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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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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澄溯河北上,于未正时分到达了乌拉嘎镇。站在河岸上俯视小镇,只见得蒙古人惯戴的四片瓦、女真人的圆顶帽、赫哲人和鄂伦春人的狍皮帽在在两厢屋顶间拥挤不堪。通红的火光从乍开乍落的皮帘子内泄出,说笑吵闹声漫过了帽子汇成的河流淌进顾澄耳中。虽说雨点伴着零星的冰碴子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可这小镇上的喧哗人气却让人不知不觉间就忘却了天时尚寒。

顾澄来此之前也打听过,乌拉嘎虽小,这乌拉嘎河沿岸却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处金沟,一座金马山,一座白嘎拉山都是黑龙江有名的大金山。山间野兽群集,紫貂、猞猁、貉子、獾子、水獭、狐狸和獐、狍、鹿猎获颇丰;江里盛产哲罗、鳌花、鲤鱼和大马哈,肉味都甚是鲜美。

乌拉嘎起初只是山民聚而市物之处,之后有些内地的商贩到这里收购沙金皮毛,渐渐起屋造舍,便成了一个镇子的规模。近十余年朝廷不许黄金买卖,于是皮毛便成了乌拉嘎集市的大宗,据说江渐一带贵人身上皮裘十之一二得自此处。每年十月大雪封山严冰结河,便人去镇空,至多有大商贾留下一二个从人守着屋舍防野兽损坏。直到五六月间江上方能通行船只,商人纷纷拥来,猎户们也从山上背下来一冬的收成,这时便成了乌拉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光。

穿行在各族人中间,听着各种完全不懂的言语,嗅着从皮帘后面飘出的酒肉香气,一路的倦意都涌上身来。顾澄正琢磨着寻个店子好生休息一番,却见前面有一间屋子极是轩敞,顶上覆着的青瓦于一从茅草屋中另外醒目,门口人头攒动很是热闹,便信步走了过去。及走近了,听得有人大声道:“再去镇上守着,看人来了没有?”用的却是汉语,这是顾澄进镇子以来听懂的第一句话,更巧的事,居然是江浙一带口音,真是让顾澄有一刹那他乡遇故知之感。

前面人群拥挤,多是各族猎人肩扛着些狐貉之类。顾澄踮了脚往里头看,屋门口摆着一张长桌,猎人们排着队将兽皮放到桌上。一名戴了琥珀眼镜的四十上下干瘪师爷样人物又吹又抚又掂忙活不休,方才说话的便是此人了。他摘下镜子,对身边佝偻着腰的一个老头说上几句。那老头大约总有七八十岁了,身子又矮又小弯得厉害活脱脱似只龙虾,听了师爷的话,再对猎人说几句什么。猎人点点头,一旁自有人取了几锭银子搁在猎人手中,老头儿便把桌上的皮毛抱了起来,扔在一旁的桦树皮篓之中。

“原来是收皮裘的商行,”顾澄有些失望,他又想道:“不过既是同乡,若我上前求宿或者也不至于被拒。”就这么想着便站在一旁没有走开。

此时一名妇人排到了桌前,她头上戴着的帽子上饰着红绿线穗,身上穿旁开衩的黄狍皮袍,腰间系一条素色带子,背后背着一只摇篮。那摇篮帮子上精绣了许多花鸟虫兽,又缀满了贝壳铜玲护身佛之间的东西,略一动摇这些饰物便晃悠不已。见到这摇篮,顾澄便想:“喔,原来是个鄂伦春女人。”

他近日在关东走动,多少也长了见识,晓得这摇篮俗称“欧姆凯”。鄂伦春人的孩子自出生起至两岁都在里头,在家就吊起来,迁徙时由母亲背着走。只是所见过的摇篮里面,还真没有比这个更花俏的了。虽说不免有点俗气,却也显得这女人对孩子着实溺爱。

