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离开包满意
艳萍预订的是贵宾厅的“一往情深”厅。她把菜单拿给新芳,新芳羞赧地笑着,两只手乱摆;转递给秀玲,秀玲发窘地吐吐舌头,连声拒绝。于是,她就当仁不让,要了煎鱼饼、酿鸡翅、纸包豆腐三个凉菜,从山珍类、海鲜类中选了三个热菜,外加四瓶啤酒。
给她们服务的是李云霞。等菜上齐,酒打开倒上,艳萍让云霞坐下,给她们三人互相介绍一下,大家就热热乎乎地吃喝起来。
两瓶酒倒光喝净,四只半大的杯子斟满,艳萍郑重地对新芳说:“这儿都是自家姐妹,没有外人。你把工作上的事儿说说吧。”
新芳红着脸道:“跟你说了,没事儿。还算不赖。”
“新芳,你比我大点儿,我得喊你喊姐。她们俩更得喊你姐。”艳萍端起酒喝了一口,有点激动地说,“当着三个妹子,你说实话,工钱不多,到底有多少?够花,又是什么概念?”
新芳窘促起来,鼻尖都窘得冒了汗,眼睛不晓得该往哪儿瞅,只好瞅着自己的鼻尖,对它说道:“你……这……我……”
“新芳姐,刚才去卫生间,萍姐问起了,我跟她说了。萍姐很生气……”秀玲像是要为新芳的鼻尖解围,见义勇为地说。
谁晓得,艳萍却不赞赏她的义勇行为,反嗔她一句“我没生气”,一气儿将杯中酒喝干了。她闷闷地垂下头,片刻后抬起,盯着新芳说:“你那个老板娘,那天见了头一面,我以为她是个好心人。今天又见了一面,我看她不是个瓤茬儿。刚才听玲玲一说,我简直要认为,她的心脾肝脏都该扒出来,一古脑儿送到垃圾展览馆。”
“没那么严重……”新芳说着,也闷闷地垂下头,片刻后抬起,端杯举到半空,豪气地说,“来,看得起我这个姐,一块儿干喽!”
秀玲、云霞跟着干了。艳萍已喝过,就不再奉陪,依旧盯着新芳说:“咱们一块儿出来闯世界,只能凑它的方便,它不会凑咱们的方便。所以,咱们虽然同城,却不能同处,好多不方便也就来了。所以,通常情况下,一切还得靠自己,还得自己帮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救世主,没有谁能当救世主。因为,创造救世主的人,还没出生呢。”
秀玲扑闪着俩眼,惊奇地瞅着艳萍。云霞望着艳萍笑笑,站起来倒酒,还忙中偷闲,说了句:“萍姐,回头你给我办个免费培训班吧!”
新芳鼻尖上的汗被擦掉了,连累得鼻尖也没了观赏价值,额头上的汗虽然又冒了出来,但因眼睛没有得着世界凑来的方便,万难出眶反观额头。新芳想了一阵,没能想出个所以然,只得瞅着刚喝空又被倒上的杯子,幽幽地对它说:“没那么严重,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一时间,没人说话了,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房间里显得异常静谧、肃寂,令人感到压抑。
真的没那么严重吗?远远不止哩……新芳心里剧烈躁动着,搅得身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皱紧眉头,朝门口出了会儿神,咬住下唇走了出去。
来到小商店,见汪老太正坐着打盹,新芳咳嗽一声,说:“大娘,我想问您个事儿。”
“什么事儿?”汪老太抬起头,揉了揉眼睛。
新芳伏在柜台上,很悄秘地问:“要是找活儿的话,去哪个劳务市场把握些?”
“找活儿?”汪老太稍稍一愣,转着眼珠想了几秒,“姑娘,你终于想通啦?”
