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你……说了什么??”
纹裳不可置信的呆滞问道,一片不信之色。
“伊独憔这笨蛋,为了揽我加入麾下,硬是赔了自己本能保住的一双腿。”
白帝冷冷的重复了一遍,这时,脸畔清华已隐而不见,表情恢复了以往的肃杀冷清。
“城主他……是因为这样自己断了腿?”
纹裳犹不敢相信,大脑一片空白。
“若留苍松一命,或许我早就离开了。正如你所说,是他自己要插手的,我又没求他!”
白帝咳嗽了一阵,继续道:“可是这么一来,他为助我付出如此代价,我又怎么能不如了他的意。这个人,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
“这也太……”纹裳再也说不下去。大家都知道伊独憔因为一年前助白帝杀了一剑二指而落下终身残疾,白帝因而加入孤月城,成为比伊独憔自己的双腿更有用的棋子,但是谁都没有想过,伊独憔的腿,根本就是他自己砍断的。
“所以帝君才说,现在的城主不如你吧?”纹裳叹了口气。就算知道了帝君与城主以往的羁绊,也不得不佩服城主对他自己如此狠毒。换一个人,就算想邀白帝加入,也不会用这么惨烈的方式。
这种方式,很有伊独憔的风格。
白帝笑了笑算是回答,口气淡然:“我欠了他的情义,一辈子也没有办法还。”
纹裳持续震惊,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来继续下去,在彼此的静默中,白帝失去了维持精神的力量,双眼渐渐闭住。
“帝君,帝君!”
回过神来的纹裳用力摇晃着白帝的身躯,但是这一次,白帝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回答他。
“帝君,醒醒啊,帝君!”纹裳不断自责,居然忘了白帝正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自己还有闲心发呆,如果帝君有什么不测,与自己绝对脱不了关系!
白帝以近乎神奇的力量支撑着,讲述着自己的往事,现在好像因为失去了这样的力量,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唤醒。
这个时候,慌乱的纹裳突然听到洞口草丛发出的响声,回头看去,看到一个人坐在逆光的洞口,脸色一片阴霾。
“城主……”
纹裳立即扶正白帝,跑到这个人身前跪下,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去,伊独憔因为急速奔波而脸上挂满了汗珠。
“你看到了?”伊独憔瞥眼看着不远处昏迷的白帝,逐渐将眼光扫到了跪着的纹裳身上。
“看到什么?”纹裳的神智还处于茫然状态。
“没什么。”伊独憔的脸色渐渐缓和,“辛苦了。”
白帝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伊独憔坐在桌边,眼神空虚的注视着窗外。
正是初冬,院内枫叶落了一地,妖异的红。
伊独憔披着深红色的披衣,把玩着茶杯。
这是他的季节。
因为这景色与他一样,满目鲜红。
白帝慢慢坐起来,手指抚过伤口。
已经不痛了,可是感觉却很痛。
只记得自己拽着纹裳出城,躲到偏僻荒山的洞窑中,拼尽所有力气为他疗毒包扎,然后就……昏迷了吧……?
是这个人接到讯号带人救了自己吗?
怎么感觉好像忘了很多东西,在洞窑里,好像说了些什么,却怎样也想不起。
“醒了?”
白帝就这样坐在床上整理思绪,伊独憔还是感觉到身后的细微动静,转过身子:“感觉怎样?”
白帝唇边扯起一个自嘲的笑意:“真是狼狈呢。”
伊独憔也回他一个冷冷的笑容:“的确。”
“狙击我们的是谁?”
“无忧宫。”
“梦夜色?”
“正是。”
“她终于要对孤月城出手了啊……”
白帝披衣下床,走到了伊独憔的身畔:“天下至尊,一个就够了。”
伊独憔不置可否的冷笑一声:“一剑二指已死,昔日中原三绝仅剩三笑一人,她早就自危了吧。”
白帝看着他,也冷笑道:“这次又是杀谁?”
伊独憔倏然回头,一双寒眼盯着刚泛起残酷笑意的白帝,迫使对方将这个嘲讽的笑容僵在唇边,方道:“刚刚养好伤就说这种话,你把自己当成我的杀人工具了么?”
白帝冷然回盯着他:“难道不是么?”
