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谁?”杀手甲低声喝道。暗夜里悄悄行走的人被唬了一跳,现出身形来,却是桑怜儿。
杀手甲貌似漫不经心的转着手中之剑,问道:“怎么是你?三更半夜不好好歇着,跑来跑去做啥?”
桑怜儿赔笑道:“我只是那个……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哦--”
“这么巧,您老怎么也没睡啊?您这是--赏月?”桑怜儿冲着亮着灯的屋子努努嘴,眨巴眨巴眼睛,正触动杀手甲烦恼之事。他从致福楼下来,在自家门口踱了几个时辰,也没想出什么既能让星海乖乖默出天书,又能让她收为我用的万全之策。鹊巢鸠占,有家不能回,苦也。
“哼,还敢嬉皮笑脸!今晚谁当值?任你如此来去自由。”杀手甲说翻脸就翻脸。毕竟是谷主以下执掌行政大权的第一牛人,桑怜儿熟知他已久,晓得他真恼怒起来,自己必讨不了好,于是收了顽皮的神色,老老实实道:“千万别罚辛哥哥,我恳求了半天,他才肯放行的。我只是想去看看杀手乙,新来的婢女照顾得好不好……”她身为杀手乙的贴身婢女,和一众杀手处得相当的熟络。
“照顾得当然好。”杀手甲苦笑道,“你要探望故主的心是好的,但是现在是探望的时候吗?别以为在谷里呆了有些年头了,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不但要罚你,还要罚杀手辛因私误公。”
桑怜儿耐着性子听他教育了一大串,撇撇嘴问道:“那你今儿为什么让辛哥哥撤了致福楼的哨兵?我好像还看见有个黑乎乎的影子飘进来又飘出去的哦。”
“咦?你竟敢威胁我?”杀手甲揣度,既然大嘴桑怜儿都知道此事,杀手辛必是把自己的布置告知了谷主,难怪--
桑怜儿一脸委屈的模样,道:“我哪敢威胁您老啊?”
杀手甲不欲与其多加纠缠,大手一挥,道:“乙不在谷里,你回去吧。今晚的事就此揭过,下不为例。”
“我就晓得您最宽宏大量了。”桑怜儿福了一福,吐了吐舌头,忙不迭的离去了。
真是个古怪精灵的丫头。谷主特地压了她这么多年锐气,就是怕她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若非用人之际,恐怕还会把她雪藏几年吧。将来的成就,未必在自己和杀手乙之下呢。
胡思乱想之际,听得自家屋里劈劈啪啪的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燃了起来。外墙也被映得红红的。杀手甲不再迟疑,抢了进去。
果真一片狼藉。油灯泼翻在地,半间屋子的书被火一引,通通都燃着了。熊熊火光映照下,星海两手各抓着一本页边被烫得发卷的书,手忙脚乱的扑打。眼见着火势起来,一时半会控制不住,杀手甲气恼心疼,什么感觉都瞬间涌上心头。
好在水源就在附近,值夜的闻讯赶来,齐齐救火。就只毁了杀手甲这一处的房屋,不曾酿成大祸。可这么一折腾,所有的人都被惊动了。星海早就被杀手甲拽了出来。这丫头,实是个僵脑筋,凭她那些微薄本事也敢和祝融大神叫板,小命还有么。他很是怒着,见她受了惊吓,倒是不方便多加斥责,自认倒霉占了九分。
江韵蝶一脸怒容的把杀手甲和星海叫去训斥了足足一个时辰。星海像是自知理亏,又像是在琢磨着什么,耷拉着脑袋,不哼一声。杀手甲听着听着就两眼撑不住,暗中打了个盹。最后江韵蝶口干舌燥,扔给星海厚厚的一大沓宣纸,道:“你若能在日落之前将天书默出,便饶你不死。否则,哼哼,幽风谷的规矩不是白给的。”服用了百日醉,料想她是逃不走了。另命两个心腹侍女在旁看守,防她再生祸端。
天色渐渐发亮,白云边角渲染上一圈绯红的色泽。星海攥着一杆饱浸墨汁的狼毫,头大不已,不知从何下笔。
~~~~~~~
又是夜深人静时。江东凌家庄,灯火阑珊。唯有大堂上依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凌玥之父凌君卿边听着属下的回报,边不停的来回踱步,似是遇上了极大的难事。他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容貌清癯,儒服玉冠,羽扇轻摇,显是风雅一流。上首另坐着一人,国字脸张飞眉,正是闻名中原的大侠“疾恶如仇”张如仇。
杀手乙借着漆黑如墨的夜色掩映,伏身廊檐上已有半个时辰。一阵寒风吹过,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屋内人全神贯注,不曾留心到此处的变化。机不可失,他拔剑而起,翻身而入,剑光如白虹贯日,只待雷霆一击,便取凌君卿性命。
刹那之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掌中冰冷的剑刃已经划开对方的骨肉,可是刺进去方才半寸的深度,凌君卿居然转身向右侧迈了一步!只这一步,锋利的剑尖顺势拖出长长的痕迹,从左肩到右腰,衣衫破碎处鲜血渗出来,染红一片。骇是骇人,但决非致命。同时他心口处猛得一痛,是凌君卿还手了。利器再深入半分,就能挑破他的心脉。杀手乙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失手了,居然失手了!
