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晋把事情经过告之亦然山庄的众人,离落当即瘫倒在地上,嘴里只是喃喃‘不可能’。
唐晋去看任逍遥的反应,后者的嘴唇已经泛白,却是冷静地问他,“你找过了吗?”
“能找的,能问的,都找过问过了。”
“人是在岸边失踪的,会不会被河水冲走了?”攸雪开口,企图缓解这绝望的氛围。
“可是,钧昊他不懂水性啊。”离落的声音已经哽咽,眼角闪烁着泪光。
“我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任逍遥几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
秋暮和尘风相视了一眼,退下。李飞对着自己的哥哥会心地点点头,跟着两人着手去办事。
李仕冼不动声色地理平褶皱的袖口,去扶地上的离落,给予一个安慰的笑容。
攸雪疑惑地看着他俩,不知为何想起了白钧昊让尘风带回的话。这话,马虎的尘风只告诉了她,忘了和任逍遥禀告。
正当此时,白常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审视了唐晋一遍,质问道,“你就是唐晋?”
唐晋在武林大会上见过武林盟主,知道来者是白钧昊的爹,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你确定你亲眼看见钧昊死了?”
“我……我没……”
“那你怎么说他身中剧毒,撑不过三天?”白常气势汹汹,简直就想要生吞活剥谁谁谁一样。
唐晋咽了口唾沫,“这是我从毒针上得出的结论,但是……”
“也就是说,即使他现在不知所踪,时间已经过了四天,现在一定暴尸荒野了。”白常又恶狠狠地打断他的话,转而道,“两位大人,你们也听见这位小兄弟的证词了。”
唐晋这才发现白常身后带来的人中有身穿朝服的官员。
廖哲点点头,瞟了一眼身边的另一位同僚,后者似乎还有什么疑问,但见比自己官大的廖哲已经点头,也只能唯唯诺诺跟着表示同意。
“虽然没有尸体为证,但从这位的口中可以得出人必死无疑,这段时间白钧昊犯下的案子也就此了结了。本大人还要回去总结,先行一步。”廖哲礼貌地对在场的人告辞,和他带来作为证明他没有任何偏袒的同僚离开了亦然山庄。
人一走,任逍遥冷冷地道了一句,“白盟主行事果然厉害,三下两下就摆平了这轰动一时的惨案。”
听得任逍遥的话,唐晋这才明白,刚才白常的那一番表现,是为了让朝廷认定人已死,那就能结案了,也可以撤销对白钧昊的通缉。
白常扔了个冰冷的眼神过去。
两个均掌握武林半壁江山的王者,相见免不了藏有敌意,更何况中间夹一个白钧昊,这关系有点让人难以琢摸。
“你给钧昊服的药能支撑多久?”现阶段,比起争权斗势,白常似乎更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
唐晋心想这武林盟主果然不是盖的,消息绝对灵通。
“至少可以压制毒性两天,如果过了时间,也能减缓毒性的扩散。但是……”唐晋顿了顿,面露担忧之色,“条件是不动用真气的前提下。我赶到岸边的时候,那里显然经历过一场搏斗。”
“他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人。”任逍遥语气坚定。
唐晋不懂这任逍遥脸上的那份自信从何而来。
“哼。”白常意义不明地瞟了一眼任逍遥,视线落到眼眶湿润的离落。
白常在离落心中一直是‘严厉’的代名词,被他的视线扫到,离落不免心里抖了抖,他知道白常一直因为他和白钧昊的关系,对他没有好感。
白常直接无视了离落胆怯的反应,傲视任逍遥,“任庄主,请记住,即使你对武林没有野心,对于担负武林安危的白家堡来说,亦然山庄永远是一个威胁。还有,钧昊是我儿子,他生是白家堡的人,死是白家堡的鬼。”
“是吗?”任逍遥好笑地挑了挑眉,对着拂袖而去的人还不忘道一句‘走好’。
“这次白盟主是铁了心,在白家堡住了这么久,我可以看出他若是找到钧昊一定会把他带回去。”离落担忧地看向任逍遥,“那样的话……”
“放心,我一定会先找到他的。”任逍遥答。
唐晋的脑袋又开始糊涂了,不是应该先关心人到底是生是死的吗?怎么这群人忽然之间就那么坚信白钧昊没死呢?换作是自己的话,就没有这份信心了吧。
突然,他好像能够明白白钧昊对这两人的感情,是怎么来的了。
过分关注于白钧昊问题的三人,没能注意到在场另一人表情的变化。
李仕冼眼里复杂,咳嗽几声,欠身离开了大厅。确定无人跟踪后,直奔最近的城镇,一个时辰的徒步奔跑累得他够呛。
夕阳落山前,他进了一个酒馆。算帐的老板讨好地笑了笑,亲自领着人去了里间。
李飞遵从秋暮的安排在外寻访了一天回庄,不想却在这里遇见了自己的哥哥。他知道自己的哥哥绝对不喜欢酒馆这种杂乱的地方,心下奇怪,悄然跟了进去,却被从里间出来的老板挡住了去路,道是这里面是厨房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
这下,李飞更是疑窦丛生。
这么说,哥哥非闲杂人士,而是重要人物了。一向好静的哥哥怎么会和这种地方扯上关系?
