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以为那是他唯一的救赎和全部的指望。
“爹,表哥不要我了……”凌玥伏在桌上哀哀的哭泣,肩膀不住抽动,“女儿该怎么办啊?”
凌君卿边浏览堆积如山的谍报,边做批注,心不在焉的敷衍:“早就劝你死了这条心。”
哭声骤止,凌玥霍然抬头,眸光晶亮,绝望而悲切:“难道在爹心里,就一点都不关心玥儿的幸福?”
握着的毛笔微微一颤,凌君卿停顿下来,看着自己的女儿,唇角含笑:“爹怎会不关心你?”昏黄的灯光暗影中,眼神冰冷如封,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恐怕爹在意的,只有称霸武林的权力吧。所有挡住你的路的,都会被除去。娘亲是这样,舅舅是这样,连我也不例外……”凌玥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无数悲伤的无助的回忆涌上心头。凌君卿娶叶氏之女,看中的是两家结盟后的庞大势力。娘亲芳华早逝,一半源自嫁了个无心之人,忍受不了独守空闺的无边寂寞。送忠仆之子去幽风谷,是为了安插下眼线。与幽风谷联手灭掉万叶山庄,设计被刺杀摆脱嫌疑,率众反攻幽风谷,擒获两位谷主,凌家庄一跃成为江湖第一的名门正派,翘首武林。因为真相是这样,所以她受到了幽风谷的礼待,所以她和表哥之间永远横亘着一座巍然的高山,不能相望,不能相闻,有缘相识,无缘相守。可恨她直到如今,一切无法回转,方才完全醒悟过来。
“玥儿,你胡说些什么!”凌君卿雷霆震怒,生平第一次痛斥她。不经意间,竟然让她知道了这么多。万一泄露出去,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看来真是宠坏她了。
“爹,我是您的女儿。您瞒得了天下人,唯独瞒不了我。”说完这一句,像是七魂六魄都被抽离,凌玥死气沉沉的站起身来,步若千钧的往外行去,一步一摇晃。忽的,她浑身一僵,摔倒在门柱上,动弹不得。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扇扇的动,泪珠一滴一滴的滚落到地。
“你料错了。”凌君卿叹了口气,唤道:“来人啊,送小姐回房。没我的令牌,不许任何人接近。否则,格杀勿论。”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只有这么一个亲身女儿,再怎么狠心,也下不去手。百年之后,这份偌大的家业,除了传继给她,还能托付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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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翔、叶翊、怜儿,你们三个劫狱。我和圣女掩护。分头行动,回山上见。”凌家庄一个僻静的角落,陈雁华矮下身,用指在泥地上划出各处分布,低低的吩咐。
“好。”四人一齐点头。
“走。”
长剑在手,叶翊望了眼星海,流露出担忧,终是沉默的走了。
星海欣欣然想跟去。但陈雁华扯住她的衣袖,执著的问:“圣女,你真要惹进这局?”
“你错了。我本为此局而来。”星海微然一笑,随手解落外罩的黑袍。素白明艳的衣,她一拂广袖,纵身而出。“你助他们去。”
如此骄傲,果然是瑶池圣女阿环的作风呢。陈雁华半是欣慰半是无奈,沉吟了下,尾随那三人而去。
快似鬼魅的身形一掠而过,凌家庄的巡逻守夜人在毫无知觉之下纷纷昏睡过去。
四更天。最深一重院落,劲服箭守,明灯如织。
