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疑惑包满意
(二)
十一点以后,“包满意”的食客渐渐多起来。吃烩面、吃饺子、吃包子的,要菜、要酒、要饮料的,人声嘈嘈切切,越来越杂也越高了。新芳、马玉珍和冯小莹穿梭奔走,忙得不亦乐乎。
中午时分,有两个食客吃罢烩面,各叼一根烟卷来到门口柜台前,吊儿郎当地说:“你就是这儿的老板吧?我们得给你提提意见!”
老板娘望着他俩,笑呵呵地说:“欢迎您多提宝贵意见,以便我们不断改进,不断完善,好上加好,锦上添花儿,更上一层楼,包管叫广大新老顾客满意了再来,再来时更满意!”
两个食客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其中一个瘦猴样的小白脸,从嘴上拔下烟卷,吐出“□□毛灰”三字,敲着柜台打着官腔道:“你先别说那么些漂亮话。我的意见不多,也就三条:一是你的面,扯得越来越糟,吃着一点儿也不筋。再就是你的肉,放得越来越少,一碗里扒拉半天不见成块儿的,净是些碎渣子。第三就是你的汤,越来越没味儿了,羊油、咖喱粉你都舍不得往里搁吗?真不像话!”
另一位小胖子又补充几点:一个吊扇太少,至少应该安三个,免得让人吃一顿饭,就出好几身汗;服务员数量不够,水平太次,对顾客礼数不周;餐巾纸吧,本该人手一包奉送的,却要收五毛钱。
他俩一个说郑州话,一个说普通话,都说自己来这儿吃过多次,原来一直忍着,今天忍不下去了。又说一碗烩面三块五太贵,其实两块钱都不值。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就住在附近,干的工作就是管餐饮行业的,谁要是叫他们吃了亏,谁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老板娘口气强硬地说:“我不管你们是谁,不管你们是哪儿的,是干什么工作的,来到我这儿了就都是我的客人。我对客人一律笑脸相迎,平等相待,热情招待。客人吃饭,就得付钱。普天下都是这个理儿!吃的什么饭,吃了多少饭,就得按什么饭、多少饭照价付钱。”龇牙一笑,又补了句:“对不对呀,两位客官?”
两位客官一个吐出个“球”字,一个说了声“□□”,以同等分贝的音量跟她争鸣起来。基本意思是:你这个老梆子,真是太不老实了!我们是给你提意见哩,说直白点儿,就是你得退点钱给我们。谁跟你探讨“吃饭得付钱”的问题?你这烩面就是太差劲,吃到肚里就是他妈的不舒服!哥们儿并不是想占你便宜,跟你斤斤计较。咱哥们儿星级酒店都常进常出,还掏不起这个小钱?钱花多花少无所谓,可总得叫人心里舒坦!你这一碗面,顶多就值两块钱。哥们儿能给两块就不错啦!你要不退你试试……
老板娘一时无言,可能是觉着这回遇到强手了。以往,这类事也发生过多次,有提意见的,有要退饭的,还有想叫便宜一点的。不过每次都被她虚晃一枪给镇住了。可今天这俩人,看来都不是省油的灯盏!或许是看这会儿食客满座,一味吵闹太不合适,怕影响声誉,因小失大吧,只见她从匣子里捏出两张一元钞,淡然一笑道:“算啦算啦,两位小兄弟,我这上年纪的人说不过你们。说不过就让一步,怎么样?两碗面少收一块钱,餐巾纸算我白送。俗话说得好,吃亏人常在……”
那瘦猴样的小白脸接过钱,鼻孔里哼了一声,回敬道:“不知道谁沾光死得快呢!”
俩人打着响指出了门,一齐又回过身来,仰起脖颈儿看看门头上方,骂骂咧咧地说:“还他妈包满意哩,满意个□□毛灰!”“真要把老子惹翻了,老子真敢把你门脸儿毁球它!”骂完,哈哈笑着,摇头晃膀地走了。
李翠兰望着他们的背影,撇撇嘴笑了说:“哼,嗑花生嗑出俩羊屎蛋,算是什么仁(人)啊!胡说八道缠半天,不就想少花俩子儿吗?哼哼,俩人也就值那两块钱!像这种人,真会是有正经职业的?八成是那号吃饱了没事干,到处想找个茬儿、寻个开心的混混子!猛一看,人模狗样的倒像那么回事儿,可用‘钱’字一称,哼,真是分毫不值!”
