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枸楼国有水仙树,其树腹中有甜水,谓之仙浆,其人饮之者,一醉可以七日,皆异闻也。
——清·陈淏子《花镜》
女贞酒 “女贞强阴,明目,便腰膝,变白发。”——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酿造法:用女贞子四两切碎后,和五两甘味料(蜂蜜、冰糖、砂糖等均可),放入容器内,注入三瓶酒,密封后置于阴凉处所。待泡约三十日后,即可开始饮服,久泡更佳,唯在浸泡期间,应经常巡视,勿使向阳,亦勿使女贞子上浮,倘若女贞子上浮时,可将容器倾倒摇动即可。此药酒药性很纯且稳定性高,可以长期贮藏。
黑暗中,忽地划过一道幽光。一支近乎透明的白烛静静地燃了起来。
一个披着外袍的修长身影背对窗户站着,烛光照亮了他前方的一排排美丽的名字。百合、玉竹、紫菀、蘼芜,还有,女贞子……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于幽寂中道:“这回的酒,用什么曲好?”右侧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应道:“西施爱饮女贞酒,吴王曾令越国每年贡献呢。”他左侧的黑暗里另一个童音轻笑:“此酒气秉纯阴,有返老还春之效,堪为美人饮料。”
蜡烛熄了。两只洁白发光的蝴蝶自屋内飞出,消失在庭院黑黢黢的花丛之中。
容颜明丽的黄衫女郎坐在小窗前,正持了竹绷子,恬然引着牛毛细针绣作一幅红巾。扯紧的墨色丝线突地断了,将绣成的五色鸳鸯乍然没了眼珠,冷冷地白眼向人。她跺脚,轻呼一声可惜,不耐烦地放下针线。听得丫头香儿咚咚的脚步,她偏转了发酸的颈子向外看去,香儿攀着窗儿就嚷:“姑娘,了不得了,姑爷死了!”
五雷轰顶。她愕然半晌,按住了桌沿撑起身子:“你说甚么……”
帘子打起,进来的是以帕拭泪的母亲。“儿啊,郑家派人送信来,他家二公子昨夜没了!”
满胸里疼痛,却不知为谁。她恨不能也咯出一缕血来解了这口闷气。女郎按着胸口,瞪直了眼睛,只说不出话。
“快些把孝衣换上,你爹已经穿戴了,咱一家往郑家去奔丧。摔丧哭灵的还非你不行……”吴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把一身白纻衣放在榻上。惨白的丧服,跟鲜红的霞帔放在一起,分外刺目。她终于哀婉地坐倒,涕泣如雨。
人们辰时二刻听到哀乐,开了门望去,白漫漫一条巷子,漫天飞舞着纸钱。长长的送丧队伍打第一座桥上来,从戴明门出西郊去。清水巷抱琴楼里的三五酒客纷纷走到门口观看。
鞋匠牛皮张道:“呵,好大排场,什么时候老子死了能得这样风光啊。”
“你小子胡说什么哪。”豆腐店赵婶娘嗔道。
清客黄三爷问:“什么大户人家出殡啦?”
赵婶娘最是消息灵通:“郑翰林家二公子三日前没了。听说是痨死的,留不得。”
“可惜啊,年纪轻轻的,居然没熬过这个冬天。”老秀才姚补光捋着几茎胡须,“哎,我要是再年轻十年,十个举人也中了。”
剃头店小伙计沈三儿正走过来,听见就笑了:“您老啥时候中个明经,街坊给您办桌酒!”
赵婶娘忙问:“三儿,你又听见什么新鲜故事了?”
三儿摩摩剃得发青的头皮,笑道:“故事可多了。头前儿来了个客人,说虹桥那出了个节妇。哎哟哟,可真真是那什么,哦,三贞九烈!她男人做生意去了趟山西,恰碰上山贼送了命。她竟几次三番抹脖子、上吊、撞墙,家里把剪子布条都收了,把她关屋里看着,没料想她趁人不备吞了那牛毫细针,从由申时挣扎呜咽直至卯时三刻,这才遂了心愿!”
