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宁府内苑的雨花亭赏雨,别是一番风味。这雨花亭建在偌大的池塘中央,有一条九曲长廊连着岸边。刚看到“雨花亭”三个字时,谢心妍颇为遗憾,现在是初春时节,无花可赏,尤其不能欣赏到雨中荷花娇美的容姿。梨花带雨尚是美不可言,更何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只是现在“雨”“花”两者缺了其一,定是减色不少。若是等到满池的荷花齐开放之时,谁知她还在不在这座华丽而不失雅韵的宅子里。
当她敛神望着丝丝雨水从天上落下,又落入池水的怀抱时,竟琢磨出另一番“雨花”的意境。淅淅雨水一头扎进水中,却又猛然蹦跳出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如此此起彼伏,竟如一朵朵盛开的水花,美不胜收。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雨花之美。”谢心妍顿觉得自己长居南疆山中,与宁月闲、段宜兰,以及其他公子仙子的,竟是如此格格不入。比起他们的风雅,她好像是山野里的村姑,粗鄙不堪。
她想起昨日早上七寒拉着她进宁府,一路上不停地有仆人向七寒问好,态度甚是恭敬。她知道七寒不过是月现的贴身侍卫,尚在这府中享有如此大的尊礼,那月闲呢?再看那些仆役,看到她被七寒拉着往内苑走,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疑惑,却没一个人因这疑惑而停下手中的活计来打量她。她知道,并不是她这张美丽的面具失去了魅力,而是这府中的“规矩”所致。谢心妍脑中头一次浮现“家教”二字。不错,是这宁府尊卑礼节,是礼仪教化。在□□教,虽然也是尊卑有序,但这尊卑依附的是实力,这高位、尊位是所谓的能者居之,不甘心屈居人下的大可在圣战时为尊位发起挑战。但这里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按什么礼仪规矩办事,隐隐透露着一种压抑。
“原来你在这里。”月闲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谢心妍转头,一头装进一双深邃的眼睛里。
“来赏雨花。”谢心妍勾起嘴角,又看向雨幕。这次和丰昔待久了,神情竟也学了七八分,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竟那么像师父,清淡,悠远,让人觉着虽然就在眼前,却又似乎离得很远。
月闲就是这种感觉,明明触手可及,却又如此飘渺。“夏天的雨花更美,到时,在这里添上一壶梨花白,或是新沏分明前龙井,听着雨点落入水中的叮咚声,便更雅了。”
“雅?”谢心妍心头一跳,回身望着月闲,后者也默默看着她。半响,她开口,“你不是一早出城接你大哥去了吗?”
“大哥的侍卫尚蕉前头先回来了,说大哥被雨阻了行程,暂歇在城外十里地的宫家,待会雨止了便回来,不让我去接了。”
其实月闲的功夫如此高深,他的大哥必然是只高不低,区区几里地,哪用得着作兄弟的亲自出城迎接,无非为的是“兄友弟恭”四个字。
谢心妍心中叹息。
“想必宁顺已和大哥说起了你,待会你和我一起去前厅吧。”
“怎么,见家长?”谢心妍脱口而出,待意识到这话的深意时,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为何每次和他在一起,总是脑子里的字眼直接从嘴巴里蹦出来?
此时她恨自己的面具为何做得如此精致,脸上的红晕不能被遮盖住。
月闲闻言,一愣,又见谢心妍这副光景,脸上荡开柔和的笑容,竟将初春的几分寒意驱散了。谢心妍瞥见他脸上的笑意,想起了昨日见面时的情景。
当时七寒直接将她拉进月闲的书房,她尚未来得及打量书房周遭的环境和内部布局,便有一熟悉的白色身影撞进她眼帘。宁月闲身着一袭纯白儒袍,腰间没有系锦带,松散中带着一丝不羁,谢心妍差点以为见到易容的师父了。当时他正俯身专心致志地修补一副似乎有些岁月的旧画,神情专著,以致没发现除了七寒的脚步外,还有个一直以来牵肠挂肚的脚步声。
“公子。”七寒跨进门后,便恭声叫道。其实他的恭敬也就比平时的模样正经些,他是这座严谨的宅子的例外吧。
“嗯。”月闲没抬头,随意应了声,过了好一会儿,又道,“你不是和宁顺前去接大哥了吗?”
“我没出城,”七寒俏皮地顿了顿,见月闲没反应,只好继续说道,“但我把谢姑娘接来了。”
宁月闲闻言,身子一震,猛然抬头,双眸直勾勾地望着眼前巧笑的人儿。谢心妍肯定,她在他眼中读出了讶异、惊喜,以及其他复杂的情绪,但仅一瞬间,那双眸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波澜不惊,风轻云淡。好似刚才的那些不曾有过。
“你来了。”月闲张了张嘴,却只说了这三个字。然而这短短三个字犹如轻柔的羽毛,轻轻刷过她心底的柔软。
“唔。”谢心妍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他搁在书桌上的白皙修长的手,此时食指无意识地磨蹭着画的边缘。
“同意了?”月闲温和地询问,语气中带着丝丝宠溺。
谢心妍听了却更加窘迫。
这时,一抹蓝色的影子自雨帘那头走来,走近雨花亭,才看清是个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丫鬟,身着浅蓝的纱裙,此时被雨打湿,早已贴在身上,显出玲珑身段。
月闲转过头,淡淡道:“何事?”