在杀手乙十多年的生命中,这是唯一的一次,但仅此一次,就可以终结他年轻的性命。
失手者必死。谷内的规矩,在对方取自己性命之前,杀手应该服下舌下暗藏的□□,自寻了断,以免受辱,或者泄露谷中机密。
一尺之内,四目相对,各自骇然。凌君卿眼中有股奇怪的锋芒在跳动,倾刻间他执着的羽扇尖却未曾往前再递上半分。杀手乙自忖无力再下杀招,说时迟那时快,他猛然掷剑脱手,身子向后仰,一顿地一翻身。同时反手将羽扇刺从胸口中抽出,当机立断点了几处大穴缓减伤势。饶是如此,出腔的瞬间动脉依旧破裂,大股大股的鲜血激射而出,喷得凌君卿满脸全身都是,十分狼狈。凌君卿下意识的凌空一掌击出。杀手乙正向后纵出,中了此掌,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但他已然顾不得这些,反借此掌之力,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的越过围墙,乘着夜色逃生而去。
事起突然,兔起鹘落之间,张如仇等人未及援手。见杀手乙隐没在十丈开外,方才恍然大悟。凌家众人料想杀手乙受了重伤,必定逃不远,故立马牵着数条狼狗追踪下去。张如仇性子刚烈,疾恶如仇,但是武功尚属一般,万叶山庄灭门惨祸之时,他属于不屑于杀之流,被众杀手点穴,抛至外墙。虽是这般,他为万叶山庄报仇之心,却比谁都急切。故这几日,马不停蹄的走访各武林世家,联络歼灭幽风谷大计。
凌君卿阻了不让他亲自追去,一面躺在榻上,任家人清洗伤口上药裹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的,如同一只巨大的粽子。
夜空中隐约几声清脆的鸽铃响过。凌君卿把玩着杀手乙的佩剑,低低的冷哼了声:“幽风谷也有怕死的杀手,真稀罕。”
~~~~~~
黑夜。奔命。从凌家庄出来,杀手乙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逃!越远越好!他甚至记不清奔过了多少田野村庄,怎么奔进了这么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一不留神被兀起的大石绊着,重重的砸倒在地上。枯枝衰叶积的厚厚的,疼倒是不疼。但好不容易有些凝固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汩汩的流出。撑着的真气一松懈,全身软绵绵的,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湿湿的寒气趁虚而入,侵人肺腑。然而,他已然顾不了这么多了。
体力透支到极限,神志却渐渐的清醒了过来。一味的逃,能逃到哪儿去?重伤之下失血过多,还能撑多远的距离?凌家庄的人马不多时就会循着血迹追过来,然后用威震江湖的凌家箭法,将他射杀。一个使剑的杀手,死于万箭穿心,是何等的悲哀!即使命大,侥幸逃脱,谷内严厉的惩罚依然会让他身不如死,哪怕他是谷主的侄子。
两面都是死。杀手乙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比丧命还可怕的错误。错误的根源,是他隐隐的不甘。他以为,即使凌君卿听风辨音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接下那招白虹贯日。况且,是谷主给的信笺里指定的招数。他原有必杀的信念。
密林里黑黝黝的,连星光都不曾倾泻下半分。他只能静静的躺着,等待死亡一点一点的逼近。或者,奇迹的发生。
奇迹真的发生了。瞬间有衣襟带风的声音,他被牵引着,轻飘飘的离地而起,仿佛在虚空中飞行,四周的景物无比迅速的倒退过去。这轻功,这速度,甚至超过了已知的人的极限!