众人一片啧啧声:“奇哪,奇哪!”
那沈三儿又道:“三日前啊,郑翰林府里吵嚷起来,半夜了打发好些人满城里请郎中,呵呵,连产科任大夫都被抓差了。这郑家二公子是攒了四年的老症候了,不知吃了什么,一总发作起来,活活吐了一地的血,好不怕人的。本来就成天躺床上,是个活死人,死了倒舒坦些——只可惜了他如花似玉的媳妇。”
赵婶娘道:“那是谁家的闺女?”
三儿摇手:“还未过门哩,就是御街旁龙津桥那的吴家。吴家太爷也是做过官的,跟郑家有姻亲,四年前把这吴姑娘许给了郑二公子。只因二公子染了痨病,便一时没嫁过来。如今这吴姑娘都十九了,幽静娴淑,温柔美貌……”
牛皮张嘻笑:“敢情是你小子动起脑筋了。”
赵婶娘追问:“果真?你见过不曾?”
沈三儿嘿嘿笑道:“怎么没见过?吴家虽是书香门第,这些年来也没落了。吴家二爷倒会动脑子,也不顾老大骂他什么体面不体面,拿出家底来做了清风楼的东家。清风楼的玉髓,一斤就可卖六十文,汴梁西南地界就数它最风光了。我见吴姑娘去过这酒楼好几回。这吴家大爷虽恼他兄弟,却爱喝酒,自己不好意思,就差女儿去拿。”
姚补光叹了口气:“只怕这吴姑娘,是任谁都娶不到啦。”
众人问:“此话怎讲?”
老秀才苦笑:“吴家大爷最是个道学,岂能让闺女再谯?”
寒冬腊月,铜炉蒸出的酒气都成了白雾,缭绕在店堂中,隔断红尘。雾气深处有静谧柔细的呼吸,似有人在无声地聆听。
二十四日交年。京都之地,夜里要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贴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叫作“醉司命”。夜于床底点灯,谓之“照虚耗”。恰在年前添层喜气,也算个热闹节日。这天正赶上一场好雪,自昨夜起就纷纷扬扬下个不住,快到午时便住了,竟积了一尺半光景。
她于孝服外又加了件雪狐皮袄子,双手扶了铜暖炉笼在袖内,站在门前看雪,只觉得身上衣裳难以抵挡扑面的寒气。这个院子……春天的时候姹紫嫣红,莺飞蝶舞,满眼浓艳的色泽和芳香。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穿着轻薄美丽的罗衫,带一脸明媚的笑,掐花、扑蝶……
“姑娘,你怎么站在风口里,给冷风扑了可怎生是好?”香儿一惊一乍的,拉她进了屋子。
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我一个横竖要死的人,便冻死了,又怎的……”
香儿眨眨眼:“姑娘真要应下老爷的话了?”
女郎漠然扫了丫鬟一眼,不作声。
香儿试探道:“那未,香儿禀了夫人去。姑娘若定了心,家里也好备……”
还备什么?衣上有腰带,柜里有生金块,针线篮里有崭新的剪子,连妆台边也不动声色地出现了一条结实的白麻绳。沉水香幽幽浮泛起来,忽地令人窒息。
她伸手揭帘子出去:“我去厨房看看。”
鲍大家的正从门前过去。
吴姑娘叫住她:“厨下还需人手不?”
那媳妇笑道:“不忙,不忙。只是酒恐怕不够喝,老爷的量您是知道的——还得向帐上要钱买去。”
吴姑娘道:“你不用去了,我再去叔叔那拿一坛来。”说着便踏雪行去。
鲍大家的“哎哟”一声:“姑娘使不得,这天真真冻死人了!”香儿追在后面叫道:“姑娘!姑娘!下这么大的雪!”
她转过身来,面无表情:“还怕我死了么?”
