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俩人仨话题
(一)
“萍姐,我会一直想你哦!”
挂了电话,秀玲眯眼望着天花板,忽觉灵机一动,屈尊跟它聊起了天:萍姐气派真大!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就连用手机,都跟旁人不一样。牌子好不说,外壳也很漂亮,功能又特别多。能跟男朋友互发短信,又是叙情,又是搞笑,还可以听歌,还可以上网——真是的,人比人,不能活……
天花板木楚着脸,没有任何反应,意在表明它不是回音壁。秀玲看懂了,不再理白它,偏过脸瞄了旁边一眼,多少有点奇怪:你该不会也成了天花板,或者装成木头吧?
紧挨着她的人发现了,扯扯嘴角,动动睫毛,标明自己是有生命的。可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抬起后脑勺,对着沙发靠背猛顶一下,好像那靠背硌住他了,对不住他了。
吃饭,午休,先揽后搂,少时分开,各自平躺,顷刻间变成了木头。跟木头有所不同的,就是多一口气儿,多几声呼噜。出气儿没错,打呼噜害人,害得旁人不容易睡着。自己就是那个“旁人”——睡在他旁边的人,见天深受其害。睡不着,就养不好精神,没有精神,哪儿会来那么些力气,那么大兴趣陪着你疯哩?哼,要求不答应,别想叫人再陪你疯……
慢慢地,她恍惚进入了一个巨型花园,满眼都是花儿,不下几百种。朗朗晴空下,几百种花竞奇斗妍,闹得秋天反了春,不正常哦!记得书上说,武则天当皇帝那会儿霸道得很,命令百花胡开八开,结果遭了报应,江山也没坐稳,活该!咦,花枝上的叶子怎么回事儿,怎么都是黄黄的哩?花根旁的小草们也都枯萎着,好可怜哦!不正常,跟王倩一样不正常。花儿们也太霸道了,你就是再好,也得靠绿叶扶持哩!对那些小草就更残忍了,有光你照着,有水你喝着,有风你吹着,小草们只能接你的掉巴子,有时连掉巴子都尝不到。你们也太贪了!小草真可怜,“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枉自“遍布天涯海角”,遍布到哪儿,哪儿就遍布着可怜……不好,不对,不行!她越想越气恼,越想越恼恨,于是睁大一双杏核眼,这儿瞄瞄,那儿瞅瞅,时不时盯盯、瞪瞪。说来也奇,凡是被她瞄过、瞅过的叶子,凡是被她盯过的小草,全都像见了阳光,经了雨露,施了肥料,一片片、一丛丛地返醒过来,眨眼工夫就亮光起来,滋润起来,茁壮起来,恢复了阳春三月里的模样。很好,好得很!却也作怪,凡是被她瞪过的花儿,全都像喝了寒风,吃了霜雪,受到了惊吓和威胁,噗噗嗒嗒无声无息地瘫下去,刚刚还牛气哄哄直挺挺的脖子,这会儿却软不溜溜的,似乎是严重缺钙,或者像王倩那样“很受伤”,“只求曾经拥有,不管天长地久”。极好,好极了!她四处转游着,观赏着,一点儿也不同情它们,更不会怜惜它们。恰恰相反,倒觉着十分快意,百分过瘾,千分解气,万分解恨……
“玲玲,玲玲!”
“啊?”
秀玲猛吃一吓,睁开眼,坐起来,用手揉着太阳穴。
“你收拾一下,宝贝儿,咱们出去。”
莱丹哥温柔地笑着,一把抱住她脖子,胸脯在她脸上贴了贴,松开了。
汽车驶出“白领贵族城”,钻车海,劈人浪,一路分花拂柳,引来一些男女的怨怼。中原路转遍,陇海路逛遍,大学路梳了一遍,又篦一遍。终于,一家起名叫“通全球”的专卖店撞上大运,带着满脸的祥云和紫气,迎接了秀玲,护送了秀玲。跟班似的那个人也跟着沾了光——目光,漂亮的女店员看了他好多眼,当然主要是看他手里的包、包里的纸币和纸币的成色,以及对着他照纸币时他的脸色。
车子欢跃在航海东路。一部彩屏手机安静地卧在掌心,又精巧又鲜艳,功能多极了,手感好极了。秀玲心头一动,身子一倾,嘴巴凑过去,呢喃道:“莱丹哥……”
莱丹哥正专心驾驶,猛然吃了一吻,不由被分去小半秒的神。前面有人斜穿马路!他眼疾脚快,手也不慢,“嘎吱”减了一下速,车身几乎擦着对方屁股闪过,有惊无险。他按下玻璃窗,伸头骂道:“想交粮本了不是?”
那人愣愣的,似乎吓神经了,老实地说:“我没得粮本。”
“什么是粮本呀?”秀玲很无知地问。
“粮本,顾名思义,就是购粮本,买粮食用的。”
“哦,难怪我没有哩。我们吃自家种的粮食,不用花钱买。”
“我也没有了。现在用不着了。”
“你也交了吗?刚才那个人说他——”
“你别瞎胡侃!交粮本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怎么了?为什么?”