凌忠望了眼书房一直未熄的烛火,暗自叹息今儿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作为凌君卿的第一心腹,他自然知道庄主在等待些什么。为什么那些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来自投罗网?转眼两日两夜都快过去了。他掐指一算时辰,忽觉不对。丑时已过,为何换班的人手迟迟未到?外院中冷寂一片,抬眼望去,唯有数排孤零零的气死风灯摇曳不定。
凉风吹过,门口忽然站着一女子,云髻低挽,环佩叮咚,广袖轻扬若行云间,衣袂飘举如曳月华。
“妖女!”凌忠的瞳孔收缩。哪怕是化作了灰烬,他也能将她认出来。杀!他当机立断,但惊异的发现身边已经无人能够执行他的命令。与此同时,他的膻中穴上一紧,缓缓栽倒了下去。
“贵客光临蔽舍,恕凌某不曾远迎。”凌君卿朗朗的声音响起,人也随之踏出书斋门外。
星海二话没说,裙裾飘扬,以指代剑,快攻过去。
凌君卿也非浪得虚名之辈,身兼幽风谷、凌家庄两家之长。上次交手,刻意隐瞒身份,只用了一半招式。这回硬硬相拼,彼此知根知底,他狠辣凌厉,经验丰富。以空手对兵刃,星海一时也拿他不下。
对拆了数十招,星海略有些不耐,蓦的足踏方砖,凌空而起,翻身斜击,弹指成风。
猝不及防,凌君卿滚身避开,玉冠掉落,狼狈不堪。心中暗惊,这女子莫非百毒不侵?他庭院中若干处抹了剧□□物,诱使强敌触碰。星海果然依计上当,但到此时,她的内力仍不见衰竭,反倒招式熟练之后,攻势愈发迅猛,大大出于他的意料。幸得她不肯杀生,手下留情,他自己才能强撑至今。
“嘭”的一声,菊花状的烟花绽放,瞬间染亮天际,也照亮星海眸中的冷意。五指微张,幻化出一线寒芒。
无形的内劲催生为有形的剑气。本以为是古书上的无稽之谈,孰料真有人练成了!罢,罢,罢。他本来赌这一局,就是为了让听翠堂身败名裂,却将自己牵扯进去。技不如人,纵使不甘心,又能如何?赢者为王,败者为寇,天经地义。
衣旋袖飞,斯人杳去。
而凌君卿命尚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喘息未定的看着星海离去的方向,露出诡异的笑容。输了这一仗又如何?最强的她被拖在此处,想必另两处的埋伏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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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黑的云色掩住了寂寞的夜光,星辰寥落。
林瑄与宋玲联袂站于山顶眺望满城灯火,衣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宋玲轻笑一声,道:“告诉凌玥、凌君卿的双重身份,师兄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呢。”
林瑄挽住她的纤腰,嬉笑道:“怎么会?昨天我可是费尽口舌,差点使上美男计了,才让她百分百的相信我的话。”
凌玥原先知道一半,自他告诉另外一半后,她就被绝望摧毁了。攻心为上,只有她的绝望,才能动摇凌君卿坚强的意志,让他们的偷袭有机可乘。只是,真是可惜凌玥了。那个美貌青春的女子,曾经在梨树下为她的小哥哥流下诚挚的眼泪,而今一片芳心凋谢在二八的如花岁月之中。他不忍心,但不得不为之。因为这江湖是绝情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你啊,”宋玲挑眉,“真不厚道。”
“我的亲亲娘子啊,为夫对你一个厚道就可以了。”
“油嘴滑舌,谁允许你动手动脚的!”宋玲沉肘用力向后撞去。这个节骨眼,他还能有本事调情?真服了他。
林瑄跳着避开,笑道:“有人谋杀亲夫啦。”
“不晓得星海他们进展如何?”宋玲蹙眉,掩不住的忧色。
“你且放心。”林瑄虽是安慰,眼底深处也是一片焦虑。认识他俩的人颇多,不方便亲自出面。营救的事宜,林瑄全权委托给了心思缜密的陈雁华。他们五人下山已有一个半时辰,至今凌家庄内,一点动静也无。怎能让他们不担心?