二人哑然。
冷风呼啸而过,吹起满地雪花。
白布鞋踏在雪中,很快便湿透了,双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她站在第一座桥上,深深呼吸着这冰凉的空气。外面虽寒冷,却胜过家中无声的窒息,像史书上说的“气闭”之刑,以沾水的薄纸敷上口鼻,渐渐夺去呼吸。幽静清敛的沉水香,终年在闺房里不见日光地氤氲着,屋子仿佛一口芬芳而陈腐的棺材,贮一具苍白安静的行尸。
忽地踩上一块浮冰,险些滑倒。她攀住桥栏站稳了,叹气,心中苍凉。正照见水中的憔悴人影,鬓簪白花,身穿重孝,心下忽地警醒了。就穿这一身去,可不讨嫌么?她踌躇着,抬眼向西望去。桥头一株老树拔地而起,覆满白雪的枝叶亭亭如盖,像撑起了一片天空。树上悬了酒幡,飞雪中迎风招展。
“这里也有酒店?”去清风楼不须过桥,今儿竟神使鬼差走到这里来了。她忽地起了兴致,索性过去看看。刚拐进巷子,便看见一座两层的小木楼,高悬“抱琴楼”三个大字。店面前一片白雾氤氲,两边的对子笔画稚拙,题着“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地方不大,但人来人往颇不寂寞,看来街坊都挺照顾生意。连小孩子也举着罐儿直呼这里的掌柜:“小华,爹爹要两斤老黄酒!”
吴姑娘驻足看了一会,慢慢走上前去。酒气醺然流转,雾中的容颜安静地呈现,真实无瑕。鼓鼓囊囊的缊袍像一个青色的蛹将他包裹,只露出苍白的面容和手。他在腾腾热气中向她望来,微笑道:“姐姐,打酒么?”
她学着酒客们的口吻唤了声“小华”,心里依旧混沌凄清,却禁不住嘴角上扬。家中清冷萧条的冬景已使得人间烟火的温暖变得陌生而遥远,如今忽然伸手可及。她站在门边深深地吸了口酒香,心里像掠过一道光,忽地安静下来了。
年轻人见她不语,忙不迭地介绍起来:“姐姐,这里有香桂、杏仁、瑶泉、金波、滑台、玉友……这几样是新酒,冬月天寒,用醅面发的酵,味道是甘醇的。白羊酒最是滋补,腊月喝暖胃。姐姐要什么?”
吴姑娘本不欲买,却不忍教他失望,便说:“三斤白羊酒。”
他喜笑颜开:“一斤四十文。”
她从荷包里取了一小块碎银递过去,提过满当当的酒坛。信步出去,胸中积郁松快不少。回头望望那块高悬的油青牌匾,心中一动。
就这么办罢。
又过六日,便是大年夜,家家团圆,清水巷中飘溢着甜丝丝的香气。店铺纷纷歇业,只有抱琴楼还在一片红彤彤的灯影下敞开大门。
遥遥的,桥上的昏暗夜色中有一点白,幽如鬼魅。慕容华掩了店门,上前一看,他认出来了,正是吴姑娘。唤了一声儿,她惊慌地转过脸来。
慕容华道:“姐姐,天色已晚,你不在家过节,在这里作甚?”
她倚栏抹泪,只不言语。
“姐姐一个人在外面,遇上歹人怎办?我送你回去好么?”
冷不防她忽扑上桥栏,大半个身子已飞了出去,慕容华眼明手快抢上去抓住她。此时正捉在她腰腿上,男女大防却顾不得了。惊魂甫定,吴姑娘自己顺从地下了桥栏,站在他身旁,脸红红的,只是流泪。
他忙道:“姐姐,什么事情想不开!竟至于此!”
吴姑娘掩面:“小华,你管不了,由我跳下去做这个贞女烈妇好了。”
他冷静地伸手护在她身后防她再寻短见,道:“为什么?你又不想死。”
她惊异地抬头。
“姐姐若真要寻思,何必等人过来问?何必等人来救你?”他苍白的脸上悄然渗出一抹血色,笑笑,“你说我管不了,便是指望我救你。”
“你真有法子?”她眼中如烛点焰,陡然有了光彩,“真的。不知怎的,我见着你,就觉得你能帮我。”
慕容华抬眼望望四周。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守望门寡的闺中女子,这节骨眼上更不能出事。桥头红灯高照,夜风凄寒,道上无人。
“姐姐,你既出来了,就上我那儿打些年酒回去。便趁此向我说说罢。”
吴姑娘会意,沉默地拉紧了披风,跟在他后面。
推开店门,柜台上胖嘟嘟的虎皮猫抬起爪子,撑开眼皮瞅了瞅,趴下又睡。
她在角落里闷闷地坐了。慕容华动手给她打酒:“姐姐,你说罢。我是什么样人,这里的街坊还不知道么?”