那妇人将手中的毛皮一件件摆上桌去,师爷照样的地翻拣了,两下交易已成,女人正要拾起桌上的银两,摇蓝里的孩子突然“哇哇”的哭起来。妇人一时顾不上银两,便转头揭开了盖子,拍着孩子的脸轻声哄着。那孩子大约刚满周岁,圆嘟嘟红通通的脸蛋裹在簇簇白毛中,一头乌黑柔顺的卷发,漆豆似的眼珠子掩在长长的睫毛下面。就是正啼哭不休,还是让顾澄一见之下,心头就不由得有一丝温柔牵动。后面的人大约也是觉得这孩子可爱,便没有催妇人快走。

那师爷本是摘了眼镜用帕子拭着,神情懒洋洋的,此时却突然一惊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他重又戴了镜子,一双三角眼在镜片后头闪着晶亮亮的光。

“这女人,快过来,让我瞧瞧!”师爷大声地嚷了一句。妇人茫然的停了给孩子拭泪的手掌。那手黑黄肤色,结着厚厚的茧痂,只怕比男人的还要大些。

老头儿在一旁对妇人说了,妇人连连摇头,帽子后头的红绿穗子四散飞开。她口里“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随手覆了盖头,便伸手去取那桌上的银两。

那师爷却一把将银子按实了,妇人有些惊怒,上前欲扳开他的手掌。正用力抢夺间,那师爷冷一不防伸手过去将盖头揭开了,手就捻上了孩子身上裹的皮衣。这孩子方才止住了哭,这又有陌生人在他身上抓动,不由小嘴一扁,就再度“哇!”的闹起来。

妇人一边抢得银两,一边打掉师爷的手。师爷却是咧着嘴笑,眼镜都快要落下来了,对一边的老头儿道:“那可是块上好的蓝狐皮,这家人不识货,怕是当作寻常赤狐皮了,居然给小孩子穿这么贵重的东西,真是作践了。快些让她卖了我,我出五十两银子!”

老头儿转译给妇人听,妇人只是摇头。

师爷见状又道:“那就八十两。”

女人不等老头儿说话,背了孩子就走。老头儿叫了一句,大约是警醒她价钱很高,女人回头小声说了句什么,意思好象是说,无论多少钱都不卖。神情很是忿忿然。

师爷双手在桌上一撑便跳了过去,追在后面叫道:“一百两!再多就不行了。”

女人破开人群断然走掉,连头也不回一下。

师爷见状发了急,吼了两声,从屋子里便出来了几个壮汉,两三下追了上去,将那妇人抓紧了。这猎户女人身子颇为壮实,厮打起来极是凶悍。一个壮汉欲要将摇篮从她身上扒下来,让她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巴掌。另一名壮汉想要拦住她的去路,却被她当心一撞跌了几步,后面站着的猎户赶忙让开,壮汉便结结实实的坐到地上。妇人虽说打的凶,只是三拳不敌四手,终于让两名大汉一边一个的抓住了胳膊,将她架了起来。那坐在地上的大汉冲上去对着她的面孔就是一拳,却被这妇人一脚踢中又倒回原先的地方。四下里顿时一通轰笑。

这时那师爷已经跑过来,硬生生的将那张裹在孩子身上的狐皮往外拽,孩子哭得越发大声。妇人终于慌了神,大声叫喊着什么。那老头儿在师爷耳边道:“这女人说,她愿卖了,让她自已来脱,莫要把孩子冻着了。”

这师爷恨恨道:“呸,给脸不要脸!”这才让壮汉们放开。

那妇人将摇篮解下来,放在地上,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将孩子抱出来。孩子经了方才一场大闹反倒不哭了,瞪了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四下里转着,十分严肃的样子。

妇人扯开自已的外袍,将孩子揣在怀里,絮絮的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时不时的向站在一旁的猎户看上一眼。那女人的面容很暗,掩在帽子后面看不分明,只是那眼睛极深极黑,让顾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说的什么顾澄不明白,只是见到猎户们有了愧色,一个个垂下头去不言不语。那妇人的语声愈来愈快,愈来愈尖拔。猎户们先是有些恼怒的神气,后来却又一个个涨红了脸。顾澄虽然一句也听不懂,却觉得那声音中蕴含着一种力量,虽然无形无质,可却让人忍不住就心神激奋起来。

果然便听得老头儿急促地在师爷耳边道:“这女人说:‘你们看着这些狗汉人这样子作恶,那里还有一丝鄂伦春汉子的血性!他们只用这一点点银子就把你们的心都买去了吗?’不好了,你看他们只是要闹事呢?”

