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浪与靳泠阑到达下淮城的时候已是十日后的晌午了。
一间酒楼二楼的厢房里,秦浪正安闲地品着香茗,丝毫不见赶了十多日路后的疲惫神情。
与其对坐的靳泠阑却已是腰酸背疼,浑身没了气力。他不会轻功,更没有秦浪那样深厚的内力,这么远的路程徒步而行,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遭,自然吃不消,心里不断骂道:怎么就信了这小子的话,弃马不骑而用步行的?真是活见鬼了!
“咿呀——”门开,小二捧着几碟菜进来了。
闻到菜香,靳泠阑一下子精神起来,迫不及待地道:“哎呀,好了,好了!吃了几天的馒头,终于可以吃到小菜了!”
小二摆好碗碟后满脸堆笑道:“小店自酿的清泉酒今日刚开封,二位客官……”
靳泠阑果断地打断道:“不用了。”提到酒,真是想也不敢想,若秦浪又醉他三天,他受点累是小,万一又碰到西夷高手,他岂不是要陪上一条小命?
小二退了出去。
秦浪一抿嘴,道:“靳兄喝酒便是,不用理会我。”像是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
靳泠阑耸耸肩,道:“一个人喝酒又有什么意思?”举筷往碟中夹去。
鲜美的鱼肉近在眼前,身体却被一股迎面的气劲硬生生推后半尺,他夹了一个空。知道是秦浪所为,正要问怎么回事,脸前寒风一扫,“笃笃笃笃笃”五支羽箭已横成一排斜插在桌面上,碗碟碎裂,箭尾白翎还在微微颤动。
靳泠阑正要向窗外箭来处看去,秦浪忽然就整个人向他扑来,一把将他抱住。向后仰倒的瞬间,他分明看见三支箭擦着秦浪的后背掠过,“笃笃”钉在门框上。二人就势在地上翻滚几圈, 一连七箭延着他们翻滚的路线紧追而至,直至墙边,二人再无空间翻滚,羽箭也尽,第七箭连靳泠阑的衣衫一起钉在了地上。
靳泠阑倒是没被这冷不防的偷袭吓着,却是被秦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呆了,不知所措地盯着与他两寸之隔的秦浪的那双深褐的眸子,一颗心狂跳不止。
秦浪拔箭飞快掷向窗外,羽箭呼啸着朝对面街的屋顶上射去,劲力和速度丝毫不逊于发箭者。
屋顶上的瓦片瞬间就碎了,一道黑影窜起,三箭搭弓,凌空射出。
秦浪已翻身而起,单手一挥,三箭原路返回。
那黑衣人向后仰翻,避过三箭,又齐发六箭。
秦浪运劲吸起钉在地上的六支箭,大喝一声,六箭飞射出去,奇迹般将飞来的六箭钉在墙壁上。他勾起翻倒在地的椅子,“笃笃”两箭正中椅背,忽觉右耳一热,漏掉的一箭擦耳而过,右耳已被箭气划破。他一个侧仰转身,竟将那箭捉住,闪电般回掷。
那箭在半途迎上那黑衣人连发的数箭,刹时被来箭吞食。
那黑衣人以为挡下了秦浪这凌厉的一击,岂知秦浪掷回的那只箭直劈与其迎头相撞的一箭后,仍以一条直线肆无忌惮地向那黑衣人疾射而去,劲力和速度似乎都未减分毫。
那黑衣人一呆,急忙矮身,箭气从他头顶“嗖”一声扫过,斩断了他几缕头发。
秦浪猛提功力,低喝一声,飞来的数箭还未近其身便纷纷飞弹开去,顿时丧失了应有的威力,失去生命般散落到地上。
靳泠阑就在秦浪身后,看不见发箭者的身影,只见秦浪忽而翻腾,忽而疾转,一瞬间也不知变换了多少位置、使出了多少招。羽箭在靳泠阑身边飞过,不是钉入了墙里、柱子里,就是突然在他眼前疾停,下一秒便不见了踪影。有一箭几乎要射中他了,不知怎的就突然偏移了正确的轨道,长了眼睛般自动避过了他。他一点都不害怕,当然是他那临危不惧的性格使然,更重要的却是他深深地明白,有秦浪在,他根本无需为自己的安全担心。
低头去看落在地上横七竖八的羽箭,靳泠阑隐约看见箭头上刻着什么东西,似乎是裔朝的徽号,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正欲仔细去看,那箭竟蓦地离地而起朝他飞来。
原来是秦浪用左脚后跟一磕将箭弹起。
寒光一闪,羽箭自靳泠阑肩头掠过,瞬间,一声惨叫,他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那人的右手被箭尖划破,鲜血长流。
靳泠阑大吃一惊,叫道:“御轩?”那人竟是展御轩。
这下可好,本是要向左移避过一箭,为了阻止展御轩接近靳泠阑,秦浪却不得已向右移了半步,半步而已,他已失了避过那一箭的先机,腰间一痛,中了一箭。他疾步向后退去,重重跌在地上。
窗外屋顶上那人不怎的,竟就停止了发箭,轻踏瓦片飞了过来,落在三人眼前。
秦浪正欲箭步而上,展御轩一把扯住了他,叫道:“秦兄别打了,自己人!”