她沉默半晌。“小华,我晓得你是个有本事的……生意不咸不淡的时候,吃穿也不短。生意再红火,也没见地痞帮派来砸过场子。你大概……是认识官府或江湖上什么人罢?”
他心中悚然而惊。天子脚下,只这一处无钱无势还能这么太平,不想这女子看似不谙世事,目光忒毒,竟察觉了。
吴姑娘见他不语,腼腆一笑:“果然……是这样。莫疑我探你的底。其实,我也帮叔叔打理过一阵清风楼,只不敢教父亲知道罢了。清风楼自然也查过东京酒肆的生意,我掌过那本帐簿,所以妄自猜测了几分,你莫见怪。小华,我晓得你不是那起多嘴的闲人。但……只因我那未婚夫死了,家里,就逼我殉夫。”说到最后几字,她咬着牙,眼圈已红了。
“殉夫?”他大吃一惊,“难道吴大爷不想把姐姐送到夫家去为郑二公子守节?”
吴姑娘冷笑道:“守节一世何等艰辛漫长,要等朝廷旌表还得等我咽了气呢。现下我若自尽,娘家便可上报官府讨封了。”她凄然笑着,泪水却一串串滚下。她抢过葫芦来,倒满了小瓷碗,一仰头喝尽,呛得直咳嗽。抬起眼,泪光闪烁,直看得他满腔叹息。
“殉夫。”他冷笑,“争块不能当饭吃的牌子,竟要亲生女儿去死,父母也太狠心了!”
吴姑娘又满舀一碗冷酒倒下肚去。被酒冰冻的脏腑突地燃烧起来,两腮通红。“女儿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是别人家的人了。何况我是庶出,妈妈能疼我到这个份上,已是难得。我毕竟是个女子,凡事说不上话,插不了手,只有听着看着的份。两位兄长就是再不成器,家业功名仍指望着他们。我也晓得,家业是一年不比一年了,正待匡扶。爹爹不是不疼我,可毕竟还是那‘吴烈女’的牌坊能光耀门楣!”
他沉静地止住她的手臂:“你醉啦。”
远处传来锣鼓喧闹之声,几朵烟花在天际开放。门外大红纱灯笼在夜风中飘荡,照在她年轻的脸上,灯晕酒晕,艳丽非常。
醉梦里一缕茶香飘来。睁眼,那眉目清秀的后生端了一碗茶送到她手上。热水里浮泛着披着银毫的嫩叶,舒展成一枚繁缛的绿色花朵。“姐姐,这儿虽僻静,一会舞龙的队伍却要打这过。你若还留在店里吃酒,叫人看见要说闲话的。喝我这茶醒醒酒。”
她清醒过来,依言将热茶饮下。茶水一下子温暖了被冷酒伤到的脏腑,发了些汗,头脑也清爽了。她忙站起来敛衽施礼:“嗳呀,真是失礼了。我这便家去。小华,多谢你。”
他笑道:“都是街坊,有什么好谢的。姐姐稍等,我给你拿酒去。”他进里屋一会,拿出一个青瓷小酒罂,上面浮凸着长圆叶子纹样,红笺上书“女贞”两个秀逸的墨字。
“这是……”
“女贞酒。女贞子能补中气,安五脏,养精神,除百病,制酒久服,可强筋健骨,滋阴明目,返老回春。”他忽地一笑,云破月来,似有七彩毫光在眼中流转,“只不过我多加了一味药——枸楼国水仙树腹中的仙浆,喝下可一醉七日。原是为救助重伤者而酿制的,今儿正好派上用场。”
他靠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吴姑娘听得一张脸颜色雪白,半日回过神来,怔怔道:“小华,你莫是骗我?”