这一切,新芳全看在眼里,听到耳朵里,对老板娘由衷地钦佩、敬仰起来。但又过一会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种别样的滋味不禁涌上心头。
食客走空了,饭厅里的清醒者只剩了新芳。李翠兰到操作间隔壁休息去了,让新芳五点左右叫醒她。姚、陈、小良、王桂芬、马玉珍和冯小莹都趴在桌上打瞌睡。
新芳坐在吊扇下面,呆呆地对着墙壁出神。每天下午,从三点左右到六七点钟,是个很大的空当儿。只有在这段时间,大家才可以解甲卸鞍轻松轻松,享受一下无吵无闹无纷扰的生趣。
但她这会儿却并无轻松可言,也无生趣可言。她心绪烦乱,大脑像失控的电磨。老爹、小弟和亲事,老板娘、工钱和试用期,还有秀玲、艳萍……这些概念及其丰富内涵,走马灯似地在她脑膜上闪晃、交织,弄得她紧紧张张,一刻也安生不得。
吊扇在头顶飞旋,撩着她的头发,揪着她的头皮。她越想心里越烦,脑子里越乱,怎么也理不清,捋不顺。她索性摇摇头,离了座,在桌凳空隙里徘徊起来。
徘徊了一阵,新芳忽然抬起头看见壁钟,用手揉揉眼睛,按住太阳穴走到操作间隔壁,进了她和王桂芬、马玉珍的住室。她拍拍老板娘说:“李姨、李姨,五点钟到啦!”
老板娘“啊啊”着下床,随便擦把脸,拿起网兜、编织袋上街买菜去了。过不多久,姚、陈、小良等人都醒了转来,洗罢脸后坐在一起聊天。新芳闷着头听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匆匆回到住室,去枕头里摸出几块钱。她得买一双丝光袜哩,现有的两双都藏不住大拇脚指头了。
新芳来到门口右边的小商店。店主汪老太太,戴着一副眼镜,像个学问人似的,一向待人和气,给她的印象特别好。闲暇时,她总喜欢来这儿,跟老太太说说笑笑拉家常。可这一回,却不能说笑拉家常了。她一进门,刚叫了声“大娘”,就发现汪老太双手抱住头,脖子一歪一扭的,显得非常难受。
“您是怎么啦?”新芳诧异地问。
汪老太瞅她一眼,皱着眉说:“老毛病又犯了,头晕得很。可能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坐吧。”
新芳没坐,从柜台尽东头绕过去,俯下身搀住她胳膊,说:“大娘,走,我送您上医院!”她知道,老太太是个“高血压”,轻易不犯,一犯就厉害得很。
“不用,不用。”汪老太挣了挣,有气无力地说,“老毛病了,医院也没法儿。歇一会儿就好啦。”
“那,也不能坐在这儿啊!走吧,我送您回家。回去躺躺,会好得快些。”新芳热切地说,俨然一位“女雷锋”了。
汪老太想了一想,就由她搀着走出来,又把门锁好,哼啊咳哟的往家里走。她家在半里以外,住的是两间平房。进屋后,新芳扶她躺下,倒了杯开水搁在床头柜上,见上面放着些“降压灵”之类的药瓶,就问问她,倒出几片药喂她吃了。
“大娘,您好好歇着,我就不打扰您啦。”新芳笑说道,作势要走。
“谢谢你,姑娘。太麻烦你啦。”汪老太喘着说,费力地挤出几丝笑纹。
“别说客气话,大娘。我走了啊!”新芳说罢,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门,路上还哼了几句流行歌儿。
回到饭庄,见里边坐着几位客人,小良正在锁钱匣子,新芳赶快进了操作间,跟马玉珍和冯小莹一起端碗、端盘子。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左右的光景,准备工作早做完了,饭厅里仍没来一位食客。新芳闲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汪老太,就起身走出去,想看看她在不在店里。
汪老太正给顾客拿着东西,一面笑嘻嘻地搭着话。看来她已经恢复如常了。新芳就放了心,笑着看她收钱、找钱,转而想起买袜子一事,就跑回住室拿了四五块钱。
汪老太给她拿了双长筒丝光袜,对她说了些感激的话,钱却是一分也不肯收。
俩人推让了半天,新芳不由得有些发急:“大娘,您要是不收钱,袜子我也不要了。怎么,您怕我给不起吗?我有钱。”
汪老太只收了一块钱,见她转身要走,连忙叫道:“哎姑娘,等等!我……”
新芳站下,疑惑地瞅着她。
汪老太嘴巴动了动,说:“哦,没什么。你走吧,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