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薇听得此话,脸色一变。抬起头来,看着上方,口中喃喃自语。
洛阳王冷笑道:“自嫁到我家来,你沉默寡言,三年来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今天多,若说不是因为这小子的缘故,却是为何?”
杜薇收回目光,望住地面,突然道:“是为了这个。”
她身形一闪,厉芒一现。
洛阳王没有想过她会动手,紧急之下,运掌如风,团团护住全身。
洛阳王的旋风铁掌曾被江湖异人评为天下第七,因其力度刚猛无铸。掌如其名,犹如旋风一般,所到之处,草木不留,玉石俱焚。此刻虽并非攻击,只是防守,但这旋风一起,当真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但杜薇手中那道厉芒竟似裂帛之针,竟生生从他毫无破绽的防守中穿插进去。
天衣本无缝,奈何手中针。
剑意如针,裂帛而入。
洛阳王大吼一声,漫天掌影都消失了。
一柄剑,剑身长三寸一分,窄如春韭,亮似流星,这柄小得如同春韭的剑,抵在他咽喉上。
杜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把解药给他,以他之命换你之命。”
洛阳王变色道:“你竟悟出天衣神剑谱,还偷偷练成天衣神剑,你……”
杜薇道:“悟到剑谱非我所愿,三年不语,竟能练成,也是天意,今日请你看在这柄剑的分上,给司徒公子一条活路。”
洛阳王冷冷道:“你是在威胁我,老头子最恨受人胁迫,你有胆量便杀了我,我的儿子、女儿、女婿正赶来洛阳,你想他们会放过你?便是我手下的五大高手,此刻有三位便在庄内,你想你能逃出去么?”话虽这么说,他再也想不到杜薇竟练成绝世剑法,还敢冒大不韪,替司徒靖言出头,此刻心中也有点后悔自己过于大意,没有把五大高手安插在旁。
杜薇颌首道:“他们放不放过我没有关系,司徒公子于我有知遇之恩,今日非报不可。我杜薇不过平凡女子,以一命换洛阳王一命也没有什么。”她说的话多了,渐渐流畅,这一句,竟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皇甫星已失声道:“你也是一个疯女人。”
杜薇神色不变,手中剑竟是一丝颤抖也没有。
洛阳王瞪视着她,瞪住这个一直以来都没有任何意见的女人,想不清楚她手里的底牌。
他娶了八个夫人,一位早逝,他早年在烟花之地也曾抛掷过浪荡岁月,自问已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不知为何,今日看见的女子竟是他从未遇过的,天下女子不是都一个样的么?先有一个碧纱,已经够他吃惊的了,现在还有一个杜薇,竟敢把剑指着自己的咽喉,她可知道这一剑下去的后果是什么?
想到碧纱,他心一沉。
应是听到屋里争斗,门外三人快步走了进来,当先一位正是韩松,三人一进,见到如此形势,对望一眼,立刻又退了开去,品字形排开,牢牢守住门口。
洛阳王以眼色稳住他们,令他们不致妄动。
但一刻钟过去了,杜薇的手竟还是没有丝毫颤抖,这女子的神经竟好似钢铁铸成的。
一滴汗水,慢慢从洛阳王额上滑下。
杜薇竟连一句“怎样?”也没有再问。
良久,洛阳王觉得口里越来越干,他咽了口水,终于涩声道:“放过他也没有什么。”
杜薇手中的剑立刻离开了他的咽喉,快得根本没法看清楚。
洛阳王干笑道:“这么快就收剑,你不怕我反口?”
杜薇道:“洛阳王一诺千金,杜薇信得过你。”
洛阳王冷笑着,掏出解药,交给杜薇。
守住门口的三人悄悄围了过来。洛阳王使个眼色,令他们继续守在门口。
看着杜薇将药喂给司徒靖言,洛阳王不禁冷笑一声:“你待他可真是情深意重。”
杜薇不答,只搀扶着司徒靖言站起来。
洛阳王忽道:“慢,我只说放过他,没有说放你走。”
杜薇一愣,缓缓横剑当胸。
洛阳王冷笑道:“你天衣剑虽神妙,但司徒靖言的力气却需要六个时辰才能恢复,现在你是否能闯出大家的包围还很难说,况且我的孩子们此刻已离洛阳不远,两个时辰之内便可赶到,你看你们能逃得出去么?”他瞪住杜薇,咄咄逼人:“便是今日你们能逃出去,但若我一放传言,说你跟司徒靖言私奔了,发一个追缉令,这江湖之上,可还有你们的容身之所么?”
司徒靖言不禁道:“金老爷子,你既不喜杜姑娘,何不放她一条生路?”
杜薇做了个手势,止住司徒靖言的话,她看住洛阳王,目光无比平静:“你可是要我留下性命?”
