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城主大人救了帝君,而且报了这个血海深仇的啊?”
纹裳觉得自己终于猜对了一次,谁知白帝嘲笑般的勾起嘴唇,摇了摇头:“那个人只是心情不好,路过而已,他怎么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做麻烦的事呢?”
“啊?”纹裳惊讶的道:“城主是这么冷酷的人吗?”他说完后,未等白帝回答,便自己肯定的点了头:“也对啊,城主一向都是很冷酷的人……”
白帝却不以为然的道:“如果他很爱管闲事的话,也活不到现在了。那个时候的伊独憔,可是江湖公敌啊……”
伊独憔的衣服染满鲜血,在狂月下泛着诡异而妖娆的绯色。
岚命呆呆的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而他正背对着自己,将船上的珍奇物事打包扛到肩上。
因为后背被划了一刀,披衣裂开,岚命便看到男人的背上露出一片血色的胎记,好似翩然飞舞的红蝶。
收拾完战利品,伊独憔回身看了发呆的岚命一眼,浮现些许嘲弄的神色:“想求死的话,我可以免费帮你一次哦。”
“什么?”岚命没有想到这个罗刹般的冷酷男人会突然对自己说话,且说的还是这么一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该怎么接口。
“我的刀是世上最快的杀人利器,由我动手的话会比较没有痛苦。怎样?”伊独憔瞥着他,等待回答。
“谁要去死……”岚命握紧小小的拳头。这个人只比自己多活了十年而已,凭什么一副可以决定他人命运的模样!“我会活下去继承海龙的名号,我会重振家门……我的责任那么多,怎么能去死!”
“你有种哦!”伊独憔看了他半天,竖起拇指说出这么一句话:“不过责任什么的,如果不想背负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你这个……”岚命赶上前几步,还想说些什么,伊独憔却显然没有听下去的耐心,已足尖点在船舷上,身子横飞下去。
岚命快步上前趴在船边看去,那男人的身影刹那已飙出老远,好像一片羽毛浑不着力的飘行似的踏水渡江,御风而去。
他看着这嚣张男人渐渐消失在海面上的洒脱身影,突然弯腰呕吐起来。
海面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身边全是血和尸体,浓浓的腥味让人几欲崩溃疯狂!
已无可再呕的胃开始痉挛,嘴里一股甜腥,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一样的难受。到了最后,眼泪无声的滑过捂着嘴唇的手指,他很想放声大哭,发泄这聚在胸口的憋闷,可是却只张开了嘴,无声的擦干眼泪。
岚命清楚自己并不是为这样的遭遇而落泪。
事实上经历这样的事情,他的感觉早已麻木,根本忘了伤心。
之所以突然流泪,是因为伊独憔临走时的那句话。
——责任什么的,如果不想背负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岚命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蹲下去蜷缩着身子,窝在舷下的一角。
——继承父亲成为海龙,继承容家成为主人……成为海上英勇的男儿,与暴风雨作斗争的宿命……这些都是责任,是他一出生就注定背负起来的责任,他虽然不喜欢,却不想逃避!
——可是……
岚命第一次因为一句话的解脱而无助的看着周围。
——我不想做海龙,我根本就不是男人啊……
他这样想着,抱住了头,终于痛哭出声。
——我虽然不想担负这样的责任,可是也不愿以这种方式解脱啊!
——都死了……大家都死了……从来不想接任家主的我,还能做什么啊……
这真的是解脱吗?
还是那个时候,让那背上有一只红色蝴蝶胎记的冷酷男子杀了我,才是真正的解脱?