越想越不对劲,李飞索性很不耻地做了回小人之举,找了个机会溜进去,悄悄趴在窗下偷听。
“不是说好要他死的吗?”哥哥的声音。李飞有些不安,他是谁?死?
“为了杀他,我也损失了很多部下。”生硬的口音,不是中原人士。
“当初我们有言在先,我提供给你们情报,杀了他对你们入主中原也有好处。”
“你不用这么心急,他中了毒针,死是迟早的事。”
“但是他也服了药,现在下落不明,你怎知他一定会死?如果他没死成,躲起来了你又怎么说?总之,我一定要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不然,我不会再提供你们任何情报。”
“哟西哟西,我已经派他们去找了。”
听得这句,李飞恍然:小日本?!东瀛忍者的头儿?
“你最好在他们之前找到人,现在通缉已经撤销,朝廷也不会捉拿他了,只剩下你们。要是他还活着,一旦被他查出这一系列惨案是倭寇为夺取沿海控制权而所为,我看你们还怎么在这里立足。”
原来这一切……
明白过来的李飞心凉,正直的他对自己哥哥语气中透着的杀意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早知如此,他宁愿哥哥依旧不能说话。
李仕冼面有不悦从酒馆走出的时候,迎面对上的是李飞纠结万分的眼神。
环视一圈,李仕冼找了个僻静的街角谈话,知情者除了李飞,他还没有告诉其他人他已经可以开口说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仕冼问。
看着哥哥一如既往关心的表情,李飞心里真不是滋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陷害白钧昊,还和倭寇合伙,杀害自己的同胞?”
李仕冼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获悉这些的,见对方一脸痛苦,明白已经无法隐瞒。他摸了摸对方的头,笑容苦涩。
“本来我们一家生活得很快乐,是谁破坏了这份幸福?是谁害得我们流离失所,深陷水深火热?你够坚强,心中有抱负,可以毫无顾忌地持着一颗报仇的心刻苦练武。而我呢,我为死去的父母做不了什么,但至少我要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地完成你的心愿。在松涛乐府,我什么苦都忍下来了。不过是一具臭皮囊,再被怎么对待,我都没有埋怨过一分。我这么做为得是什么?阿飞,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关心你,爱护你,照顾你,是我应该的。就算你放弃报仇,我也随你。可你现在为了外人责怪我,还是一个杀父仇人,你对得起我吗?”
“是,我承认我欠哥哥很多,但是做人要有原则,你不可以这样无视他人的性命,那些被灭门的人是无辜的。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教我诗赋歌词的时候是那么温柔,你教我人生哲理的时候,也是告诉我做人要重情重义的。”
“那是我忘了告诉你一点,人都是自私的。”
说这话的时候,李仕冼是笑的,笑得如三月春风,却是冷得像冰冻三尺的严寒。
“你喜欢任逍遥,所以要杀白钧昊,所以设计了这一切?”李飞大胆说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想法。
“当他那晚喊住丫鬟,道是我身体不好,不必喝酒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自从家破人亡,我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温暖。你从小坚强,爹娘又护着你,就算只剩下我们两个,你也有我爱护着你,生活在这些中的你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我有多么渴求这种温暖?我也是人,我也是需要爱的,我也是需要支持我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任逍遥只对白钧昊有意,他今天在大厅之上的反应就可以看出他对白钧昊的用心。哥,你收手吧。我知道自己以前不懂关心家人,以后我一定会改的,我会关心你,我会对你嘘寒问暖,你放弃任逍遥吧,还有很多人可以给你要的东西,我真的不想看你变成现在这样。”李飞几乎哀求道。
“算哥哥求你,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好不好?你就当是帮哥哥,好不好,阿飞?你答应我,我真的不想放弃。”李仕冼拽着李飞的袖子,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滚,“阿飞,你答应我,你说话啊。”
李飞伫立了良久,下定了决心,“哥,我只问你一句话。”
“什么?”李仕冼充满希冀地抬头看他。
“你真的爱任逍遥?”
