
展御轩闻言,立马来了精神,俯栏一看,果见赵暮雪驱一匹灰马行在街上,心头一喜,高声叫道:“赵姑娘!”
赵暮雪听得叫声,举头一望,但见李佚悠悠抚盏,唇角浅笑,虽是粗衣着身,仍是难掩眸中那一抹贵气;展御轩半个身子探出雕栏,嘻嘻哈哈向她招着手,活脱喜人;马文彬玉面含笑,青衣谨然,彬彬如常。她见得马文彬,不禁喜上眉梢,忙翻身下马,上得楼去。
展御轩让开身边一座,道:“赵姑娘,你不是回了缥缈斋吗?怎么来了淮州城?”
赵暮雪微一驻足,绕到马文彬身边,才道:“掌门师叔吩咐我到此办点事。”
展御轩见她有意疏远,不觉心中寞寞,但他素来达观,遇挫从不气馁,转眼又笑脸盈然道:“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赵暮雪笑笑,摇头道:“一点小事儿,不劳展大哥费心了。”继而转向马文彬道,“文彬哥哥,没想到一进城就能遇见你,我还以为你回万剑山庄了呢。”
马文彬道:“索性庄中无事,就在此多呆了几天。”捧杯欲饮。
赵暮雪道:“郡主的毒解了吗?”
茶近唇边,马文彬闻言一顿,脑中浮现靳无双的影子,放下茶盏,还未及答话,展御轩就已抢白道:“解了解了!马兄今早还去看望过她呢!是吧,马兄?”冲着马文彬狡黠一笑。
马文彬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微笑道:“你的三位师兄也都无恙了吧?”
赵暮雪知觉他的异样,心中失落,却仍欣然道:“他们已经生龙活虎了。”顿了顿,又道,“对了,我方才看到秦大哥失魂落魄地走了,他怎么了?”
李佚笑道:“他呀,说是闷得慌,下去走走。”见盏中茶水已尽,扬声道,“伙计,添茶!”又向赵暮雪问道,“赵姑娘要不要也来一杯?”
赵暮雪摆手道:“不用了,我想下去买点东西。”
大街上行人往来穿梭,热闹非凡。
秦浪置身其中,无精打采,只顾前行,早已忘了身在何处。他将这几日来发生的事反反复复想了一遍又一遍,仍是想不明白为何靳泠阑突然之间对他如此冷淡,甚至,甚至还要拒他于千里。他本是聪睿之人,此时却是满心迷茫。只道自己定是在无意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才换得靳泠阑疏淡若此。想到这层,不由地涩声一叹。
忽听一人在身后唤道:“秦大哥。”
秦浪转身望去,只见赵暮雪黄衣婉然,远远走来,愕然道:“赵姑娘?”
赵暮雪走近道:“秦大哥,方才听你叹气,是有什么心事吗?”
秦浪轻轻一叹,茫然抬眼,见四周竹柏森森,翠峰远簇,不觉暗自一惊,不想适才兀自苦恼,身无外物,竟不知不觉走到这里。自嘲一笑,寻了块干净的大石坐了下来,才道:“赵姑娘,若是一个与你很要好的朋友,才几日没见,就突然性情大变,对你生疏起来,却是为何?”
赵暮雪道:“这就难说了。要看这个朋友与你的交情好到什么程度。”
秦浪不假思索道:“结义兄弟。”
赵暮雪想了想,忽地笑道:“秦大哥是说小王爷吗?”
秦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错愕道:“赵姑娘何以知道?”
赵暮雪笑道:“秦大哥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你的结义兄弟只有李大哥、展大哥和小王爷三人,李大哥若疏远与你,就不会与你一同饮茶;展大哥又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他若是与你有矛盾,定是全天下都知道了。这么说,就只剩下小王爷一人了。”
秦浪苦笑道:“赵姑娘心思细密,秦浪佩服。”
赵暮雪一笑,在他身边坐下,道:“秦大哥和小王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浪怔了怔,回想这几日,诸多的猜疑已让他郁郁弥心,今日靳泠阑的一言一行又令他生出无边的迷惘,满心的苦闷正无处宣泄,此时一瞧赵暮雪,见她温眉和目,令人大生亲切之感,遂将心事向她和盘托出。末了,不安地问道:“赵姑娘,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连自己也不知道?”
赵暮雪静静听罢,托腮道:“我想,原因在小王爷身上。定是他遇到了一些事,在他心中放不下,才令他不能与秦大哥你坦然相对。”
秦浪追问道:“究竟是何事呢?”
赵暮雪耸耸肩道:“那就不得而知了,秦大哥需自己去找出原因。”
秦浪无力道:“他连见都不愿见我,我又如何去找?”
赵暮雪忽然起身,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望着草地上那一片峥嵘日盛的无名野花,幽然道:“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最难以琢磨的东西。你以为它近在眼前,其实它远在天边;你以为你已将它看得通透,其实只是你一厢情愿。无奈吗?却也只能顺其自然了。”她想起自身遭遇,忽觉靳泠阑的转变与马文彬也有些许相似,故而自伤自怜,发出这番感慨。
秦浪听在耳中,也觉不无道理,叹一口气道:“如此岂非痛苦?”
赵暮雪忽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抿嘴一笑,道:“看秦大哥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秦大哥在为情苦恼呢!”
听到“为情苦恼”四个字,秦浪脑中“嗡”地一声,如遭雷击,猛可间跳了起来,无措道:“赵姑娘,你……怎么这样说?我……我……”一时间,他心中千头万绪,乱成一团,靳泠阑的影子在眼前不断闪现,或嗔或笑,或喜或忧,或是摇扇翩翩,或是抚琴洒洒,或是泪盈深眸,或是眉淡如水,怎样也挥之不去。他胡乱迈着步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便如那脚上长了钉子,落地便是疼痛;他脸上时而惶窘,时而迷惑,时而坦然,又时而焦虑,瞬息百变,叫人瞠目。
赵暮雪见他这般古怪,好不讶异,不忍再看他如此不安,便笑道:“秦大哥,是我不好,我跟你开玩笑呢,不用这么认真。”
秦浪望了望她,怔然道:“开玩笑?”
赵暮雪脸一红,窘道:“对不起。”
秦浪蓦地笑笑,如释重负地道:“没关系,开玩笑嘛,是我不好才对,吓着你了。”
赵暮雪摇摇头,沉吟半晌,忽道:“秦大哥,其实我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秦浪愕然道:“什么事?”
赵暮雪肃容道:“烈焰刀重现江湖了。”
秦浪忽地退开两步,眉间闪过警惕的神色。
赵暮雪微微一笑,道:“秦大哥不必紧张,云大侠已经把你们之间的关系告诉我了,我这次来也是受他之托。”见秦浪仍有疑色,又道,“我派与云大侠的关系想必秦大哥也是知道的,我说的话有几分真假,我怎样证明也嫌多余,秦大哥自己来判断。”
秦浪暗忖:缥缈斋师祖与我师公乃是同门,师父信任缥缈斋的人也算有理;况且,缥缈斋是名门大派,响誉江湖,必也不会做出奸邪之事,自坏名声。她的话应该不假。于是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赵暮雪得他信任,不觉笑道:“三日前,南郡兴龙邦接了一趟镖,就是失踪已久的烈焰刀。那时家师正巧在兴龙邦作客,才能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相信不久,整个江湖都会知晓。”
秦浪双肩微颤,沉声道:“送往何处?”
赵暮雪道:“淮州,端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