果然四下的猎户都站了出来,手中弓箭握得紧紧的,口中吼着些什么,数十双眼睛怒睁,渐渐往那师爷处聚去。

师爷和老头儿还有几个壮汉被这一群鄂伦春猎人围在中间,听着他们愤怒的质问,不由都有些面色发白。那恐惧之心。

这时师爷试着让老头儿辩解几句,可声音一出口却被猎人们的吼声给淹没了。师爷有些惊慌,一步步退到了桌子跟前,眼镜不慎从鼻梁上滑下来,他险险抢在手里,手指哆嗦个不停。那些猎人们也一步步逼了过来。妇人将孩子的衣裳重又穿好,放回摇篮里。这时一个壮汉却从旁边慢慢的地潜过来。他方才在一旁没有动手,那些猎户们都没有注意到他。这壮汉见势不妙,向着妇人扑过去,一把将摇篮从妇人手里夺了过来。

顾澄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壮汉这一扑。只是壮汉起先藏在暗影里着实不醒目,因此顾澄虽与妇人相距不过十步,却也只来得及动了心思,再往前跨了两步,那摇篮已是被壮汉抢到了手中。

那妇人大叫一声跳起来,这一刻顾澄突然觉得自已的通犀心眼中出现了些异动。很轻微的,象一缕纤毛落入水中荡起的小小涟漪,一现而没。他心跳得有些发慌,好象正面临着什么极危险的境地。可是再运足了功力观看四周,只见那边猎人依旧在与师爷一伙理论,旁边看热闹的谈笑喝骂不一而足。只是天色更加昏暗,依旧是雨雪间杂无声无息的下。

顾澄自练成通犀心眼之后,无论面临何等情形都可以对危机辨识一二,可是此时此地他却有一种全然无知的畏惧。好象是一幅画中被人摘去了什么,可不论如何细看那画,却再也找不出有半点破损改动的痕迹。

这一阵心头悸动过后,顾澄再看那妇人,却不由有些惊愕。妇人居然将摇篮抢了回来护在身子底下。壮汉在她身上拳打脚踢,“砰砰”作响,不过两下子妇人的头皮已被他打破了,殷红的血淌在了皮袍子领上。那妇人绝不动弹,只是一心一意地抱紧了摇篮。

顾澄不由发怒,觉得这家商户也太过分了些,就跳上前去,一把拎住了壮汉的衣裳将他远远扔开。壮汉在空中手舞足蹈,“哇哇”乱叫,一直飞上了旁边酒馆的屋顶。屋子有些承不住,“咯吱!”摇晃了几下,里面喝酒的人都跑了出来。壮汉在屋顶上动也不敢动,惟恐摔了下去,只是不停的叫着:“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方才欺负起女人孩子来的那等骄横一下子翻作这般嘴脸,顾澄不由摇头。

那些猎户也见到了这一幕,不由更怒,将师爷的领子提了起来。师爷脖子被勒得紧了,面色涨红,眼珠外凸,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手中抓着一把银锭子伸到猎人面前。那猎人将银子打掉在地,用靴尖在上面碾了几脚,还吐了一口唾沫上去。

酒馆的老板跑了出来跺着脚叫苦,为屋顶上的不速之客发愁。顾澄冲他笑了一下,就待上去将壮汉拎下来。这时却听到鞭子“呼唿”作响,马蹄“的的”有如急雨,街上行人闻声无不避让。在衣袍交错的空隙间,一辆青漆马车穿了出来。如此狭窄的街道,也不知这马车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屋顶上的壮汉一见马车就大喊道:“二掌柜二掌柜,快些救我!”