李仕冼以沉默回答了他。
“那好,我帮你,算是报答父母死后你对我的照顾。”
李飞眼里的决意带着一丝决裂,那是对亲人改变的心痛。
时隔半月,无论是亦然山庄的人马,还是白家堡,亦或是东瀛忍者们,都查不到白钧昊的踪迹,直到一个偏僻的农村来人报官,说是在河滩上冲来了一具尸体。
接手案子的是廖哲,仵作给出的各项证明,都符合了一个人的死因,虽然尸体因泡在河中面目全非,生前所穿衣着还是可以认得。
廖哲通知白常,领回了遗体。出殡当日,亦然山庄砸场,任逍遥强行打开了棺盖,迎面袭来的腐臭让他口吐的是鲜血。
头痛欲裂,一阵心绞痛让他站不稳步伐,那种欲哭无泪、心痛难耐的感情没有任何掩饰地流淌在这个坐拥武林半壁江山的一庄之主身上。
此时,白常也没有心情和他计较闹场的事,他对自己儿子的死更为痛心疾首,他一心培养扶植自己的儿子继任盟主之位的计划夭折,难道注定白家后继无人吗?
离落没有在现场,他疯了似的跑向了人失踪的岸边,发狂般跳入河中,拍打河水,嘶哑着叫唤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
眼看着河水即将湮过脖子,心情失落地在附近荡悠的唐晋及时救上了他。
离落抽着鼻子,眼神无助地望着那片河面,“钧昊,你回来,不要玩了。我知道你又在耍我们,你一定躲在哪里悄悄看我们笑话。你永远都是这样,心血来潮,随行所欲,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一点儿心理准备也不给我们。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了?”
“你是离落?”唐晋试探性地问道。
沉浸在痛苦中的离落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人,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回到了痛苦中。
“他有提起过你。”唐晋把自己的外衣给浑身湿透的人披上,“一只爱乱吃飞醋,喜欢闹别扭的猫。”
听得此话,离落渐渐停止啜泣,安静了下来。
唐晋耸耸肩,笑容苦涩,“保重。”
离落目送他走远,远视河流的尽头,良久,直到湿透的身体打了个冷战,才起身离开。
回去后,他发起了高烧,急得任老夫人又是喊大夫又是亲自喂药,偏偏这当口,另一个一向让她放心的儿子嗜酒成瘾,不务正业了。
山庄一时乱成一团,从不过问自家儿子感情之事的任老夫人得知这一切起因是白钧昊之时,她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心力交瘁的她不得不也躺在了床上。
好在还有秋暮等人坐镇,不然怕是这亦然山庄早已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小人偷袭了。
李飞注视着发生的一切,满心都是愧疚,但他只能选择默默和大家一起守护山庄,他企图希望自己这么做可以替自己的哥哥赎罪。
攸雪端着两碗药走进水榭,每天一早的狼藉场面她已经习惯。跨过东倒西歪的酒瓶,她把药放在一边的案几上,将刚摘的几株鸢尾放入窗前的花瓶。
楼梯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回头,不出所料地见到了正下楼的李仕冼。
以女人的敏感,她清楚知道这个人在任逍遥消沉之际日日夜夜陪在其身边的用意。只是,她未免觉得此人有趁机而入的嫌疑。但现下,她也不愿多管闲事。
“庄主怎么样了?”
李仕冼瞥了眼她带来的鸢尾,走到案几前,执笔写下:
【还是这样 一会儿醒 一会儿醉】
是啊,清醒的时候自己是自己,酒醉的时候就是替身,呵……
“头疼的次数呢?有没有增多?”