秦浪对他这一扯毫无防备,重重跌回地上,忍着腰间的疼痛道:“展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展御轩不去答他的话,反向那持弓的黑衣人厉声道:“玩儿够了吧,妹妹?你怎么把他伤了?”
那黑衣人扯下面巾,雪肤桃腮,眉清目秀,竟是一个小姑娘,正是展御轩的妹妹展御青。她气鼓鼓地道:“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避不过那一箭?”
展御轩也火了,大声道:“那你也不用箭箭都不留余地吧?”
展御青毫不示弱,提高了嗓门儿道:“不用尽全力我能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吗?”
展御轩肺都气炸了,大喝道:“你还有理了?”
展御青几乎是尖叫着道:“是你蛮不讲理!”分毫不让。
两人竟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好像完全忘了秦浪和靳泠阑的存在。
靳泠阑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看着秦浪的伤势,终于忍不住叫道:“你们别吵了,这儿还有人伤着呢!”
吵闹声终于停下来,展御轩与展御青气鼓鼓地互瞪一眼,忙蹲下查看秦浪的伤势。
待三人帮秦浪拔出箭、包扎好伤口后,陪他就地坐下了,因为这厢房里早已没了完整的桌椅。
展御轩道:“秦兄,你的伤不要紧吧?”
秦浪看了一眼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着头的展御青,微笑道:“只是皮外伤,令妹出手并不重。”
展御青抬头,满脸感激地朝他一笑,随即得意地瞟了一眼瞪着她的展御轩,好像打赢了一场不小的胜仗。
靳泠阑奇道:“御轩,你和秦兄认识的吗?”
展御轩揽住秦浪的肩膀,道:“我们在洛城就认识了,还是我带他去缥缈斋的。”
靳泠阑恍然道:“是了,缥缈斋一役你也在场。那我真是得感谢你了!”
展御轩得意地笑着,等待着靳泠阑对他的赞美,现在想起缥缈斋上那威风的一幕还觉得相当刺激。
靳泠阑看了一眼他得意的神情,忍住不笑了,续道:“感谢你交了秦兄这个朋友并把他带上缥缈斋替我解了这个围。”
展御青“扑哧”一声,笑得花枝乱颤,捂着肚子道:“展御轩,表错情了吧!”
展御轩尴尬地白了她一眼,一脸不满地朝靳泠阑道:“泠阑,你太不够意思了吧,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半个救命恩人,怎么这样不给我面子?”
靳泠阑笑道:“好好好,‘半个’救命恩人,你的功劳也不小!”
见展御青已然笑得趴下,心中一阵挫败感,全怪自己一时大意让他们抓住了小辫子,若不及时转移话题嘲笑会一直进行到底的,于是无奈地望向秦浪,眼神在求助。
秦浪果然话锋一转道:“展兄曾说过认识靳兄,原来不只认识这么简单,你们还是朋友。”也不知他是真的与展御轩心有灵犀还是仅仅是一个巧合,无论如何,展御轩如愿以偿地得救了。
展御青接道:“不只是朋友,还是亲戚呢。”朝靳泠阑身边靠了靠,轻挽起他的胳膊,道,“我们是表兄妹,从小就……就在一起长大。”脸竟然忽地红了起来。
展御轩讪笑道:“青梅竹马就青梅竹马吧,何必这么吞吞吐吐?”
展御青转向他,脸色一变,杏目圆瞪,沉声道:“你说什么?”那眼神,似乎下一步就是要将展御轩一脚踢出去。
纵使展御轩平时在与各色人物的“较量”中如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百战百胜,每每面对这个只比她晚几个时辰出生的妹妹却总是要落于下风,因为她一个不满意就会使用暴力,怪只怪他展御轩平日里疏于练功,才让她这只喜舞刀弄剑的小丫头占尽了上风,真是想想也觉得窝囊。但是在靳泠阑面前,这小辣椒就会温驯得像只小绵羊,展御轩正是看准了她这一点,所以放心大胆地无视于她眼神中的警告意味,悠然道:“我们展家二小姐何时变得这样矜持了?”
