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城。
天色渐暗,三个人影蹑手蹑脚地移至一座府第的后门处,正是展御轩、展御青和靳泠阑。
靳泠阑不解地道:“展御轩,听说这里是你家,为何这样偷偷摸摸?”
展御轩一把捂住他的嘴,食指一伸,压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个禁声状。
展御青则凑近他耳旁,压低声音道:“我们是偷跑出来的,哥哥还在受罚期间,爹爹若是知道了可是不得了。”
靳泠阑不可置否地看了一眼展御轩,见他一脸的无奈,便知这又是受展御青威逼利诱的结果。
展御轩抬手在门上三长两短地敲了几下。
“咿呀”一声,后门裂开一条缝,一个胖乎乎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正是展御轩的其中一个侍读小正。一见是展御轩,小正欣喜得差点要叫出声来,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少爷,小姐,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展御轩朝门内望瞭望,问道:“怎么样?没被我爹发现吧?”
小正道:“若是被老爷发现,我就没命站在这里了!老爷正在前厅见客,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你们快点溜进去吧,我怕小武快要顶不住了。”
那小武与展御轩身形相若,每每展御轩心中一痒要溜出门去,他就是绝好的替身,一次半次下来,三五七次下来,十几二十次下来,竟都能侥幸骗过他父亲的法眼,屡试不爽。
展御轩点点头,转身正要对靳泠阑说话,却被他抢了个先,说道:“行,我就从正门拜访,我在路上谁也没碰见过。”
展御轩笑道:“聪明!明天请你喝酒。”
一把浑厚的声音兀自响起:“是不是听者有份呀?”
展御轩想也不想,顺口答道:“行!”这“行”字刚一出口,他便像瞬间被人点了穴般僵在那里,连头也不敢回。
其它三人也齐齐呆立当场。
来人身形颀长,立在那里犹如一杆□□,正是展御轩的父亲——淮州首富展信。
靳泠阑首先反应过来,向展信微微欠身道:“甥儿拜见姨父。”
展信微笑道:“阑儿你来得正好,我刚想派人去王府请你过来呢。”
靳泠阑讶道:“姨父找我何事?”
展信道:“今日府中来了两位贵客,我想向你引见引见。”
靳泠阑道:“不知贵客是何人?”
展信微微一笑,道:“见过不就知道了。姨父得知近日你在为与武林各派结盟之事而烦恼,与此二人交好,对你只会有益无害。”说罢,瞟了一眼仍僵在那里的展御轩和展御青,淡淡道:“你们两个一起来。”
展御轩心中深深舒了口气,与展御青对望一眼,悻悻然跟在父亲身后。爹爹就此轻易地放过他真是奇怪得很,也不知那贵客是何许人也。且不提他展御轩比旁人高出多倍的好奇心,单是间接助他逃过受父亲责罚这一劫的“大恩大德”就让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见一见这神秘的贵客。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已随父亲来到了前厅。
两位客人一见展信便急忙起身行礼。
靳泠阑和展御轩齐齐一呆,展信口中的“贵客”不正是那缥缈斋上险些丧命于西夷剧毒之下的万剑山庄少庄主马文彬和那令展御轩一见倾心的缥缈斋女弟子赵暮雪吗?
靳泠阑一呆,是因为他料想不到马文彬和赵暮雪会出现在展府,更猜不透他们与展信有何关系。想那下毒真凶已找出,误会虽已解除,但朝廷与武林人士之间的矛盾并未调和,此时再与他们接触,也不知会引起怎样的反应。
展御轩一呆却是因为他傻了眼,自己的心上人突然来访固然让他又惊又喜,如同做梦般,一时间心神恍惚、意乱情迷,然而同时却又不得不为自己捏着一把冷汗。海叔平日里固然不苟言笑,但心中对展御轩却甚为怜爱,缥缈斋上乱出风头的事他对展信只字不提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然他展御轩根本连再次偷跑出来的可能性都没有。而小武、小正两个死党,更是不用去担心他们会走漏半点风声。赵暮雪可就说不准了,若然让她认出自己,那还不大祸临头。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低头藏在最后。情感上他不知多想多看赵暮雪几眼,理智上却要及力抑制这种强烈的欲望,展御轩真是哭笑不得。
展信微笑道:“文彬贤侄久等了,来,我为你引见一个人。”说罢让出身后的靳泠阑。
马文彬脸色微变,冷冷道:“原来是端王府的小王爷!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言语中依然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
靳泠阑淡然一笑,道:“是啊,马兄,真是荣幸之至!”朝展信望去,显然是对“文彬贤侄”这个称呼颇为纳闷。
展信知其心中疑惑,解释道:“阑儿有所不知,我与文彬的父亲马清扬马大哥其实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这十几年来,因朝廷与武林各派之间的尴尬关系而不得已来往得少了,但我俩惺惺相吸,兄弟之情、朋友之谊无一日有所衰减。如今朝廷有意与武林各派结盟,阑儿正为此事劳心劳力、四处奔走;而万剑山庄又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文彬贤侄更是深得清扬兄的真传,可谓虎父无犬子;而这位赵暮雪赵姑娘又是现任缥缈斋斋主的小师妹,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你三人齐聚于此也算得上是一种缘分,若然三位能尽释前嫌携手交好,结盟之事便指日可待,我裔朝也就有救了!”
