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泠阑推门入房,在厅内圆桌旁坐下,执壶倒了杯茶,急急喝了起来。茶入口中冰冰凉凉,寡淡如水,不禁皱了皱眉,仍是一口气喝得见底。
昨日以来,她便为父亲寿辰一事而忙碌,事事亲力亲为,绝不容自己有半点差错,她要这个寿宴办得十全十美,要让父亲无话可说。对待父亲交与的任务,她向来抱着这样一种不肯服输的心态,若父亲只要她做八分,她定要做到十分;若要她做满十分,她就定要做到十二分。
放下茶杯,这才发现茶盘下压着一张纸,纸上龙飞凤舞写着几行字:今日酉时,邀君逸香楼一聚,不见不散。佚字。
靳泠阑秀眉蹙起,仔仔细细又读了几遍,才将那纸放下,眉间愁云却未曾散去。
春风穆穆,吹干她身上的汗水,燥热渐去,慢慢有了些凉意。
这时见玉儿捧了茶水进来,便让她关了房门,这才觉得舒适些,捧起茶盏啜了一小口,终是展颐赞道:“好茶!”
玉儿掩嘴笑道:“还不是小王爷最喜欢的秋山云雾,又不是没喝过?”
靳泠阑笑道:“就是因为喝了这么多年还不腻,我才对它情有独钟。”
玉儿一边为她添茶一边意味深长地道:“原来小王爷也知道情有独钟的滋味。”
靳泠阑看她一眼,知她话中所指,拨了拨茶叶,道:“你想说什么?”
玉儿指了指那杯已然见底的凉茶,叹道:“以前呀,总有展小姐时时为小王爷泡好新茶,如今她这一走啊,奴婢还真是不习惯呢!”
靳泠阑举扇在她头上敲了敲,笑骂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不做好自己的本份,却要劳烦主子的朋友,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玉儿吃痛道:“奴婢只是被展小姐的一片痴心所感动,可不像小王爷这般铁石心肠。”
靳泠阑瞪她一眼,道:“你懂什么?”
玉儿撇撇嘴道:“奴婢什么都不懂,却好过小王爷假装不懂。”
靳泠阑微微吃惊,饶有兴趣地道:“有意思!你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了?谁教你的?”
玉儿不料一眼被她识破,略微乱了方寸,支吾道:“什……什么啊?奴婢……奴婢不懂小王爷的意思。”
靳泠阑没好气道:“还狡辩!是御青吗?”
玉儿委屈道:“展小姐昨日已经回府了,奴婢哪里见过她?”
经她一提醒,靳泠阑方才觉得这两日耳根确是清静了许多,昨日的那番决绝当是奏了效,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再细一想,又觉有些不是滋味,若是展御青从此不再理她,岂非失去一个好妹妹?又是一叹,真是情义两难全。
玉儿见她表情变化无常,不明所以,正欲问个明白,靳泠阑突然抬起头来,冷不丁地道:“那就是无双了!”
被她一语道破“幕后黑手”,玉儿一时不知所措。
忽听有人轻扣房门,展御青的声音温风一般传来:“阑哥哥,你在吗?”
就见靳泠阑全身打了个寒战,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咬牙瞪着她,压低声音道:“她不是回去了吗?”
玉儿受她影响,也不由地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敲门声越来越急,展御青的叫唤声也越来越大,靳泠阑心中一急,竟翻窗逃了出去。
玉儿大吃一惊,脱口大声叫道:“小王爷!”
展御青听到叫声,一脚踹开房门,不见靳泠阑,便抓住玉儿,问道:“阑哥哥在哪儿?”
她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看得玉儿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抬手指了指窗子。
展御青会意,一溜烟儿追了出去。
李佚慵懒地靠在木栏上,侧身望着楼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手中执一盏香茶,却不饮下,阳光薄纱一样柔和在他身上,竟也能描摹出他那极少在人前展露的英风霸气。
他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忽而叹了一声,开口道:“你进来吧。”
静了一静,门被轻轻推开,黄衍一身儒袍跨入门来,垂首跪拜道:“参见二殿下!”