是山鬼,还是狐仙?他想起那些市井中流传的亦真亦假的传说,还有他反反复复做过的飞翔的梦。他看不见带着他离开的人,只听得见奔跑过快后微微的喘息,让他知道彼此是何等真实的存在。那人衣袖间浮动的淡淡的香气,似麝非麝,似花非花。
不及离开密林,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晕死了过去。
杀手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漂浮在半空中,透明亮白得如同一个魂魄。周围黯淡的一切瞬间清晰了起来,那些树那些石那些落叶,仿佛都有种淡淡的光芒透出来。另一个穿着同样的衣服,长着同样面容的杀手乙,死气沉沉的躺在地上。
“那是我!难道我已经死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嗡嗡的响。
“死了,死了……”千万个细细的声音穿过夜风,在林中嘈杂的回应着。
星海蹲在那个死尸旁边,掐着手指似乎在推算着什么。是的,星海,不是星河。他毫不费力,脑海里就正确的跳出了她的名字。那样纯净的容颜里,有种圣洁的光辉在闪动,如画的眉眼仿佛遥远得如隔云端。
她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额头上隐隐的莲花图样宛转流动。他陡然心惊,想看得更真切些。甫一动弹,四周的光芒立即大盛了起来,漩涡般的光流奔突,将他困在重重光影的中心。在他看来,一切重新被剪成虚幻的碎影,连她的裙裾都散成若干大小不等的月白的色块。无数的悲歌同时响起,在寂静的旷林里久久回荡。
“别动,是我设的阵法。”星海柔和的安慰道,用手按了按莲花的标志。为了布这个困住亡灵的阵法,不让他的七魂六魄坠入黄泉界,她强行动用了仅剩的灵力唤出月魄守护,如今也是强弩之末。要是他再挣扎下去,恐怕要护住还真不容易呢。看来必须当机立断,用最后一种办法了……
他安顿了下来,等待光与影缓缓地沉淀。
星海吟唱起古老的咒语,一面用短剑划破右手腕,任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入地上尸首的口中。渐渐的,它的脸上也有柔柔的光泛出来,死灰色的白一寸一寸的向下褪去。
他方才从声色混沌中脱身出来,见这般情形,心下骇然。“不要!”他呼喊着奋力向前飘去。这一回,阵法只微微一亮,没有力量再拦他去路。
待他的魂魄欺到近前,星海微微一笑,皓腕一翻,结成一个十字形的手印,重重的拍打在他背上,将他整个都朝地上的肉身摔了过去。
天旋地转间,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听见杀手乙重新响起微弱但均匀的心跳,星海用袖子抹了把汗,站起身来。的确累的够呛,幸好不久前看过纯阳祖师的天书,依着上面所述的法门救回人来。她倚在树上,调理气息。林子里又恢复一片寂静。再过片刻,追兵也要过来了吧。
本来他的命星就不该在此时坠落。由于自己的介入,轨道不可逆转的发生了偏移。凌晨时分用伏羲八卦图推演出他今日有大凶险,才一不小心打翻了油灯,误烧了杀手甲的屋子。待江韵蝶离开,放心不下,复用扶乩的法子验算了遍,果真不假,情急之下,匆匆赶至,最后发现能救下他的唯她而已,才不再袖手旁观。自己的血液融入凡人的躯体,他的命运将再一次被更改。最终的结局,因为牵扯了自身,哪怕是靠术法冥想也无法预料了。只得走得一步算一步了。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星海小心翼翼的背了他,运起轻功,头也不回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