靳泠阑心下叹道:这马文彬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他岂会轻易忘掉一南在缥缈斋上对他的一番羞辱?姨父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费了。
马文彬果然看也不看靳泠阑一眼,对展信却是甚为恭敬,说道:“展伯伯,家父遣小侄前来不为别的,只为向御轩兄拜谢救命之恩。”
展御轩冒了一头冷汗,我的妈呀,他们竟是专乘为此事而来,我当真是想躲都躲不了了!
展信摆手笑道:“小犬无论武功修为、江湖经验都远不及贤侄,怎的会成了你的救命恩人?贤侄莫要说笑了。”
马文彬道:“展伯伯过谦了,家父说御轩兄在缥缈斋上面对各派武林人士亦能从容淡定,慧眼视破西夷人的奸计,不仅制止了一场不该有的误会,还救了小侄一条性命。小侄行事鲁莽,远不及御轩兄心细如尘。”
展信闻言,脸色一沉,怒喝道:“御轩!”
展御轩浑身一震,向后退了半步,双拳一捏,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扬首,大踏步而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展信身前,道:“爹,孩儿知错了!孩儿不该一时贪玩偷跑出家,也不该不听爹的教诲染指江湖事,更不该对爹欺瞒一切。请爹责罚!”以展御轩的性格,如此这般乖乖认错实为罕见,殊不知他有自己的想法,反正横竖也是死,躲躲闪闪岂不让赵暮雪看了笑话,把自己当成了不敢承担的小人?何不大大方方地承认,爹爹要责要罚息听尊便,怎样也失不了男子汉气概。
他这番曲折心事,旁人却哪里知晓,厅中各人,除马文彬、赵暮雪这两个不知展御轩脾性的人以外,纷纷为之侧目,展御青甚至怀疑他鬼上了身。
展信也着实吃了一惊,他深深看着眼前的儿子,沉默半晌,眼中闪烁的也不知是怒是喜,手一扬,轻叹道:“罢了罢了!”
这回轮到展御轩吃惊了,微微抬眼,怯声道:“爹不恼我了吗?”
岂知展信开怀一笑,道:“爹不恼你。”双手持住展御轩的双肩,将他扶起,续道,“爹不仅不恼你,而且还很高兴。”
展御轩不说话了,他突然发觉自己竟然全然不像想象中那样了解父亲,父亲的反应与以往大相径庭,若平常遇到这种情况,父亲根本想也不用想,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是什么事情能让前一刻还怒气冲天的父亲突然高兴起来的?
一旁的展御青当然也是目瞪口呆,她还没弄明白哥哥的反常是怎么回事,爹爹竟更加反常起来,大家这都是中了什么邪?终于按捺不住道:“爹,哥犯了错,你还高兴么?”
展信笑道:“我是在高兴你哥哥长大了,敢于承担了。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哥哥主动认错的?”
展御轩闻言,脸上一红,心虚起来,爹若是知道了他真实的想法,岂不要气晕过去?
展信缓缓道:“御轩,你可知为父为何对你如此严厉,从不轻易让你跨出府门半步?”
展御轩道:“江湖险恶,而孩儿阅历尚浅,爹是疼爱我,不想让我受到伤害。”
展信摇头道:“笼中的金丝雀固然美丽,却经受不住风吹雨打。不让你涉足江湖,你又怎能积累江湖经验?爹不能永远把你留在身边,你终究还是要凭自己的双手独自去闯荡江湖的。”
展御轩不明白了,既然要他积累江湖经验,又为何要死死把他锁在府中?这不是矛盾得很吗?