展御青知道他看穿了自己不敢发作出来,心中一气,脸涨得通红,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浪现在才看出个所以然来,想那展御青定是钟情于靳泠阑,那涨得通红的脸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靳泠阑剑眉一皱,这兄妹二人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呀,喟然道:“你们是不是应该交待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干嘛无缘无故偷袭我们?”
展御轩依然沉浸于难得胜利的快感之中,想展御青必然不会主动开口道明缘由,故乘胜追击道:“还不是展御青这小丫头的鬼主意!我说我交了秦兄这个武功高强的朋友,她就偏要试试他的武功。这么巧又得知秦兄做了护送你北上的保镖,又这么巧你们已经到了下淮,所以就变成这样了!”他两手一摊,一副完全不关我事的模样。
靳泠阑道:“那你也应该阻止她呀,怎么也跟她一起胡闹?”
展御轩道:“我也要拉得住她才行呀!不过我已经尽快跑来通知你们啦,可是来的时候你们已经开战了。还想跟你说话呢,刚一靠近你就挂了彩。”他摸了摸受伤的手背,愤愤道,“早知道不来了。”
秦浪忙道:“展兄,真是对不起,我只感到有人靠近靳兄,也不知是展兄你,所以就……”
展御轩道:“我要怪也不会怪到你头上。”说罢朝展御青望去。
展御青忙避过他的目光,扯了扯靳泠阑的衣角摇了摇,孩子般认错道:“阑哥哥,对不起。”
这个活泼好动、古灵精怪的展御青,从来都吝于叫展御轩一声哥哥,说是两人出生只差几个时辰根本可以忽略不计,这是什么道理?而对与展御轩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的靳泠阑,这两个字却用得尤其泛滥。她从小就“阑哥哥”长“阑哥哥”短地跟在靳泠阑屁股后面转,不知道的人准会认为她和靳泠阑才是亲兄妹。而靳泠阑也对这个表妹喜欢得很,感情绝不亚于自己的亲妹,对“阑哥哥”三个字也相当受用,由其是此刻这样的情况,往往展御青做错事后撒娇地叫一声“阑哥哥”就能免受责罚,无一例外。
靳泠阑自叹招架不住展御青的这一摇一唤,无奈轻叹一声道:“这三个字你应该对秦兄说。”
展御青知道又过一关,毫不反驳,立即笑着向秦浪赔礼道:“秦大哥,对不起。”
秦浪笑道:“都说没事了,你勿需自责。”
展御青眼珠子一转道:“不如你去我家养伤吧,我家的独门箭伤药效果可好了。”
秦浪道:“真的不用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续道,“其实我想就此与各位拜别。”
另外三人都不可尽信地站起来。
展御青还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急道:“秦浪大哥还在怪御青吗?”
展御轩插道:“怪你是应该的!”旋又转向秦浪,道,“但是秦兄你不会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跟我们翻脸吧?”尽管平时多么水火不容都好,他还是疼爱这个妹妹的。不过说到“这么一点小事”这几个字时他显然是底气不足,虽然自己都觉得理亏,还是要硬着头皮说得跟真的一样,这就是展御轩。
靳泠阑也不解地道:“是啊秦兄,他们兄妹是贪玩了点儿,但是并无恶意。况且你有伤在身,又要到哪里去?”
秦浪淡然一笑道:“你们误会了,这件事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我是在想,下淮离淮州只有一日的路程,已在朝廷所及的范围之内,西夷应该不会贸贸然再对靳兄下手,况且现在又有展兄和令妹的照应,秦浪也安心功成身退了。”
展御青松了一口气,道:“话虽如此,有秦大哥在不是更加万无一失吗?”
秦浪道:“实不相瞒,秦某确有要事在身。本想护送靳兄回府后便马不停蹄赶回平川付约,但现在受了点伤,必然会延误行程,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希望能多争取点时间。”望向靳泠阑,诚然道,“对不起!”
靳泠阑不料秦浪竟将护送他的事放在了第一位,且时时都在为他设想以致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心中不禁一阵感激,道:“秦兄如此为小弟设想,倒是小弟自愧忽略了秦兄,又怎能受得起这三个字?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既然秦兄有要事在身,我亦不敢多留,只望秦兄在赶路中途中要小心照料伤势,一路顺风。”
展御轩过去揽住秦浪的肩,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们约好来我家做客,看来又得推到下次了。我可不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下次就算你有天大的事,我也先把你拉回家再说!”
展御青补上一句:“也算上我!”
秦浪哈哈一笑,这几个朋友真是让他觉得很窝心。
“咿呀——”门又开了,惊呆了的小二僵在门边。
好好一间厢房,被密密麻麻的羽箭插得千疮百孔,碎桌碎椅、碎盘碎碟稀稀拉拉洒满一地,四个年轻男女站在厢房一角,言谈甚欢,对房内的凌乱视若无睹,还真是一副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