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花思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蓦离,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花园。
他会唱花儿们常唱的小调,
他知道每一朵花的故事,
每天早上,
他和花儿们一起,
向着太阳大声打招呼。
蓦离已经不再害怕,
不再在夜里,
孤单地流眼泪。
——这就是所谓的“坚强”吧。
每一个清晨,
和太阳说早安的时候,
蓦离总会想起,
三千袋远去的背影,
和那一摇一晃,
蓬松的大尾巴。
每一个傍晚,
和晚霞告别的时候,
也总是忍不住,
回过头去张望,
仿佛望得久了,
三千袋那胸口那撮金毛,
就一定会从山那边出现一样。
时间,
轻轻地洗去洗去痛,洗去伤,洗去求不得的悲哀,
记忆里,
一点一滴的小事,
像夜里散漫的水汽,
渐渐地凝聚成水点,
又汇成水珠,
缀在心头,
隐隐地不知是酸,是涩,还是甜。
自己总会想起三千袋,
可三千袋,会想起自己吗?
蓦离总是这样,
自己问着自己,
然后,自己对自己摇摇头。
三千袋是那么帅的一个松鼠,
而自己,
只是普通的一朵花而已。
“这里的冬天,不下雪吗?”
枫叶红过了之后,
花儿们都准备长长地睡一觉,
蓦离却一次又一次,
问着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要下雪呢?”
大家都很奇怪,
“我们是茉莉呀,茉莉一冷,就会死的呀。”
“这……这样吗……”
“蓦离,你看过雪?”
“我……”
去年的冬天,前年的冬天,还有之前很多很多的冬天。
蓦离生命里的冬天,
似乎,总是有雪的。
蓦离喜欢看大雪把对面的山崖变成一整块大米糕,
喜欢看松树举起白色的伞,
喜欢看那一串一串的树挂,在冬日的暖阳下,折射出晶莹的七彩来。
雪落在身上的时候,
也是很冷的。
可是蓦离不怕——
三千袋总是一早就拿毛把它包好了,
雪落下的时候,就愈发觉得,
身上的松鼠毛,
暖暖的,暖暖的。
“蓦离,蓦离?”
“哎?”
“你看过雪?”
“看过的。”
“啊!漂亮吗?”
“漂亮嗯……漂亮。”
“可是……听说很冷,你……没有冻伤吗?”
“没有,因为……”
“因为?”
“因为我有一只松鼠。”
“一只松鼠。”
“嗯,我有一只很帅的松鼠……我……流晓!”
蓦离忽然大叫起来,把花儿们吓了一跳。
“嗨,这里是花神,小花儿,有什么事情吗?”
流晓打着呵欠,矶这鞋,顶着一头乱发出来了。
“请把我变成一个松鼠!”
“啊?”
流晓呆住了。
周围的花儿呆住了。
“请……请把我变成一个松鼠!要是白毛,红眼睛的松鼠!”
“这是最后一个愿望了,你想好了吗?”
“我……”
蓦离还没有回答,周围的花儿就炸开了。
“蓦离,你这是为什么?”
“这里不好吗?”
“变成松鼠,你知道怎么找吃的吗?”
“出了花园很危险……”
“……”
“……”
一阵骚乱。
终于,众人安静下来,
最年长的那位花,开口了:
“蓦离,你要去找自己原来的主人吗?”
“……是的。”
“你爱他,爱到可以为他可以放弃这舒适的花园吗?”
“……嗯。”
“纵然他……让你哭泣,纵然他永远不会爱你?”
“我……我只想在他身边而已,只要看着他就够了……”
“……那么,姐妹们,给蓦离一点祝福吧。”
花儿们围上来。
用叶片拍着蓦离的头,
红着眼睛和她告别。
几朵和蓦离相熟的花,竟嘤嘤地哭出了声。
“蓦离,你一定要走吗?”
他忽然想见他的松鼠。
他真的很想见他的松鼠。
他是那么想见他的松鼠,想看他蓬松的尾巴,想看他毛茸茸的耳朵,想看他身上的金毛在阳光下灿烂的反光。
“抱歉,抱歉……”
这里的土很松,
这里的阳光很暖,
这里的水很清,
这里的园丁很温柔,
这里的大家友善又和气,
——可是,他还是想见他的松鼠。
“抱歉,抱歉……”
蓦离含着泪,对流晓点点头。
“蓦离。”
年长的花叫住他——
蓦离转回头来,打了个跌咧。——他刚刚变成松鼠,还不习惯站和走。
“嗯?”
“如果……难过的话,就回来吧,这里是家。”
“……好。”
原来,眼泪流过皮毛的感觉,是这样的。
转过身的时候,蓦离想。
——不知道六千袋离去的时候,
三千袋的眼泪,
是不是也是顺着这样的轨迹,
划出悲剧的路线呢?
蓦离这样想着,
回头挥了挥手,
蹭了两步,
又回头挥挥。
直到那花园小的几乎看不见了,
他还是几乎神经质地,
走两步,回头挥一挥。
“这是家,这是家,这是家。”
当花园终于消失在地平线的远方,
蓦离叨念着这咒语一般的话,
心中充满了甜美的惆怅。
“三千袋,三千袋,你在哪儿呢?”
“我找到家了,我想,让你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