“姐姐,你要活着,便要信我。”他注视着她的眼睛。
女郎怯懦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拎起酒罂道:“我信你。”
他静静地把她推出门外:“去罢。全了你的烈女之名,也要逃出生天。”
“哟,妹妹回了!”大哥正拿着筷子给猪脚点穴,见她出现在门口,讪笑着道,“快入席吃饭罢。”
父亲的声音在饭桌上炸响:“天都黑成这样,还上哪去了?”
她低眉垂首应道:“我怕宴席上酒不够,又去买了些来。明儿还要祭祖呢。”
吴夫人轻推丈夫:“大过年的你还咋咋呼呼的,消停点罢。”又对她道:“你二叔也送了两坛子好酒来,尽够了,你快洗了手来吃。”
父亲正欲挥手让她退下,忽见着她解下披风露出里头的孝服,心头陡然冒起无名之火:“你夫婿刚没了,也该忌讳着些,深更半夜还往外跑,几时出去的家里都不知道!让人看见,还道我吴家没家教!”
二嫂晃荡着腕上的金镯子轻笑:“爹,您别气,啥时妹妹领了外头的野汉子来,咱家便等着收彩礼罢。”
“住口!”吴家大爷望桌上猛一拍,酒水都震了出来,“我们这样人家,嘴里不干不净,成何体统!老二,管管你媳妇!”
二哥唯唯诺诺答应着,看了眼打扮得富贵奢华的妻子,低头不语。
父亲又瞪向她厉声道:“女儿家便该柔顺规矩。父母打小是怎生教导你的?给你请了先生,教你读书明礼,就是要你晓得三从四德。”
她俯首,咬了咬唇:“女儿知错。”
“知错?哼。”父亲恼怒地又喝了一大口酒,面上泛起潮红,“叫你安分些在家服丧,委屈你了么?既把你许给了郑家,你就是郑家的人了。郑二公子去了,你也该从一而终,切莫惦记我再为你张罗。女儿家丈夫就是天,凡事再大不过他去。我吴家的女儿断无再嫁之礼,一来对不住郑家的情谊,二来,我吴家家世清白,绝不能因这事落人口实,招人耻笑!”
大嫂哆嗦着为他倒上酒:“爹爹息怒,妹妹不比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她知书达理,最是个灵透人,爹爹的话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待她再思量思量就好啦。”
父亲动了肝火,一把将大嫂推到一边,酒都溅到了衣上。
母亲起身搀他:“今儿就罢了,过后再说这事。你都醉啦。”
“从一而终!”他把这四个字咬得很重,“虹桥那出了个节妇,刚死了丈夫,便剪发发誓绝不再适,立意以死殉夫。家中知她萌了死志,严加防备。好一个贞烈女子,竟吞针毙命,死状凄惨。”他叹了口气,眼中分外灼亮起来,紧紧盯着女儿:“你有人家一半的志气,也就能为我分忧!”
吴夫人叹了口气,转向她:“儿啊,这节骨眼上,东京城里多少双眼睛都看着你哪。你若是懂些事儿,也不用家里父兄三番五次地言语了。”
大哥冷灰了脸色,喃喃道:“妹妹,不是我们逼你,实在是……你晓得……”
她望着这一双双眼睛,心脏紧缩成一团,彻骨的寒冷。
二嫂冷笑一声:“大男人说句话也吞吞吐吐。你还不是指望着等妹妹死了你得的好处!”二哥急得将她袖子一拉。她一挣道:“扯甚么,你还不是一个德行!”转脸对她:“妹妹怎么发抖啊?你莫哭,也莫怕,你便赖着不死,这家也少不得养活你,没人敢真把你杀了。”
父亲被这番话气得险些闭过气去,食指戳向她,手颤个不住:“你,你……”
二嫂搛了块鱼,慢条斯理地吃完,起身拂袖离去。
父亲终于骂出口来:“好个泼妇!要不是看她娘家,我……”他一泄气坐倒在太师椅上,指着女儿道:“德容言工,德容言工!我养出的好好的女儿,难道也要违迕长辈,不敬丈夫?你这般不识好歹,要让我丢脸到什么时候?!索性死了干净!”