“大公子快到门口了。”
宁府中门大开,二十个门房齐刷刷立在门外雨中静等,外围是零星布置却井然有序的护卫。而里面,所有丫头婆子都战战兢兢又无比肃穆地垂首等候,只等主子回来训话后,一句吩咐,茶水、热汤一应送上。
和月闲齐肩等在门口,直至宁大少爷的轿子出现在视线里,月闲离开门洞,站在街中,身后的七寒赶紧撑伞跟上。心妍自然也是跟上,虽然她心底并不乐意这样的天气在雨中等候姗姗来迟的陌生人。是了,和月闲再怎么熟,再怎么有情意,她都没把他的亲人当亲人,甚至没想到过他的亲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给心妍撑伞的丫头葑草在月闲身后一步站定,心妍不愿无故淋雨,自然躲到了伞底下,隔着雨,望着月闲的背脊,觉得有些不真切。
虽没有吹吹打打,鸣锣开道,但宁月央回府的排场让心妍联想到了皇宫,皇帝——即使她从没进过皇宫,见过皇帝,只是莫名联想到。
“我真是个土包子。”她心中自嘲。
自然,她对宁月央第一印象不好,一个讲究排场的商人,而且,他坐轿。在谢心妍看来,习武之人,多数骑马,要不靠双腿,最不济也是马车,轿子是给腐朽的达官,娇弱的闺秀乘坐的。
宁月央没有下轿,只是掀帘嘱咐弟弟月闲:“不要被雨淋着,回府再说。”短短几个字,月闲俯首称是,心妍却心底嗤笑,这就是所谓的兄友弟恭?没有看到宁月央说这话时的模样,但她可以想像到,当时他脸上定没有融化冰雪的冬日阳光,虽然不难听出他对亲弟的关爱,但这关爱太淡,太冷,太没有亲情味道了。
进了府,大家并没有马上见到宁家当家大少爷。他让轿子径直抬到内苑,大伙则在花厅和外面的廊下等候。几个平时伺候的丫头婆子则跟进去服侍了。
谢心妍见状,撇撇嘴,若不是知道是月闲的大哥,她还以为是个上了年纪的糟老头。
才抬眉,看到月闲正拿眼看着她,眉见似有思索,见心妍也直愣愣瞅他,便回了个真真化开冰雪的笑容,动了动嘴,低声道:“妍妹,……”,但话语很快被一个更高的声音打断了。
“大少爷来了,快沏茶!”总管家的齐氏紧着吩咐几个专司茶水的丫头。
随即,门外转进一个深蓝色身影——宁月央。深蓝锦丝暗纹纣纱袍,雪蓝瓒丝缎带,黑色朝云便靴,浑身透露着大家长,云上人的贵气。
他们兄弟俩似乎好久不见,撇开她这个“外人”,竟随意聊了起来。
又来一个可以和师父媲美的人物,谢心妍不由仔细打量起来。谢心她觉得奇怪的是,两张脸如此相似,同是一张最易让女人心醉心碎的俊美而又温润如玉的脸,为何宁月央的五官与他周身冷厉这样不相配?常年户外活动晒出的浅浅麦色肌肤则令他比月闲多了几分阳刚威武,与那些个文士书生明显区别开来。最最摄人的,是他的眉与眼。双眉黝黑斜挑,双目寒光迫人,与月闲的温暖和煦大相径庭。
霸气。这是宁月央给心妍的第一印象。
此时,那两道霸气又冷洌的目光正投注在心妍身上。
“这位是……”宁月央好像此刻才发现心妍的存在。事实上,打他进门,心妍就发现他疑虑的目光不止一次扫过她,而且不加掩饰。此刻却又像是刚刚才惊觉还有她这么个人在一旁。哼,奸商。心妍心里骂道。
“谢心妍。这是我大哥,上月下央。”月闲简短地介绍。事实上,他知道谢心妍的也就这点儿。
宁月央不置一词,显然对弟弟的介绍不甚满意。只是看月闲那样子,无意再说什么,所以将目光紧盯着谢心妍。
“孤儿,被师父收养。因驽钝,不能习得师父武功精髓,只胡乱学了几招粗浅的防身功夫。”谢心妍信口开河,只是,这也算不得说谎,她是孤儿,被师父收养,她的武功和师父相比,那是云泥之别。
月闲没听说过这段,看她神情,知道她又半真半假随意说说罢了。再说,她那身轻功若说粗浅,旁人的只能说是母鸡扑腾了。
“令师是哪位前辈?”宁月央话说得彬彬有礼,只是语气不见委婉。
“我这么烂的功夫,怎好随意告知师父名讳,坏他名声。”谢心妍懒懒回答,显然无视他语气中的迫势。
一个狡猾而又放肆的丫头。这是宁月央对谢心妍的第一印象。
“谢心妍”三个字,他早有耳闻。去年入秋,月闲去云海山庄参加曾天启之子的婚礼,并调查那件事,莫明其妙认识了这个女孩,她以宁顺的解药相胁,与月闲结伴而行,后又莫明其妙消失。如今更是莫明其妙出现在自己府内。他总觉得这谢心妍是携阴谋而来,而一向谨慎疏淡的月闲这次却一反常态,毫不设防地接纳她,这让当兄长的很是忧心。
“姑娘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初次到北地。”这是实话。
“谢姑娘原是何方人士?”