“别问了,你不懂。乖点儿哦,别乱动了。”
莱丹哥左手伺候着方向盘,右手伺候着她腰肢,默默地让车子服务着身体,静静地让音乐服务着耳朵。
音乐完了,歌出来了:“情人,情人/我怎么能够……多少蝶儿为花死/多少蜂儿为花生……”
一路上,享受着一项伺候、两项服务,秀玲先是光临了世纪欢乐园,接着到旁边的经济开发区视察一番,感觉比杨贵妃幸福多了,比慈禧幸运多了。但是,她脑膜上蓦地蹦出一个人,得改口管慈禧叫姐姐的那个人:慈安……
在经济开发区,车轮先后亲吻了第一、第二、第三……第八大街的路面,刚跟第九大街亲吻一半,秀玲忽觉脑中一闪,自动取消了那项伺候,问道:“莱丹哥,你这样瞎跑二十四气,把油跑光了,旁边又没有加油站,那不得熄火吗?离家那么远,咱们怎么回去呀?”
“呵呵,外行了吧?”莱丹哥捏捏她鼻头,宽厚地笑笑,挤眉弄眼地说,“熄火了也好,咱俩就坐这里头,哪儿也不去,一直享受着二人世界,死也死在一块儿。”
“莱丹哥……”秀玲复又倾了身,歪了头,申请续上了那项伺候。
在一项伺候、两项服务的享受中,秀玲的目光游览着中州迎宾大道,心湖上冒出了一股股甘泉。游兴将阑之际,中央大道、郑东新区相继跑进视野,本本分分地接受检阅。秀玲的心情历经小好、中好、大好,至此立时巨好,感觉又开始杨贵妃起来,慈禧起来——是那个被慈安喊姐姐的慈禧。
眼前的景观,由宽展的马路、宽阔的草坪,还有高大的建筑、高远的秋空构成,秀玲的目光呈逆向式游动,逐一巡视了上述诸要素。天空没疑问,打记事儿以来,看过十几年了,原先看到的比这儿的还干净些哩。建筑、草坪、马路这几样,单个看都没疑问,有疑问的是它们合到一块儿以后。问莱丹哥,他说这是郑东新区的CBD,此外没多说一字。C、B、D,这三个字母没一个不认得,可它们合到一块儿以后,就认不得了。刚才的疑问还没解决,经莱丹哥一解释,反而成疑问的平方了,还不如不问哩。照说,有了疑,就该问,才符合好学生的标准。上学那阵子,凡是能想出来的疑,没有不问的,不管对方是老师,还是同学。可是,今天遇见三个疑,接连问三回,全碰了橡皮钉,脸皮都给蹭出血了。再说了,杨贵妃还会有不晓得的吗?慈禧还会有不懂得的吗?即使会有,也不该那么多呀!毕竟,自己早不是学生了,莱丹哥也不是老师,或者同学。自己要是当了杨贵妃、慈禧,那莱丹哥就成了唐明皇、咸丰皇帝,可跟前却没有个高力士,没有个李莲英……算了,不晓得也好,不懂得也罢,身上又不会少块肉。反正,有一点能看明白:这儿建好以后,肯定是个高档次社区;有一点能想清楚:住到这儿以后,肯定能享受高质量生活。
下面的一项巡视活动,着实叫秀玲对自己钦佩不已,要不是缺乏艳萍所说的那种“方便”,简直要对自己五体投地了。她不禁想起了“舒美爽”的大女郎,就那样的眼光,还好意思厚起脸皮,自我吹嘘了半晚上哩!自己要是当了教授,带研究生都不会收她。
莱丹哥把车停住,面前是一片工地,地上被挖出好多又大又深的坑,里头盛满了钢筋、水泥和民工。秀玲晓得,这是在打地基,准备盖房子哩。可是这有什么好看的?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她迅速收回目光,觉着刚才简直是浪费目力:“走呗!”
“再看一会儿,我想欣赏欣赏。”莱丹哥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开车时的风风火火全息了。
秀玲伸手摸上他额头,忍了几忍,才没把“潲水”、“狗熊”跟他的脑袋联系上。
莱丹哥捉住她手,凑上嘴巴吻吻,说这儿要建个小区,名字叫“天堂花园”,档次比“白领贵族城”高得多。他已经交过十万元预付订金,买的是一套三室两厅。
秀玲“哇”了一声,抽出受宠的那只手,用它推开车门,一下子蹦到地上。这是今天买了手机之后,她的双脚第一次踏上地球。或许是这一变化来得太过突然,享受惯了一项伺候、两项服务的身体未能与时俱进,结果腰、肩没有给脑袋凑来方便,冤枉叫它挨了一记猛撞。
然而,脑袋的主人却毫不顾惜它、体恤它,只管让颈子转动它、折腾它,手也没安抚一下它的痛痒,仿佛离了它也没什么要紧。它不敢怪罪主人,只好自怜自叹了,既而又麻起胆子,埋怨主人的心:不晓得你在想什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