活下去明明更加痛啊……
如同身处地狱般绝望的岚命,一夜白发。
一连几天随波逐流,岚命坐在船头,从太阳云彩看到月亮升起,一颗一颗的数星星。这里是深海,远离陆地,又随风飘荡了数日,恐怕这时就算海龙复生,一时间也难以辨别方向。
没有遇见任何船只,终日与死人为伴,岚命渐渐习惯了这个充满死味的空间,直到穿过一片浓雾缭绕的海面,船舷突然撞上陆地而震动起来。
岚命跳下船,在四周绕了一圈发现,这是个荒无人烟的岛屿,岛上只有葱郁的树林和几座矮山,甚至不如家乡的小村子大。他坐在地上突然笑了起来,当日才说出豪言壮语,如今却落到这般下场。没有航海技术也碰不到活人,他哪年哪日才能返回中原,好像老天爷的意思就是要他老老实实的待在这个无人岛上,默默无名的死去。
于是他将船上的清水食物搬下来,又拾了一把利剑傍身,决定留下来。
夜里海风吹起,船只飘飘荡荡的离了岸边,目送那满载尸身的幽灵船随风远去,岚命的心里一下子空洞起来。
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
虽然和一船尸体作伴感觉很恶心,可是船只一离开,却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这时才有了真正的孤独感。
“我在岛上住了大约十年。”白帝淡淡的道,将一个少年独自流落那样荒凉的地方所遇到的辛苦决口不提,“直到遇到货船。”
十年内,只有一艘货船经过,那是什么样的地方?纹裳思索着没有问出口。搭档这么久,他知道自己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因为白帝是个在自己家门口都能迷路的路痴。
“帝君的武功已不亚于城主了吧?”他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个问题其实他很早就想知道,只是一直没有开口。
“大概吧。”白帝道:“现在他不如我吧。”
“这样啊。”纹裳不知道白帝脸上那一抹遗憾的神情是什么意味,他知道白帝决不会说谎,所以他说自己比伊独憔强应该就是真的,只是既然他比城主更强,为什么屈居城主之下?他明明说过,那次城主并不是为救人而出手的,所以根本不用承情!“帝君的武功又是从哪学来的呢?将近二十岁才离开那里……”他有些惊讶的睁大眼睛,语无伦次的道:“难道……难道岛上……?”
“这把‘残艳’剑与剑谱‘刹那芳华’,就埋在岛的中央。”白帝垂下眼帘,看着落在地上的绯色艳剑,似是想捡起来放回鞘中,却没有挪动身子的力气。纹裳看出了她的意图,伸手将残艳拾起,替她回鞘。
“然后我回到了中原,那时,并不知道自己偶然练成的功夫有多高,就在刚踏上中土时,我遇见了独孤九,莫明其妙的成名,这件事你总知道吧?”白帝懒洋洋的道。
“夜盗千户,一日三杀的杀手之王独孤九,曾对初出道的帝君口出狂言,挑衅嘲讽极其跋扈,传说帝君你只抽剑对空试了三招,独孤九半晌不能言语,呆立良久,突然跺脚咬牙道:“我一招也接不下!”之后自断一臂退隐江湖。帝君你自此成名,道上有云,能在残艳剑下走过三招,已属绝顶高手!”纹裳回忆着白帝初出道的传说,慢慢道。
“那时我又不知道能不能赢了那老头,只好对空试招,谁知道会把他吓成那样啊。”白帝冷哼道。
“……”纹裳不禁无语苦笑,心中替独孤九默哀。
“那老头名气好像很大吧,之后我就突然成了名,一时间,各条道上的人都在找我,想要杀了我。”白帝冷笑道:“他们中,有名门正派的前辈高人,有邪门歪道的至尊魔头,也有初出道的无知小辈。有的为了出名,更多的是为了夺我这把被誉为这百年不出的神兵利器残艳名剑。”
“怎么这样……结果呢?”纹裳虽然明知白帝如今好好的活着,而且名气更大,也没有人再敢来找麻烦,但是仍然无端的揪心了片刻。
“后来?我还活着,残艳也还在我的手里。”白帝保持着唇角微勾的冷笑,纹裳突然发现,城主与他的这种笑容其实非常相似,三分冷漠残忍,倒有十分的嘲弄意味。
“只是那次……真是一场血战……”白帝说这句话的时候,冷笑隐而不见,代之的是一刹那的伤感。
一个初入江湖白发青年,三招迫独孤九断臂退隐的消息传遍江湖,不久,经过各方打探,大家都知道了消失了近百年的名剑残艳重现江湖,并且也都猜测到那年轻人使的就是被传为最神秘莫测的古剑法刹那芳华。一时间,整个江湖为之沸腾了。
百年前,蝶舞妖姬薛红颜以残艳剑创出刹那芳华后,力挫各路高手登临武林至尊宝座的传说仍如雷贯耳,只可惜随着薛红颜的香消玉殒,残艳剑与剑谱也一并失传,成为永远的传奇,可是如今,此剑惊现江湖,那段往事便又重新流传起来。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这个年轻人有蝶舞姬一半功力,都足以使江湖风云再起,如果他再有什么野心,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江湖沸腾了,岚命就倒霉了。
可怜他刚回到中原,连薛红颜的名字都未听说过,便被说成妖姬传人,遭到正邪两道同时追杀,几乎没有一天是安稳的。
这样过了一个月后,由于一天至少要经历五六场各种性质的血战,居然都没死,岚命在还不被人知道名字的情况下,‘白帝’的外号开始响彻江湖。
初入武林的年轻人,无论技艺多高,想要成名都非易事,而白帝成名之迅速,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与‘白帝’这一称呼同时传遍江湖的,是他杀人后的名言:“人生只是一场胜负的游戏而已,你输了,就得死!”