李佚摆摆手,懒懒道:“又无外人在此,勿需多礼,起来吧。”
黄衍谢恩起身,立于一旁,默然无语。
李佚转过脸来,将茶放下,望着他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黄衍道:“属下不敢。”
李佚淡然一笑:“你不敢?你能只身上来找我,比起他们三个可是有胆量多了。”他又向楼下一望,正好看见凌苍扬、屠十一和左仲明三人慌慌张张将脑袋缩回墙角,唇角一勾,不知是在笑他们,还是在笑自己。
黄衍骇然跪倒,急急道:“属下该死,请殿下治罪。”
李佚走过去将他托起,笑道:“我若治了你们,以后还焉敢有人向我进言?”
黄衍忙道:“属下惶恐。”
李佚示意他坐下,说道:“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谨。”
黄衍落坐道:“是。”
李佚见他还是一本正经,不禁一笑:“说吧。”
黄衍忙又起身,躬身道:“属下恳请殿下即刻启程回国。”
李佚倒并不意外,但真听他说来,不免心中又多生了一丝焦躁,抿了一口茶道:“我已说过,戌时启程,难道我的话竟当不得真?”
黄衍忙道:“属下绝无此意!只是……太后驾崩,朝中一片大乱。恕属下说句掉脑袋的话,国主软弱,经不起这样大的风浪,大殿下狼子野心,定会趁乱排除异己,殿下若不火速回国,恐难再有立足之地!”
李佚蓦地拍案而起,怒斥道:“大胆!”
黄衍双膝跪地,俯首道:“大殿下虽是长子嫡孙,储君之正选,但论才智德行、气度胸襟,却远远不及二殿下。一国之君当举贤能之士,大殿下绝无此能。”
李佚断喝道:“住口!你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已是不义;大哥好歹也是你的主子,你却跑来卖主求荣,是为不忠。一个不忠不义之徒,还胆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简直自寻死路!”
黄衍并未胆怯,虽仍垂着头,声音却是铿锵有力:“正因属下追随大殿下多年,耳闻目睹他的所言所行,才深知他并非帝王之才。属下斗胆直言,全是为了我国江山社稷。拳拳之心,日月可表,还望殿下明鉴!”
李佚冷笑一声道:“历来储位之争无不染满血腥,什么兄弟手足,都只是一个说来好听的称谓,明争暗斗、笑里藏刀才是它真正的定义。我焉能知你真心?”
黄衍道:“属下此来已抱了必死之心,殿下若是有所怀疑,大可将我四人交给大殿下发落,我们决不会逃走。”
李佚睨了他半晌,忽而轻轻一笑,道:“以国为先,冒死进言,太后果然没有看错人。”
黄衍缓缓抬起头来,一脸茫然道:“二殿下?”
李佚轻轻挥了挥手,没让他再往下问,笑容却是渐渐淡了下去,眸中浮出一抹阴冷,言道:“他想要为所欲为,怕也不容易。”
黄衍这才露出笑容来,欣然道:“原来殿下早有筹谋。”
李佚听了这话,忽而面露倦色,复又坐回栏边,缓缓道:“你去吧,我约的人快到了。”
黄衍犹豫一阵,终是答道:“是。”朝门边退去。
却听李佚又嘱咐道:“出入小心,切莫让人生疑。”
黄衍抬起头,李佚已侧身望向楼下街道,嘱咐时并未转身。这时暮色已下,残阳余晖在他身上悠悠浮动,他那专注的神情,朴实得便如寻常少年一般。
李佚听他久不见动静,便道:“还有事么?”仍是没有回头。
黄衍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道:“是……酉时已过,殿下的那位朋友……怕是来不了了……”
他话未说完,就见李佚脸上蓦然浮现一丝笑意,并不太浓,却似渗到心里去,连旁人看了,也觉一股暖意漾于心间。便听他道:“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