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御青一口气奔入树林,细雨零星而下,一滴一滴落到脸上,冰冰凉凉,这才觉出有些疲累,不由缓下步子,停了下来。
方喘一口气,便听靳泠阑在身后道:“御青,你听我解释。”
展御青刚有点平复的心,又被一股怒火冲得一颤,猛一转身,大声道:“我听得清清楚楚的,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妨触碰到靳泠阑那双盈动的眼眸,慌忙避开了去,心中七上八下,真不知是何种滋味。
靳泠阑叹一口气,道:“我并非存心欺骗你,我是有苦衷的。”
展御青见她走近,忙向后退了一步,叫道:“你不要过来!阑哥哥……”这“阑哥哥”三字方一脱口,忽觉异样,想了一想,又是心烦意乱,痛苦地跺着脚道,“我……我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了……”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
靳泠阑满心愧疚,却不知如何开解她,只得道:“御青,都是我不好,你快别哭了。”
展御青哭了一阵,眼中忽然流露出回忆之色,慢慢开口道:“那年我和展御轩八岁生辰,爹爹请了许多亲戚朋友来为我们庆祝。有一个胖胖的陈伯伯,送了展御轩一把翡翠小剑,送了我一对雕花金镯。我不喜欢那对镯子,就去抢展御轩的翡翠小剑,展御轩抢不过我,连人带剑一起摔到地上,剑也摔碎了,他就哇哇大哭起来。大娘以为我欺负他,责骂了我两句,就将他抱在怀里哄着。我三岁起就没有娘了,看着展御轩被娘宠着爱着,我心里直是泛酸,见爹爹走过来,就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哪知道啊,爹爹理也不理我,直一个劲儿地安抚展御轩。我委屈极了,就跑了出去。那天雪下得很大,我迷了路,又摔了一跤,在雪地里爬不起来。我又冷又饿,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心里害怕极了。”说到这里,她双颊蓦然浮出一丝笑容,颊上泪尤未干,亦随之闪了一闪,接着道,“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对我说:‘瞧瞧,我找到迷路的小花猫啦!’我抬头一看,就看见一个穿着雪白皮裘小哥哥站在眼前。那个小哥哥啊,粉雕玉琢似的人儿,长长的睫毛下,眼珠墨黑墨黑的,看见我,就像发现了宝贝似的,冲着我巧笑。我说:‘喂,我不叫小花猫,我叫展御青。’他便似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格格笑起来,说道:‘我也不叫喂,我叫靳泠阑。’说着向我伸出手来。那手暖暖地,我一握上,就安心了。”终于能够抬眼直视着靳泠阑,悠悠道,“你知道么阑哥哥,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喜欢你了。”哪知,她一看见靳泠阑的脸,便又从回忆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心酸道,“十年了,我喜欢你十年了!可是……你今天才告诉我,你是个女子!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啊?”终是忍不住蹲下身去,抱膝痛哭起来。
靳泠阑隐约记得那年随父亲去姨父家,欲与表弟表妹一同庆生。到了却见展府上下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问之下,才知表妹失了踪,便帮忙四下寻找,终于让他在后山松林找到了她。那时她身穿碎花小袄,摔在地上的样子颇为滑稽,便调皮地称她小花猫。不想这件陈年往事,展御青竟痴痴记到如今!靳泠阑更觉歉疚,走过去轻扶她双肩,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原来……”
展御青用力推开她,大声道:“你聪明绝顶,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你偏偏看着我一错再错!很有意思么?你分明是想看我的笑话,亏我还一直死心塌地地对你,我……”她越说越激动,却未留意身后那道山坡,一步步向后退去,却不料脚下一滑,话未说完便已向下跌去。
靳泠阑忙抓住近旁一根藤草,扑过去拉住她的手。岂知藤草枯脆,一拉之下,竟轻易就断了,二人一起滚下坡去。
山坡又陡又深,靳泠阑滚到坡底时已昏了过去,昏昏沉沉中听到潺潺流水声,好一阵才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半个身子躺在河水里,河水冰凉,她顿时打了个寒战。