【我分不清哪些是宿醉引起的头疼 哪些是宿疾】
“是吗?”
攸雪端起药,欲上楼,被李仕冼拦下。药到了对方手里,那意思就是‘我来吧’。攸雪没有理由和他争,目送他消失在二楼拐角处。走出水榭,暗自叹了口气,正巧被尘风撞见。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逍遥还是那样吗?”尘风难得地收起了劣性,正色道。
攸雪疲惫地靠进了他怀里,“曾经一个白钧昊,几乎毁了亦然山庄。现在还是因为他,我担心庄主这样颓废下去,这回亦然山庄真的会走向陌路。”
“不只是亦然山庄,白家堡的情况比我们好不了多少。”尘风把下颌抵在了攸雪的头顶,嗅着那发丝间淡淡的清香,“白常已经到了退位的时候,白钧昊一死,武林自然要重新选举盟主,再开武林大会的声言闹得沸沸扬扬,一个个明争暗斗,都想着坐上那个位置。”说到这里,尘风皱了皱眉,继续道,“也不知那些东洋人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趁中原武林起内讧,横行霸道,出面嚷嚷着也要来凑武林大会的热闹。沿海的倭寇更是因为乔家庄死后港口的管理权落到了他们手中而大摇大摆上岸,大肆抢劫,那些官府也是同流合污。”末了,尘风又胡诌了一句,“我看那乔家庄的灭门惨案,八成是这群家伙做的。”
“武林大会?”攸雪在意的是山庄的事,“如今武林半壁江山归属亦然山庄,现在山庄处于非常时期,白家堡又没有人选可出任盟主之位,有心人一定会牢牢把握这个时机。”
“我和秋暮谈过这个问题,他已经带着李飞赶去白家堡,如果真的要召开武林大会,为保各自利益,白常就必须不计前嫌与我们联手,才能打压那些妄图混水摸鱼的小人。”
攸雪离开对方的怀抱,满面笑魇,“我怎么感觉你变了?”
“是不是变得成熟稳重,更有男人味儿了?”尘风很自恋地夸道。
攸雪暧昧地瞪了他一眼,又换上了忧心的神色,“但愿这次我们能平安度过。”
“希望逍遥快点振作起来,不然我们再怎么用心,也是白费功夫。”
“你相信白钧昊真的死了吗?”
攸雪语出惊人,把尘风惊得愣是张大了嘴,半晌才回过神。
“大白天的,你说什么梦话呢。”
“我只是随便说说。总觉得他那样一个人,就算尸体摆在面前,也很难相信人死了。”
“听你这么说,我也有同感。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活在心中,永垂不朽吧。”
两人谈话的地点是在水榭外的曲桥上,武功造诣如任逍遥自然耳力胜人一筹,他的醉意早已在攸雪来之前就全无了。之所以一直闭眼假寐,实在是不愿意睁眼,不想回到失去白钧昊的现实中。
李仕冼察觉到对方醒了,就把攸雪送来的药递过去,一碗是醒酒一碗是治头疼的。
任逍遥瞥到他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红痕,烦躁地吼道,“不是跟你说过了我醉的时候不要接近我。”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李仕冼双手抖了抖,碗里的药洒出了些许,但他还是笑着把药送了过去。
任逍遥有些恼羞成怒,一把掀翻了盘子,陶瓷清脆的破碎声炸响在水榭中。
李仕冼抿了抿嘴唇,不露声色地弯腰去收拾碎片。
“滚——”任逍遥几近咆哮道。
李仕冼垂下眼帘,伤心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继续去捡碎片,用力地,狠狠地,握紧了那一块块碎片。血渗出紧握的拳,滴滴流淌在地毯上。他的手痛,心也痛,此刻,他的疼痛不比失去白钧昊的任逍遥少。
猛地手腕一阵吃痛,他松开了拳,抬头对上的是任逍遥的眼睛。他有那么一瞬间欣喜,但是对方眼中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似的眼神让他立刻从云端跌落低谷。
“要是你再擅自进入水榭,我不保证不杀了你。”任逍遥甩开他自残的手,恶言相向。
李仕冼愣愣地看着血流不止的手掌,默不作声地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