伊独憔率先移开了目光,继而看着窗外。
窗外一地鲜红。
如他的荒凉花芜。
如他的凄伤残艳。
不过多时,这枫叶也该落尽,属于雪色的是白帝。
该转为白帝的季节。
血红,雪白。
伊独憔刹那的伤感之色一闪而过,停止把玩手中的杯子,冷峭的道:“正是。你是很有用的棋子,不然,本座也不会费尽心机揽了你来孤月城。”
白帝默然。
自从被算计进城后,她也有想过,伊独憔这么看重自己,不惜废了一双腿来以情义债招揽自己,是否应该士为知己者死的多少敬重一些,但是她却忍不住的在这个人面前针锋相对,因为他太过强势,无形的束缚着自己,明知无法挣脱,却总想小小反抗一下。
不过伊独憔尖锐的回答仍是让她的眉头拧了拧。
将利用关系说的这么明白,实在难以激起所谓的忠诚心,白帝拽紧了披衣,冷冰冰的道:“我知道,不然让你白断一双腿,那多过意不去。”
伊独憔听出她的不满,忍不住笑道:“一年了,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白帝赌气似的拿起另一个杯子捏在指中反复转来转去,她知道伊独憔并不是将她作为工具使用,但是赌气的原因自己也不很明白。
看到这个男人自膝以下齐齐削去的双腿,这股无名火就一直从脚心烧到头顶,让人难以冷静。
哪有这么乱来的人,为了一时兴起的理由,不惜代价的得到想要的东西。就算这件事过去一年,仍是让人生气。
伊独憔曾开玩笑似的拍着白帝的肩说:为什么总是拿这件事来赌气,明明一般人受人以国士之礼相待,都会感动的要死要活才对。“
白帝嘴角抽筋着回答,可惜你的诡计选错人了。本人就是不喜欢被人以国士之礼相待。
伊独憔总是被她顶撞的无言以对。
他有时候也会问,你为什么总要跟我唱反调,明明会去做的事情,还要不遗余力的冷嘲热讽一番。
白帝拿斜眼瞟他:做你吩咐的事情是本分,跟你唱反调是兴趣。
伊独憔就是拿她没辙。
所以他苦笑。
尽管年近三十的伊独憔已不再年轻,不再是那晚踏水渡江飘逸洒脱的嚣张青年,但他仍然非常好看。
与白帝乔装男子的漂亮冷丽不同,伊独憔的好看完全属于男子的俊美。
俊美中还带了惨厉阴狠的艳色。
这样的男人居然一辈子都没办法再站立起来,白帝没有办法接受的是这样的事实。
所以一直很别扭的赌气。
伊独憔当然也知道白帝并不是真的厌恶自己。
让她漂亮洁净得一尘不染的衣发几乎被鲜血染红的人,就是自己。
如果不是他不顾一切的招揽她,恐怕现在的白帝,并不会成为江湖上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杀人者。
与白帝这个威风霸道的外号不同,这个人本身并没有什么野心,对名利也并不眷恋。
就是因为自己的命令,才硬生生使她变成了这样的人。
她代替自己失去了的双腿,发挥的作用却绝对超过了自己所失去的一切。
江湖上都说,伊独憔为救助白帝而断腿,真是值得。
如果没有白帝的加入,单凭伊独憔一人之力,也不可能使孤月城成为江湖上人人畏惧的绝对禁地。
伊独憔喜好权势,喜好杀人。
他的刀被公认为最会杀人的刀。
并且出手向来不留活口。
若白帝视生死之斗为游戏的话,则他便已将血腥当成了祭礼。
沐浴在鲜血中,才能感受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存在。
就是这样一点两点的不同,使伊独憔不得不给自己一个理由,使自己可以心安理得的将这个人改造成与他相同的刽子手。
所以伊独憔认为,负疚的人,或许是他自己也说不定。
于是渐渐习惯了白帝无意识的抗争,与她保持着这样微妙的关系。
白帝垂手立在伊独憔的身边。
通常两人互相嘲讽一通后,任务就该下来了。
白帝是孤月城的使者,向来一出城便有人要丧命。
她也没有接到过除了杀人以外的命令。
不过这一次,伊独憔说出的话很出乎她的意料。
“你去一趟无忧宫,见见那个三笑勾魂梦夜色。”
沉默之后,伊独憔放下手中的杯子,淡淡的道。
“见梦夜色?为什么?”白帝奇道:“她狙击我,与孤月城为敌,找个机会杀掉她就好了。跑去无忧宫见她,不是找死么?”
伊独憔勾唇笑道:“三笑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杀了她也没有好处,所以我打算求和。”
“求和!”白帝倒抽一口凉气,将伊独憔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遍。会说出这两个字的人,就算天底下人都死光死绝了,也轮不到他。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伊独憔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让人吃惊,他倒是很好玩的看着白帝震动的神色,收到满意的效果:“和亲。”
“和亲!”白帝脑袋嗡的一声,机械的重复了一遍,又加重了语气:“和亲!”