马车窗帘略掀了一下,顾澄瞥见一个团团脸的中年人,他似乎轻“噫!”了一声,车门皮帘略动,一个圆圆胖胖的身子就从里面钻了出来。他身上的穿的袍子用金银绣着大朵团花,这腾空一滚,好似招亲的彩球一般着实令人眼光缭乱。

二掌柜的身子看上去少也有二百斤,这一跳上去那屋顶如何承得住?酒馆老板不由得面色煞白。

却只见这“大彩球”转到屋顶上头,将那壮汉一带就落下地来,屋子上连稻草也不曾落下一根。四下看的人都“啧啧”称奇。

那二掌柜放了壮汉下来,师爷又在一旁叫嚷。二掌柜皱皱眉,走了过去,经过顾澄时,二人不由自主的对视一眼。那些猎户欲拦这二掌柜,他却只是略作闪避,两三步就跨到师爷那里,这般臃肿的身子却是没有半点滞碍。

提着师爷的猎户为他气势所慑,不由自主的地便将师爷放下。

这师爷一得自由就急吼吼的地述说起自身委屈,一面说,一面摘下眼镜,眼眶微红。可二掌柜打断了他,却与那猎人说话。他的鄂伦春语居然说得甚是流畅。他听了一会,又与那作翻译的老头儿说了一会,本来富态端庄的脸上却生出些煞气来,当下便训斥了师爷几声。他取了些银两走到妇人身边,轻言细语说了些话。妇人垂了头,过一会,终于收下银子。他又高声与那些猎人们说了几句,大约是道歉罢,这些猎人们听了,也就又排好了队,重新开始卖买起皮毛来。

见此事已毕,顾澄觉出腹中甚是饥饿,方才让那酒馆老板无端受了一场惊吓又有些过意不去,便进了这家店中。天色向晚,店中火塘里火光熊熊。方才纷扰已过酒客们又回到座上,桌上大抵是一只小炭火盆子炖着肉,腥臊味合着酒香冲鼻而来。顾澄随意坐下,让掌柜杀一尾熬花做汤,另要了肉脯和酒

不一会儿酒肉已上,那酒是山中野柿果所酿,味道甘冽异常,比之粮食酒的醇厚来又是另一种风味。顾澄方饮了一口,就见得帘子一闪,进来一人,正是方才惹出那一场争斗的鄂伦春妇人。店子里的人不免看了她几眼,又议论一回。她却只是默然走到远离火塘的位子上,要了一碗肉汤,用小勺子细细的吹凉了喂孩子。那孩子也乖巧得很,不哭不闹就吃了。

这时邻桌聊到了方才的事上,道:“老胡,你方才可瞧见那那个二掌柜的身手处事了?了不得,听说这家商行如今是被沈家买下了。沈青鹰竟有这样的手下!”顾澄看过去,两个商贩模样的人正在喝酒闲聊。

那老胡道:“沈青鹰?这样的高手能是他搜罗得来的?一定是金陵李家的人。”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也逃不出顾澄的耳朵。

“喔?你是说沈青鹰如今还是靠着李家?”

这话一出口,顾澄就觉得店子里无端端地冷了一下。他运起通犀心眼对这店子里的人一一探查过去,终于在最靠墙的那个位子上顿住了。这感觉十分熟悉,正是今晨就见识过的。顾澄看去,只见一个伏在桌上的人猛然抬起了头,双眼在暗处闪着幽幽的绿光。他心中叫苦:“怎的又与沈青鹞遇上了?”

只是沈青鹞虽也发现了他,却没什么动静,身子又往桌上一伏,佯作熟睡。顾澄四下再细看了一回,就从众多酒客中辨出了其它五名鹞鹰。耳中听得方才那人继续道:“这是自然,那沈青鹰叛了精卫盟……”

这时鱼汤已上,顾澄让店家送了一-碗到妇人桌上,妇人向顾澄笑了一笑,顾澄冲她点了一下头继续听邻桌的人议论。

“精卫盟虽说架子塌了……”

想是鱼汤烫手,女子端着碗略一摇晃,便泼了许多出来,妇人皱眉缩眼地好似有些疼痛。

“可漏下的那几个又岂是好相与的,他不靠上李家,怕是一日也活不过去的……”

精卫盟之败算是今年江湖中的头号大事,顾澄一路北上也不知听人说起过多少回。旁边桌上几个从内地来的商人自然也起了兴致,纷纷拢过来。

有人道:“这精卫盟算是其兴也勃,其亡也速。不过四五年间就有了驾凌于金陵李家之上的架式,可你看,这也才几年时光,三个月前燕子矶一战,说败就败了。”

另一人道:“是呀,不过,若不是沈青鹰杀了韦白鹤,又嫁祸给息红鹊。精卫盟里自已己经打残了,他李家再怎样也不敢这么硬找上门去!”