“自小流浪在外,天地为家,又何来原籍一说?”谢心妍眼中含着笑意。
宁月央试探的箭被谢心妍一支支轻巧拨开。一个狡猾而又放肆的丫头。这是宁月央对谢心妍的第一印象。
“听闻谢姑娘用‘药’手段甚是高明,也是师传?”宁月央决定不再与谢心妍打太极,不顾弟弟月闲的眼神示意,单刀直入,不让谢心妍有回避。
“高抬了,若说到用药,自然不及令弟,他可是医圣段无可的高徒,我的小伎俩与他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心妍知道宁月央实在讽刺她的用毒手段,但她索性装作不知,顺水推舟,再把月闲拉下水,因此,故意把话说得文绉绉的。
月闲听闻心妍竟讲究起措辞来,便知她又在搞鬼。朝她望一眼,见对方正笑眯眯地拿眼看着他,心下不由暗叹:麻烦来了。他知兄长对自己的好意,也知自己对心妍的心意,所以想让二人能熟络并交好,谁知竟事与愿违,两人一见面便冷箭唆唆,针锋相对。
宁月央面色一僵,不过这也是瞬间的变化。善于察言观色的心妍喝与他相依为命的胞弟月闲,自然都没有忽视这席位的变化,只是二人心底的想法截然不同。
谢心妍心底扬起胜利的旗帜,暗想:你宁大少财大气粗,呼风唤雨惯了,今日偏碰到了不买你帐的,定是恨不畅快吧。
宁月央冷哼一声,“谢姑娘果然是年轻有为,小小年纪,说起话来滴水不漏,相信用不了多久,便是江湖上一方人物。”
“承蒙谬赞,”谢心妍也不以为忤,反而越笑越可人,似乎对宁月央的“夸奖”很是满足。“还望宁爷今后多提携我这个江湖后辈。”不知是否多心,谢心妍总感觉宁月央言语中对江湖又几分不屑。
果然,宁月央闻言,那隐慧的双眸寒光一闪,但马上又恢复温和平静,和气的笑着道:“我一介闲散商人,又哪来提携之说。”
“您过谦了。”谢心妍说得愈发客气,“孰不知,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商场如战场,争斗在所难免,据闻,一些唯利是图的商人还雇杀手除去竞争对手。当然,我并不是说宁爷您,只是相较于我这个初出茅庐的笨丫头,宁爷可谓老谋深算多了。”
宁月央的脸色语法不好看,“果然。伶牙俐齿。”
“彼此,彼此。”心妍巧笑倩兮,恭顺可人。
“哪里,哪里。”宁月央盛情拳拳,好不亲切。
这一边的两人话里藏刺,笑里藏刀,另一旁的齐婶率众丫鬟却是声色不动,各自忙着手中的活。
倒是月闲为了避免二人进一步交恶,忙介入“舌战”,“没想到你们二人初此相见竟如此‘意趣相投、言语相悦’。”清清亮亮的声音顿时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他二人将目光转移到一旁不知何时坐下饮茶的月闲身上,后者此时脸上似笑非笑,眼睛却只盯着手中的茶盅。“大哥可是因连日大雨,才耽搁了行程?”
“唔。”宁月央走上首座坐下,接过丫鬟递过的福建大红袍,“昨日傍晚,本想连夜赶回来,便从曲水那边抄近路,哪知曲水上的桥不知何时拆了,只好再往回走。这一耽搁,天色早已全黑,加上雨势越来越猛,愈发寸步难行了。”
月闲瞟一眼心妍,见后者正怡然自得地品茶尝糕点,便放下心来,悠悠然问道:“那您昨晚下榻何处了?”
“玉苏山庄。”
“段时岚的别苑。”不是问句,月闲微微踅眉。
正在伸手拿枣酥的心妍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改抓枸杞云片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