展信续道:“你从小就聪颖过人,却也顽皮至极。如今这般大了,行事作风却还像小孩子一样,毛毛躁躁,不知分寸,只会耍小聪明,从不思前想后,爹事事都管着你,就是想驯一驯你这冲动浮躁的个性。功夫不负有心人,爹如今果真看到了你的变化,难道不该高兴吗?”说着,嘴角又泛出微笑。
展御轩的心再也平复不下来了,他从未怀疑过父亲对他的疼爱,却没料到父亲是这样的用心良苦,想到这些年对父亲的诸多不满和种种怪责,鼻头一酸,哽咽道:“爹,我……”胸中一股热浪涌起,让他再也发不出声,泪水在眼眶中打起转转。
展信眉头一皱,不悦道:“像个男子汉般好好说话!婆婆妈妈像个什么样子?文彬专乘来谢你,要人家看笑话吗?”
展御轩稍稍平复心情,这才记起厅内还有其它人。转向马文彬时,已换上了招牌式的笑脸,赵暮雪就在那个方向,丢了性命也不能丢了形象!微笑道:“马兄千里迢迢为我而来,御轩当真是受宠若惊,御轩所出之力实在微乎其微,功劳最大的其实是我那位朋友。”
马文彬道:“这便是我来此的第二个目的了。文彬很想见见那位秦兄弟,道谢之余也想交个朋友。”
展御轩耸耸肩道:“那我真是帮不了你了,因为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展御轩其实并不喜欢马文彬,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自命清高、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马文彬偏偏正中下怀,想起那日他在缥缈斋上的对靳泠阑的嚣张态度,展御轩就反感极了。无奈父亲与马清扬有多年的交情,而赵暮雪又把马文彬当个宝,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流露出反感的情绪,只得做做表面功夫,对他客客气气的,心里却是极不情愿。索性头一偏,不去看他,而是对赵暮雪微微一笑,道:“不知赵姑娘来此又是所为何事?”
赵暮雪也冲他一笑,道:“不为什么,只是奉师命随文彬哥哥下山见识一下而已。”
展信含笑看着马文彬和赵暮雪,问道:“你们的婚期定下了吗?”
马文彬不防他奇峰突起,问出这句,微一错愕,张了张嘴,“啊”了一声,再无下文。
展信道:“你二人七年前就定下了婚约,如今也已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是时候该考虑婚期了。文彬你回去后告诉你爹,我这个贤弟还等着喝他儿子的喜酒呢!”说完哈哈一笑。
赵暮雪脸上通红,早已羞得低下头去。
马文彬却默不做声,也不知给他什么反应好。
展御轩前一刻还被赵暮雪的那一笑搞得心花怒放,这一刻的心就仿佛不会跳了。他虽然早已猜到,但此时得到证实,心中仍觉难以接受,竟然暗暗骂起秦浪乌鸦嘴来。
展御青一听有喜酒喝就兴奋起来,叫嚷道:“好啊好啊,我也等着呢!”一把拖起靳泠阑的手,道,“阑哥哥,到时我们一起去凑热闹!”她不明就里,又生性单纯,还以为靳泠阑与马文彬也能像他与展御轩一样好呢。
哪知靳泠阑与马文彬闻言,脸色均变,气氛又回到了原点。
展信岂能看不出其中端倪,敢情这二人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他展信一两句话就能化解的。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如此,就只有顺其自然了。干咳两声,话峰一转,道:“文彬和赵姑娘既然来了,就在府上多玩几天,府里也有好一阵子没这么热闹了。”
马文彬一揖,道:“恭敬不如从命,展伯伯,打扰了。”他永远那么彬彬有礼。
展信点点头,朝展御轩兄妹道:“御轩、御青,这几天你们就好好陪陪文彬和赵姑娘,别怠慢了客人。”
展御轩和展御青异口同声道:“知道了爹!”展御轩自是高兴得很,只要能天天见到心上人,她是谁的未婚妻又有什么关系?他仍然秉持着他那一番“只要她一天未嫁做人妇,我都是有机会的”言论。展御青就更高兴了,她早就厌烦了整日呆在府中无所事事的日子,与其说她陪马文彬与赵暮雪,倒不如说是马文彬与赵暮雪来陪她。
展信又转向靳泠阑,道:“阑儿,你也多留几天吧,你姨妈去了端云寺烧香,过几日便归,她可是想你得紧呢!”
靳泠阑微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