与老胡同桌那人长叹一声,道:“三个月前我恰恰回了金陵,那日我正要上燕子矶游玩,不巧我那婆娘与我怄气,吵了个把时辰才去。那日的天气就和眼下外头差不多,也是雨夹雪一阵阵的下,天阴得跟我老婆那张脸似的,透着股晦气。我心里正犯嘀咕呢,说这都二月天了,冷的邪门,谁知还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几个小子过来撞得我一踉呛。再一看,满大街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还有小孩子走丢了趴在地上哇哇的哭,居然有人要从孩子身上踏过去。我赵七虽不是什么善人,也过去将孩子抢起来。我骂那人不是个东西。那跑的人浑身都哆嗦,说你自已看你自已看……我抱着孩子这么一看啦……”

旁边的人听得出神,急问道:“怎么样?”

赵七有一会没发声,听客马上给他满满的斟了一碗酒,道:“压压惊,你看到啥了?”

赵七端过碗来,双手乱颤,倒泼了一半在身上。好不容易将余下的灌进了口,抹了一把嘴方道:“那雨花台上精卫盟的总舵整个烧着了,半边天都照得通亮。江水飘了三五里,到我站的地方,那水波还是一带一带的红,也不知是火光映的,还是血水染的。我再低头一看,白乎乎的飘过来一样东西,竟是一具被劈开了的尸首,肠子心肺都拖了出来。我当时吓得就……把手里的孩子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跑了……”

顾澄耳朵里听着众人猛吸气的声音,小口小口的抿着酒,炭火跃动,在他眼中仿佛化成了燕子矶上的冲天烈焰。他赶到的时辰,大约也与这位仁兄相妨。他不管不顾的冲了进去,四下里热浪逼人,不一会头发就烧焦起卷,整个火场中的人都跟疯了似的,见人就砍。所有人眼睛里都是通红的,充斥着骇人的杀意。他开始还能尽力不伤人,可后来也办不到了,凡是遇上动静就一剑砍伤了再说。满眼都是惨叫,嚎哭,狂笑。只不到一刻钟的时光,他也觉自己快要疯了,终于不堪忍受地逃走。

冲出来的时侯他在江水里扑熄身上的火焰,然后就见到了一个女子飘了过来。他把她从水中捞起来,那白得无一丝血色的面孔上只有弯弯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发上一枚银簪将要松脱。顾澄从银簪上认出了息红鹊的身份,于是背着她游过了江。他渡江后再远眺那曾经宏丽的殿堂时,只见楼阁已经烧透了,通红晶亮,远远看上去如红玉雕琢的珍玩。就在他这一回眼的时侯,精卫盟的总舵轻轻摇晃了一下,就整个塌了下来。

“我跑到夫子庙那块时,看到官兵进城了,在街上见人就抓。我也让他们给抓了进去,扣个殴斗生事。后来还是我婆娘四处求人花了银子将我弄出来。唉,后来大老爷们察了个把月,收缴了精卫盟的那些产业,给精卫盟定了个私通海盗的罪。说李家是为官府缉盗,有功无过。倒是街上一众不相干的人蒙了场大难,这它妈的都是什么年月!”

酒客都不约而同的吼骂了几句,便又有人道:“你说这沈青鹰是中了什么邪?沈家一门都死在李家手里,后来他投入精卫盟,精卫盟的势力已经不比李家差了。只消过上几年,何尝不能既报大仇又得回产业,为啥子非得和仇人家联手?”

老胡听了这话突然冷不丁的问出一句:“你可知那黑精卫本是精卫盟的盟主,为何会换了韦白鹤?”