烟花流瞬,喜上眉头。林瑄宋玲携手相握。
不多时,人影幢幢,雁华叶翊怜儿带着谷主前来。
数日不见,谷主护身的真气被废去,露出原本的容貌。衣物邋遢,沾有血迹,但神采是奇异的奕奕。
宋玲见状,十指如飞,想拂点他的各大穴位。不料被谷主出手拦住,沉声道:“不必费劲。”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贴身藏着的布囊,递给林瑄,冷笑道:“你且收好。有了它,江南不日必是听翠堂的天下。”
林瑄心中一酸,双膝跪下:“师父,徒儿不孝。让您受苦了。”原来,谷主自愿落入凌君卿手中,就是为了得到这些凌君卿的罪证。
谷主叹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总是不够心狠。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听到这句话,林瑄闪过一丝不妙的感觉,伸手握住谷主的手。然而已经迟了,谷主自断经脉,永久的阖上了眼睛。听翠堂要光明正大的立于江湖,就不能有幽风谷谷主的存在。
一代枭雄,竟毙命于斯。
“师父!”林瑄的悲呼,难以抑制的,低沉的,似呜咽。
“舅舅,谷主!”叶翊和怜儿也扑上去。
“三谷主呢?”宋玲用袖子拭着眼角问,不意引出了更多的泪水。
“三谷主,她……她在谷破时就……”怜儿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江韵蝶虽然性格喜怒不定,但最是疼爱他们这些小辈,生活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这是桑怜儿第一次直面真实的死亡。亲人的永离,在她心底刻下恒久的伤痕。
叶翊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揽住了她,心下也是恻然。
陈雁华站得远远的,淡然的看着这一幕。尘世的离别,她经历得久了,心湖再也起不了一点波澜。这半晌功夫,圣女还没有回来,她微微有些焦躁,抽身想要离去。
“林瑄,他好像中毒了。”白衣晃过,星海扶叶翔挨着岩石坐下。
林瑄忍下悲痛,正待查看。宋玲上前欺身挡住了他,冷笑道:“你有本事沾染了十七种毒回来,叶翔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星海低侧着脸,满腹委屈:“我,我不知道……”
“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绣玉谷的圣女!”宋玲加重了语气。她对星海的怀疑,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叶翔身上的剧毒,她看得明明白白,本来的只是中了迷昏的药粉,后来星海扶他回来时,牵扯上了九种沾衣的毒素。更可怕的是,其中一种虽然是无色无味,但是凭灵犬的鼻子,很快就能够跟踪过来。凌君卿--他们的师叔,果然是老奸巨猾!此仇不共戴天!
“撤!”林瑄当机立断。
“我不走。”叶翊已经没有了母亲,不能再丢下自己的亲哥哥。
“我也不走。”桑怜儿与叶翊并肩而立。
林瑄腹中骂了句“愚蠢”,挠挠头也无良策。如果他们坚持不丢下叶翔的话,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就是被凌君卿找到。寻思了会,终于做出判断:“把他送回去。”
“什么?”叶翊死死的握紧了拳。要不是叶翔执意去找凌玥,怎会遭暗算?如今却要把他一个身死未卜的留在凌家庄,其心何忍?
“凌玥一定会救他的。而且,”林瑄呼出了一口浊气,“只有凌玥能救他。”
“不错。”宋玲明眸流转,紧紧的盯住了星海的表情,说道,“星海姑娘既然百毒不侵,叶翔就拜托给你了。”
百毒不侵?有些念头飞快的在叶翊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他沉思片刻,再抬头已经一片清亮的眸光:“好。”信不过凌君卿,但他信得过凌玥。九死一生,荣辱与共,她都说要和叶翔在一起。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哥哥的生命在一丝一毫的流逝。
“等等,”林瑄忽然出声询问星海,“叶翊曾经受过很重的伤,你当时是怎么救的他?”
众人愕然。
这段往事,连当事人叶翊都没了印象。万叶山庄灭门后的苦肉计,派出杀手乙刺杀凌君卿,摆脱凌家庄的嫌疑。作为交换,凌君卿也对杀手乙所出的招式了如指掌,原定是一击格杀,杀手乙用死遁出幽风谷。孰料乙临危居然叛逃,才惹了后面星海相救的事情。林瑄作为策划者,当然知道得清清楚楚。从招式上推断,杀手乙必然重伤。待江韵蝶疾驰一夜,相救回来,却是重伤的星海、即将痊愈的叶翊,好生古怪。先前忍住了不曾多问,如今面临身死关头,多时的疑虑方才说出口。
星海扭头看叶翔,局促的说:“没用,我试过了。”
“原来我不是做梦?”叶翊踏前一步。
星海惊恐的退后,两手在胸前乱晃:“不要碰我,我身上有毒。”无意间亮出来腕上的伤口,割得触目惊心的深,凝固着暗红的血色。
“傻瓜。”叶翊不知道再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感激,看着她的眼神掩饰不住温柔之意,仿佛十五的夜晚明亮的月光,如水般倾泻。
宋玲忍不住催促道:“快走吧。”
“小心。”叶翊嘱咐了句,终是和众人一起举步离去。
2008年6月16日-6月26日于右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