“梦夜色有个女儿你知道吧?”
“一叶飞红梦夜绯……”白帝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继承了三笑的绝世容颜与一身奇技,无忧宫将来的主人,你是打算号令江湖了么?”
“霸业,我所欲也;美人,亦我所欲也。”伊独憔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两者可以兼得,再好也没有了。”
“你做梦做到死吧。”白帝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梦夜色统领邪道为至尊很久了,会把女儿嫁你白白让出宝座?想的美!”
伊独憔点头:“然。所以才叫你去,如果派别人的话,谈不拢就要倒霉了。梦夜色那老妖精可不是好相与的。”
白帝叹了口气:“你直接说还是让我去杀人的不就完了。”
伊独憔哈哈一笑:“不管用什么办法,把梦夜绯带回孤月城,就这样,杀多少人,单凭君意。”
“你这个魔鬼……”白帝目瞪口呆的看着伊独憔拍桌旋起,就这样离去,轻身功夫丝毫不亚于未断腿时。
“多谢盛誉。”
远远的,从走廊尽头传来他的回音。
“尸葬!”
大难不死的白帝又恢复了以往叫人只叫外号的习惯,冷冷的喊着纹裳。
纹裳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转头惊见白帝,不禁喜上眉梢:“帝君醒了!”
“出任务了。”白帝指了指他一片狼藉的房间:“回来再整理吧。”
“哎?”纹裳不解的反问:“帝君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被城主调换了任务,现在不能跟随帝君了啊。”
白帝揉揉发昏的太阳穴:“你打赌输了,讲点赌品好吧?”
纹裳眼神奇怪的转回头继续收拾杂物:“不是我向城主请辞的,是城主忽然下达的命令。”
——说起来,城主第一个赶到洞窑的时候,额上的汗水都没顾得上擦拭,第一句话是:你看到了?
处于慌乱中自己懵懂的回答,可能救回一命呢。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城主看向帝君的眼神,还有扫过自己时一瞬间的杀气,都证明了,他问的只有可能是一件事:帝君是女人的事情,城主应该是知道的。
纹裳每想起那个时候的情形,仍是忍不住的头皮发麻。
“不是你啊……”白帝沉吟着道:“难道伊独憔不知道我少了你会有很多麻烦吗?”
“是啊……”纹裳只得干笑:“帝君以后得亲自动手收尸了哦。”
“咳咳……”白帝呛了一口,“还有衣服……”
纹裳同情的点头:“每次任务完清洗血迹是很为难帝君了……”
“……”白帝按住额头:“真不知道那个混蛋到底是怎么想的,不但突发奇想的要成婚,还把你调离……他成心要刁难我——”
“城主要成亲!”纹裳再次被惊到。自从那天在洞窑里听昏迷状态的帝君有一截没一截的陈述往事,让他吃惊的事已经够多了,不过这次更甚。
——不会是你吧……?
纹裳怀疑的眼光瞄着白帝。
白帝忽略了他的奇怪眼神,继续无奈的道:“让我孤身一人去无忧宫替他求婚,真是逼死人不偿命……”
纹裳的神经渐渐被刺激到麻木:“居然是一叶飞红……”
“虽然也算门当户对,不过梦夜色肯嫁女才是笑话……伊独憔分明就是强人所难。”
“帝君。”
纹裳看着发牢骚的白帝,忽然静静的唤了一声,看着嘎然而止的白帝微笑:“这么唠叨,不像平时的帝君。”
白帝也察觉到自己在这老搭档前的失态,沉默了下去。
“帝君在生什么气呢?”纹裳淡淡的道:“以往再困难的任务,都没有听帝君发过一句牢骚。这一次,并不是特别难为吧。”
“动起手来大不了就是一死,的确没什么难办的。”白帝颔首。
纹裳笑了笑没有说下去,接着整理他的包裹。
白帝则愣在当场,久久没有回神。
一年内说话不过数百字的他,到底是为什么如此罗唆?
就像纹裳疑问的那样,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失常了呢?
若说任务困难的话,伊独憔以往指派的任务,对常人来说,不都是去送死的指令吗?容易的使命,犯得着派自己执行吗?
心里……明明很明白的,为什么,却忍不住要发泄对这次任务的不满呢?
好像不这样对纹裳唠叨的话,心里的什么东西就要溢出来一样。
忍不住的就……伤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