赵七还不及答,旁边早有人插上了话:“这谁不知道,黑精卫不是和李家的大公子李昶一战之下,同归于尽了么?

老胡“嘿嘿”冷笑了几声,似是想说什么,却只是捧了酒碗喝了一大口,叹道:“野柿子酒当真不错,我每年往这边跑上一趟,都说不上是为赚钱还是为喝这酒。”

有人问道:“老胡你方才笑得有些怪,卖弄什么玄虚呢?”

老胡四下里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是真的不知呢,还是假的?”

发问的人恼了,道:“什么真的假的,快说快说!”

老胡却又不紧不慢地吃着菜道:“这事,不说也罢!”

客人们谈兴正浓,被人这么吊着胃口都嚷嚷起来。

“老胡,你要是不说,可别忘了小红的事,唉,嫂子平素待我也不薄的……”赵七也嘿嘿的冷笑起来。

老胡一口酒呛住了,咳了几声,方道:“好兄弟,你就饶了我罢。这事,其实知道的人也不少了,说与你们听听倒也无妨。”

“喔?难道还有隐情?”

“嘿,他们那里是力拼而亡,那是一双两好,比翼双飞去了!”

“什么?居然有这样的事?”问话的人语气十分的激动,好象这事与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老胡道:“自然是真的,李家和精卫盟两边都想将这事给瞒下来,只是这日子一久,又如何瞒得住?”

“快说快说,他们两个是怎么勾搭上的?”

顾澄摇头,默默的饮酒,心道世人都巴望着名门中出点什么岔子,在嘴上把旁人作践几日,如同自已也高贵起来了,当真是无聊之极。

“怎么勾搭上的,传说的可就没这么明白了。百雀阁你去过没有?”

“老胡你这不是寒碜人吗?咱们这身份,那里上得了百雀阁?莫非你就去过了?”

“咳咳,这不只是问一声么!你们现今大约都晓得百雀阁是精卫盟的秘舵了。好象是几年前李大公子到百雀阁探路,黑精卫在里面扮作舞女想使美人计赚了李大公子,不成想两人假戏做成了真!”

“原来是这样……嘿嘿,那李大公子这也算是痴情种子一个,居然当真扔下家业就跑掉了!”

“只不过,我瞧那黑精卫这种女人也真是恁无情了,一整个精卫盟都败在了她手上。若不是她撒手一走,以精卫盟的声势,那沈青鹰也未必就会投到李家。”

“这个自然是,前两年,哪个不说精卫盟迟早会灭了李家?”

“不止这个,听说沈青鹰对黑精卫早就有了心思。他跟着黑精卫这些年没尝到一点甜头,黑精卫却跟着仇人跑了,这一气之下投到李家也是无可厚非。”老胡说到这里,四下里人方齐“喔!”了一声,终于明白老胡先前为何会冷不丁岔出这么一句来。

突然那孩子又哭了两声,传来“咣铛!”一声脆响。顾澄一看,那妇人手中的勺子落了地。她的头上伤口已包好了,只是帽子下面结着的辫子有些散,蓬乱的发影被塘里的火光投到泥墙上,顾澄无端端地觉得有些凄凉。

酒客们又谈笑了一会,话题渐渐转到别处,顾澄也不再听。突然他心有所应,抬头一看,只见伏在桌上的沈青鹞起身往门口走去。他走过那老胡一桌时,似有意似无意的在他们桌上拍了一掌。那老胡正要发作,他们的酒碗突然裂了,无数细锐的瓷片合着黄澄澄的酒液分别向着他二人头面扑去。二人不及闪避,捂着脸痛叫了一声,十指中缓缓渗出血来。

店中人都是一惊,再看沈青鹞,却只见帘子在风中飘飞不定,人已不知去向。

当下掌柜取了药水绷带来给两个人脸上包扎,两人各伤了一只眼睛,痛哭叫骂闹成一团。不少客人起身离去。顾澄暗自盯住了那几名鹞鹰,果然他们一个一个的出了门,待最后一名鹞鹰离开,顾澄也就追在了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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