展御青伏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靳泠阑焦急地唤了她几声,仍不见她有所反应,不由地心往下沉,忍住身上痛楚,爬了过去,摸她肌肤,仍有余温,探她鼻息,亦有微气,始才松了口气。扳过她的身子,发现她身上多有擦伤,便撕下一片干净的衣角,醮了河水为她擦拭。
展御青突感刺痛,眉头一皱,醒了过来。陡然发现靳泠阑正为自己宽衣解带,惊得破喉尖叫,连忙掩起衣服,环臂抱住自己,尖声道:“阑哥哥你……你对我做了些什么?”泪花已在眼眶里打转。
靳泠阑先是一愣,而后想到原由,又见展御青一副惊慌失措的委屈表情,不禁一笑。
展御青见她笑得娇媚,慢慢回忆起先前发生的事,猛然觉出自己行为的可笑,一时间只是羞窘难当,加之浑身疼痛一阵一阵,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摇摇欲倒,忙伸手往坡壁上一扶,哪知一双手臂也是酸软无力,方一碰上壁石,身子已随之摔了下去。
靳泠阑前去扶她,她执拗地想要避开,却是有心无力。她一面恼着靳泠阑的无情,一面又怨着自己的无用,泪是不流了,一张小嘴却噘得老高。靳泠阑为她料理伤口,她虽不再推拒,却也无好脸色相对,只是缄口生气,即便是痛,也咬牙强忍,绝不吭一声。
靳泠阑也不与她硬来,只细心为她擦拭伤口,口中缓缓道:“生得这冰肌雪肤的,留下疤痕可不好!”忽而一笑,望了展御青一眼,笑问道:“也曾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你可知那人是谁?”顿了顿,便自答道,“是我奶娘。五岁那年我随父亲打猎,不慎堕马受伤,回府后,奶娘也像这样为我洗伤口,仔仔细细地,却不抬头看我,良久方说了这么一句。我当她生我的气,就说:‘李尚书的公子上回打猎也摔破了头,如今那疤还在他额头上,经常被他拿出来炫耀,说他将来是要当将军的人,伤疤对将军来说是荣耀。奶娘,阑儿以后也是要做将军的。’哪知奶娘听了这话,却更生气了,一字一句地道:‘阑儿,记住,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懂奶娘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就追问道:‘哪里不一样了?’奶娘想要说什么,犹豫了片刻,终是忍住了,只望着我叹了口气,眼圈儿都是红红的。后来我慢慢大了,才明白过来奶娘那话里的意思。”
说到此处,她嘴角微微上翘,扬起的笑容中,无悲无喜,却掺杂了少许无奈。又道:“那时候我常常坐在府门口盼着父亲回来,等啊等啊,每次没有等到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回到自己房里,被奶娘抱在怀里,那时她眼里总是湿湿的。我问她父亲回来没有,有没有看见我等他,她每次都说有,还说是父亲抱我进来的。我当时啊,别提有多欢喜了。但是有一回,父亲破天荒第一次早归,我大老远瞧见,便跑过去抱住他的腿,叫他抱我,哪知他看也不看我,只冷冷地对追出来的奶娘说了句:‘抱小王爷进去。’然后撇开我就走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父亲并不喜欢我。”声音不觉哽咽了。
听到这里,展御青的身子微微发颤,也不知是寒风所致,还是被靳泠阑的话语所感。
靳泠阑又撕了片衣角,一圈一圈缠在展御青受伤的玉臂上,一面说道:“父亲对我非常严厉,而我,事事都很听话,事事也都做到最好,只盼着父亲能够喜欢我,可父亲依旧对我很冷漠,从不夸赞我,甚至,连一句鼓励的话都不曾说过。后来父亲带了二娘和双儿回来,父亲很疼她们,一看见她们就会笑,我才发现,父亲原来不是不会笑,只是,从不对着我笑。”她苦笑凄然,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也不忙伸手去擦,只叹了一声,又接着道:“自那以后,我便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再去讨好父亲,反而事事与他做对,让他心里难受。但是,你知道么,御青,我并不想伤他的,我只是想他注意我,我是怕他会不记得我,我已经没有娘了,我不想连唯一的父亲也失去。”
展御青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牵袖拭去的她的眼泪。
靳泠阑抓住她的手,说道:“御青,我再怎么忤逆父亲,但有一件事,打死我也不会做的。我难道不想像寻常女儿家一样朝来画眉涂丹,闲时抚琴作画?我父亲是当朝王爷,我若稍有不慎泄漏真实身份,就是欺君之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