洛阳王被她冷电般的眼神一摄,心中一凛,随即泛起怒意来:我若就在此要你留下性命,可不成就了你痴情之名,传出去也给人说我欺凌弱小。我洛阳王到得今天,还没有谁这样逆过我的意。便是我手里不要的玩物,我也不要扔得如此轻易。你若不能顺我,我便毁了你,看谁还要又丑又残的你。
他看住杜薇的眼睛道:“你虽不为我所喜,但过得门来,便是我金家的人。你虽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对你不义。今日我可以放过你的人,但那天衣剑谱作为嫁妆却是金家之物,我不能让你带走。”
杜薇道:“我并未想过带走。”
洛阳王不出声,只是冷笑。
杜薇忽然间明白了:“你是要我废掉此身武功?”
洛阳王缓缓道:“你身上的武功底子与天衣剑无关的,我不要理。只要你断掉右手食中二指,终身不能使剑便是了。”一丝笑意已从他嘴角升起,这女子以琴为声,当初不给她抚琴,她可以一天一夜滴水不进以作抗议,此刻决计不肯断指。何况自断其指,须过人勇气,怎么看这女子也不可能做得出,她若做不出,我们就师出有名,把她强留下来,嘿嘿,待她留下来,还愁没有办法整治她么。
果然此话一出,大厅上众人一同变色。
司徒靖言脸色发白:“不行,杜姑娘的手指不但用来握剑,还是用来抚琴的。”
洛阳王看也不看他,只看住杜薇:“自残肢体,我也觉得很是残忍,但又不能不为。不如,你还是留下来吧,老夫绝不亏待你。”
司徒靖言只觉劝她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心中乱成一团。这琴曲杜薇视之如命,终身不能抚琴,真要比杀了她更叫她难受,当中意义,只有他才知晓……
却听杜薇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天衣神剑,二十年来只有我一人能悟,如此难学,绝了也罢;这七弦琴……昔日伯牙为子期断琴,今日杜薇为知音断指,更没有什么……”将右手剑交到左手,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司徒靖言大叫一声:“不……”心中痛如刀绞。
皇甫星也不禁变色,这女子真有断指的勇气?
只有洛阳王的脸上还是笑着,他心里却在提防这女子突然发难。
剑光一闪,血光暴现。
洛阳王心里决料不到杜薇竟敢断指,也给那一剑的光华耀花了眼,一股血箭向他的脸直射过来时,他只来得及偏了偏脸,将手一挡,那血就射到了他的右手上。他心中一震,只想到:“这女子,她的血,竟也是热的!”
杜薇淡淡道:“天衣剑,伯牙琴,从此而绝,金老爷子,你可满意了么?”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毫无感情,不知怎地,洛阳王却听到了无比的讽刺之意。他放下手,让过了身子,让杜薇扶着司徒靖言从他身边经过。他见到杜薇的手在淌血,她竟是不去包扎,忍不住问:“相识不到五日,你这样为他,值得么?”
杜薇似乎想了想,脚步却没有停留,只淡淡道:“只有他听得懂我的琴意……”
两人走到厅门,守门口的三人望住洛阳王。
洛阳王只无力地挥了挥手。
三人闪身让出了出口。
洛阳王一直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看着他们两人有点蹒跚地消失在庄园门口。
不知怎地,在永远也不能听见那精妙的琴声的时候,他心里却清清楚楚流过那晚七娘唱的一曲:“劝君莫惜,莫惜金缕衣……莫待,莫待无花,无花空折枝……”他不禁颓然坐下。
皇甫星慢慢恢复了力气,从老爷子身边经过时,看见他还是这般姿态,口里喃喃自语,细心听来,却是他自己对自己说:“原来,也不必如此啊……”
皇甫星心里不禁一阵忧伤,是啊,缨络、碧纱、杜薇、金老爷子,原来都不必如此的呀,他自己呢,岂不也是一样?
自此之后,洛阳王闭门谢客,喏大的府第再也不复当年宾客盈门的盛况,周围的居民也再也没有听到过那如从天上传来的琴声。
又是一个十月,“李禄记”绸缎店的宋掌柜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前,这些日子来,来洛阳的人好似少了许多,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洛阳王这两天摆不摆寿酒呢,去年就没有摆了,今年还不热闹热闹的话,大家都要忘掉当年的盛况了。他懒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看见一个少年把梨担摆在他铺子前面也懒得去赶。
那少年却认得他,赔笑着送上梨来:“宋掌柜,尝尝这梨,个儿大,汁水多,味道鲜。”
宋掌柜这才看了他一眼,认了出来:“是你这小子,好久没见了,怎地又来这摆摊?那天不是那个少年人,我就要你赔我一两银子了……”接过梨子来,咬了一口,果然又甜又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