索性死了干净。
这是她生身之父口中说出的话。
她的脑中嗡嗡作响。这是给她血肉,给她生命,给她家的那个人。
她垂头不语,退到闺中,怒火中烧。空茫的脑海里只有那个年轻的声音在响:“用了这个法子,固然可离了那个家,但你再也回不去了……”这一舍便是所有,身份、姓氏、亲人、朋友。
北风猛地撞开了窗扇,一阵雪花散漫飘入。她从缝隙里望去,铺满雪的庭院折射着幽蓝的冷光。她记得,五岁那年她在亭子前的台阶上摔了一跤,害得奶娘挨打。南檐下那株枇杷树是大哥出生那年栽的,结了果子时就拿竹竿来敲,她满面欢笑在树下跑来跑去。母亲总爱坐在茉莉花架旁那个位子,以前她爱托着腮帮,看彩线在母亲一双巧手中翻飞成蝴蝶、燕子……廊下是一排郁郁葱葱的女贞树,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她闲来无事,常掐下它们的叶片来玩,于指间捻碎了,有一种清凉的植物芳香……
这一切,可感可触的,竟是幻影空花么?
她揭开小酒罂的盖子。一股青涩甜美的气息喷涌入鼻,温暖而微酸,像儿时的歌谣。一十九年单纯快乐的青葱岁月,在花园里嬉戏扑蝶的小女孩儿……她身份低贱的生母,怯生生地隔着雕漆窗棂望她,说:“茵茵,娘回乡下去了,你要好好的……”
茵茵,你要好好的……
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她猛地捂住嘴弯下腰去,像呕吐一样抽噎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咳嗽般的哭声。更多的泪珠噼里啪啦砸在妆台上,湿了一片。一双手缠绞着妆台上的麻绳,愈缠愈紧,在柔嫩的肌肤上落下红痕。
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呢。她一次一次地自问着。没有回答。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混混噩噩不动脑子的纯白生活戛然而止,而她毫无防备地从危崖上掉下,落入无比复杂不能自主也无法挣脱的命运,一动弹,便有切肤的疼痛。
不知是几刻钟,还是千百兆劫以后。她停止了抽泣,默默抬起一双泪眼,平静如一潭秋水。手掌抚上酒罂上的纹理,指尖冰凉如玉。无比凄凉地,一笑。
仰头一饮而尽,“咣”地掼碎了。青翠的残片洒了一地,如她未成熟便碎裂的青春。
再难拾起。
就算这法子真的不灵,早晚是个死。她不能再流泪。女人为自己流的眼泪是宝贵的。流干了,心硬了,再淌不出一滴脆弱的晶莹。
绳子抛上梁去,打了个活结。
凳子倒了。
练拖三尺白,花谢一枝红。古书里是这么描摹吊死的女子。死都死了,还有何香,还有何艳?若真是一个披发吐舌的女人吊在眼前,恐怕也没有什么男人肯再看一眼。在最后含着一口余气的清醒中,她嘲讽地想。
痛苦消失了。恍惚间神魂飘荡。
仿佛香儿听见响动,冲出去喊了人来。爹爹、妈妈、大哥、二哥、姨母、老妈子……一个个站在门边欣赏她的贞烈之举。眼色都是冷的,冷得锥心刺骨……
她沉下去了。
深深的黑暗,不见天日。
窗外的灯笼兀自妖异地红着,色如咯血。
“吴家姐姐,醒醒!醒醒!”
是谁?
是谁还想要她活着?
世人都希望她就此永远沉睡下去,没有人需要她。他们都真诚地希望她死,带着冰清玉洁的身子和无玷的令名沉入黄泉。谁还想唤她醒来,继续活在世上,做一个上不能光耀门楣,下不能相夫教子的废物?