“嗯,是的。”新芳郑重地点点头。
她确实想通了。昨天一整天,特别是在“大宅门”吃饭时,听了艳萍那些话以后,每当想起自己在“包满意”的情形,内心深处就会蹦出个声音,不断地催:离开,离开,离开……夜里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心里老是在想:瞅瞅人家艳萍,跟自己一块儿出来的,现在多有钱,多有气派!手往兜里一伸,把“嘎嘎”作响的票子往外一掏,照相、吃饭、看电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要说三个人当中,就数自己最大哩,可如今混成什么样了?连最小的都不如!艳萍的意思她明白一点,那就是:自己救自己。自己也同样是个人,也同样有一双手,到哪儿不能干活,到哪儿不能挣钱?也真是,何必硬要凑在她李翠兰下巴颏儿底下,低声下气地求涎水哩?
她反反复复想过无数次,觉着不能让李翠兰老这么糊弄下去。眼看再过半个多月,试用期就要满了呀!到时候被那老娘儿们一脚踢出来,岂不是太狼狈、太窝囊了吗?她自忖无力与对方抗衡,无力与对方辩出个青红皂白。李翠兰太强大了,太不好缠了,她知道。思来想去,她觉着别无良策,最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缠不过,总躲得过吧!但为慎重起见,她想把下一步的路子探明了再说。
汪老太慢声细语地说道:“车站路百货商场你知道不?就在这个市场的尽东头。百货商场后面,有一个保姆介绍站——其实,也不光介绍保姆,服务员、营业员什么的都介绍。这是车站路六号院居委会办的,他们对雇主、佣工都很负责。你要去那儿的话,比较保险些。另外,大同路那边——你知道吧,离火车站没多远,那儿也有个劳务市场。不过,那儿跟二马路劳务市场一样,都是雇佣双方直接打交道,没有中间人,恐怕不保险。依我看,姑娘,你最好是去介绍站。”
新芳一一记在心里,又问了些枝节问题,就谢了汪老太,匆匆回到“包满意”。
天色渐暗,店里又热闹起来。新芳手脚不停地忙活着,干得比往常更加卖力。她心里想,马上要离开这儿了,最后总得给人留个好印象吧。
收班时,见李翠兰要回去休息了,新芳心里立时跳了起来。悬在头顶的日光灯“吱吱”响着,外面不晓得哪个店铺里传来阵阵谑笑,叩击着她的耳鼓。她咬咬嘴唇,赶忙凑到跟前,嗫嚅道:“李姨,我想跟您说句话。”
“嗯?说吧。”李翠兰站住了。
待老姚他们走开后,新芳耷拉着脑袋,两手抚弄着衣襟,小声说:“我、我想……离、离开这儿。”
“什么?”李翠兰很是诧异,“你不想干啦?”
“也不是不想干。在这儿我吃不消,身体吃不消。本来我……就有个头晕病,受不得劳累,更闻不得油烟味儿。我血压偏高,还有点鼻炎。我想换换地方,找个轻活儿、干净活儿干。”既然“离开”二字已经出口,新芳就没了羞怯和顾虑,所以她一气说了这么多。
李翠兰脸上僵住了。半晌,她龇龇牙,讪笑道:“什么这病那炎的?今儿我头一回听你说。怪事儿!”
“真的,我是有病。以前不好意思说,一直在忍着。”
“怎么,现在忍不下去了?”
“是的。”
“吭,恐怕还是因为工钱的事儿,还有旁人造的那些谣言吧?”
“不,不是的。”新芳勾着头说,“我不是因为钱。我身体不好,实在熬不住。再一个,我怕病倒了,会耽误您的生意。”
李翠兰干笑两声,说道:“小蔡,我劝你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做决定。”
“我想离开这儿。我已经想好了。”
“哼,想走倒是容易得很。可你往哪儿走哇?眼下,想找活儿的人多着哩!想找却又找不到的也多得很。这,或许你并不清楚吧?”
新芳迟疑片刻,执拗地说:“真要找不到,我就回家去。”
李翠兰低头踱了几步,铁青着脸道:“既是这样,我就不勉强你了!今儿晚上,谅你也没地方可去是不?也好,我就免费留你住一宿。另外还有‘送行费’,因为你的试用期没满,又是你自个儿提出要走的,所以只能给一半——五十块钱。明儿早上,连你的身份证一起给你。”
新芳抬起头,满脸是如蒙大赦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