这个时候,也有人开始拿他和十年前的伊独憔相比,发现两人某些方面非常相似:都是年少成名,都遭受各路人马的追杀,而且出手后都很少留下活口。但是大家也都发现,对比后的白帝,显然比那时的绯妖更加无情。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对生命的尊重,更不像是人类。
白帝走入清风楼的时候,就发现情况不对劲。
遭到数百场招数不同、技术含量也有异的狙击,白帝现在的反应之迅速,堪比野兽。
清风楼只是一个偏僻小镇中的一座不起眼的酒楼而已,但是现在,显然已成了对付他而布置精心的杀局。
白帝不退反进,神色自如的点了酒菜后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打算看看这群人会玩出什么新鲜的花样。
在白帝欣然落座的刹那,周围几桌的人都或多或少带着各种神色看了一眼,然后立即回头装样子,只有中间桌上的两个人屹然不动的下着棋。
坐在右边的中年人白衣如雪,因为保养得当,皮肤仍然非常白皙,眉目间是不亚于年轻人的清秀俊雅与更胜之的潇洒宁定。他的身畔带着一把华贵非凡的宝剑,而他本人却更像是诗仙才子,气质无比飘逸。
坐在他对面的老者则朴素的多。老人穿着黑色的道袍,不动如山,眉眼下垂,好像全身都在证明:我很低调。但是实际上他就算混迹市井,仍然能让人一眼看到。他执黑棋正在犹豫着要放到哪个点上,夹着棋子的双指修长苍劲,好像会发出寒光般的犀利。
这两个人专心下棋,仿佛这清风楼的杀局压根与他们没有关系般悠闲自在,甚至在白帝进楼乃至落座,他们的眼光都没有离开眼前的棋盘。
但是白帝却知道,他们就是这群人中的首脑。
而且他们也有这样那样的自信,势在必得。
什么看一眼就能知道对方的高下,这些都是那些前辈骗鬼的,真要掂量对方有几斤几两,只能动手后才能知道,所以他们不看自己,因为他们早就做好了开打的准备。
白帝暗暗戒备着,夹起第一筷子青菜。
“苍松道长,你输了。”
这时,白衣如雪的男人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悠悠然靠在椅背上。
“贫道老啦!”黑衣的苍松道长叹息一声,也坐端了身子:“玄阳老弟,如今真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就算是博弈之道,老夫都不如你了。”
玄阳端起酒杯:“过奖过奖,道长的武艺棋艺,赵某一向佩服的紧。”
苍松道人也举杯微笑:“难得老弟如此高才仍这般谦逊,贫道敬你一杯。”
赵玄阳赶忙与他碰杯颔首:“道长才是德艺双馨,玄阳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白帝不耐烦的也靠在了椅背上,手中把玩着酒杯。
——搞什么,这般婆婆妈妈的说着有的没有的,有完没完了。
——难道要喝完酒才掷杯为令开始动手吗?
他猜想着大战将至,精神集中起来。看样子,这两人貌似很有点门道,不知道这场战斗,是输还是赢?
——有趣了……
就在赵玄阳与苍松道人喝完杯中酒打算发出动手信号,白帝的手也按在剑柄上时,邻座的一个汉子突然一把将头上斗笠掀了下来,翻身坐在了桌上。
男人长发披背,绯衣如血,映的笑容都带了杀戮的凄厉。
谁都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来搅局,一时动作都静止僵硬,全场的目光登时全部聚集在他的身上。
他衣襟敞开着,露出半个结实的胸膛,翘着腿放肆的坐在桌上,压在上面的那条腿晃啊晃的,伸出食指对着赵玄阳与苍松大笑道:“本来嘛,本座就想来瞧个热闹,没想到等了许久也没打起来,倒是看你们两个互相肉麻的吹捧半天,真是忍不了!”
赵玄阳与苍松道人大概怎样也料不到竟然有人敢如此大胆的搅局兼讽刺自己,气得全身抖动,却不约而同的拿眼尾余光瞟向白帝,白帝则露出惊喜的神色专心的看着那个男人。
白帝的眼神使赵玄阳与苍松确定这个搅排场的是敌非友,立即拉下了脸道:“阁下说话注意了。”
“阁下?我吗?”男人满不在乎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十分不客气:“要说注意言行嘛,一剑天下,二指乾坤,你两人厚着脸皮把持江湖很久了,好歹也做个表率别教坏后生晚辈嘛,像这样子互相捧臭脚,难怪现在的新人越来越不像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