朦胧中有点点冷雨落在脸上。一条纤瘦的手臂将她扶起,滋味熟悉的热酒流进喉咙。身子渐渐烧起来,僵硬的关节都似化在春水中,活过来了。
吴姑娘缓缓睁眼,掠开额前的发:“慕容……公子?”她低头看到他手里的酒壶:“这个味道,不是女贞酒么?”
少年的头发上缀满细小雨滴,微笑道:“是呀。姐姐记性可真好。舒筋活血,可管用得很。”
她离了墓穴,木然与他一同盖上棺盖,填上墓土。慕容华蹲下身,在四边栽起女贞小苗来。她忙上前搭把手。
凄凉的坟墓被这绿意点缀得有了生气。
“慕容公子,我又不真的睡在里面,栽它做什么?”
他笑笑:“这样就没人留意墓土被动过了。再说,多少也能作些市井谈资呢。”
她无力地牵动一下嘴角,忽然觉得很疲倦。失手掐下几片嫩叶,翠□□流。这充满生命力的色彩。
少年忙罢,抹了抹满是雨水的额头。“好雨。这样痕迹越发淡了。”
她直勾勾地望着墓碑上“贞烈女郑吴氏之墓”,失声大笑,直笑得浑身打颤,喘不过气来。
“姐姐,没事罢?”年轻人认真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这人分明已历练成精,一双眼却如婴孩般无邪。真不知有怎样的阅历和背景,能造出这么个人来,她暗暗地想。他年岁很轻,与自己一样都是青春貌美的时候,却一个如新生的净瓶杨柳,一个似残了瓣的桃花。
她转面看他,诚恳地说:“慕容公子,大恩不言谢。我吴茵茵必有相报之日。”说着突然跪在草坡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他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
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似是畏冷,又仿佛刚刚发觉了自己鲜活肉身的存在。
“举手之劳。若姐姐从此安康,就大好啦。只是这汴京……姐姐是不能呆了。”他看着她,认真地说,“皇上已下旨旌表。姐姐若还在京城出现便是欺君,恐怕会连累家人满门抄斩。”
她低下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还活着,哪里不好去呢?”
“这样罢。”他善解人意地接过话茬,“我有个朋友在杭州开了间倚云轩,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你可愿去那里寻个活计?”
她点点头。
慕容华把收拾好的包裹递给她:“都是些金银细软,并几身换洗衣服。”
她打开一看,还有斗篷面纱等物,衣物里也有男装。“难为公子想得周到,真是费心了。”
他又递过去一件物事。吴姑娘摊在掌上一看,吓了一大跳。这是张细腻逼真的□□,触手宛如活物,睫毛柔细,面皮上甚至还有微微几点雀斑。
“云端送给我玩的,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少年眉眼弯弯,“戴上这个,亲生爹娘也认不出你。”
她戴上面具,情知这一戴,便是一生了。眼前的女子舒眉凤目,英气勃发,非复从前温讷模样。眼中神色却一丝不改,坚定安宁。
“云端一直想在苏州开分店。我已给他写信,你到苏州就找一位天音府的慕容姑娘。只要一打听,没有不知道的。”
“多谢公子。”她披上斗篷,戴上面幕,黑纱后双眸炯炯。“原来你……”
“我不是江湖中人。”他笑了,“我只是抱琴楼的老板,慕容华,一个卖酒的生意人。”
吴茵茵站在山坡上,冷冷望着山下。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所有的绿都汇为一株女贞,刺进她的眼,拔不出来了。
“我尸厥了六日,明日该是头七了罢。”她平静地微笑,“我想多留一日,看看吴烈女如何风光。”山风吹动她的衣裳,如一只浓艳的凤蝶。
她去了,冷眼旁观。
她走得果然风光。郑家上奏朝廷,皇帝下旨旌表,赐牌匾,起牌坊。家前人来人往,宦去官来,门槛都脱去一层皮。满眼的纸钱飞啊飞啊,都是给她的,给她的钱……街坊骂老婆,张嘴就是:“你看看人家吴烈女……”
没有人看她这个影子一样的黑衣女人。
贞女郑吴氏死了。
她吴茵茵,却要活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