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石台阶上,衣裳褴褛的少年双膝跪倒,低着头一动不动,几乎所有暴露在外的肌肤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鲜血混合着肮脏的泥土形成黑红色的结痂,苍白干枯的脸色虚弱的仿佛随时便要昏倒,唯有那双眼睛是血红血红的,发出野兽一般阴冷、杀意浓浓的光芒。嘴角边挂着一道血迹,紧紧咬住的牙根没有一刻放松过。他一直跪在这块青花石台阶上已经三天三夜,未进过一粒水米。腰板依旧挺的笔直,仇恨是最强大的力量,如同骨架支撑着他瘦弱,伤痕累累的身体。
前面的两扇木门是虚掩着,偶尔有一老翁提着竹篮出入,对这跪倒的少年视而不见,来来往往竟未曾抬眼看过一下。
少年既不上前敲门,也不出声喊叫,只是安静的跪在那儿。
又是一天的日落时分,少年的身体在发抖,开始是肩膀微微的颤动,到后来整个身子都抖动起来,他的牙齿咬的更紧,一缕鲜血自唇角流下。
“你一定饿了吧?”声音温软醉人,伸到眼底的是一双白皙的玉手,托着一盘散发着香气的梅菜扣肉,油润润的上面还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少年抬起头,目光不禁痴呆,眼前立着一位白衣的年青女子,笑面如花,衬着日落时的黄昏,如同天女一般。
她俯下身子,一股暗香袭来,“这是我从厨房里刚拿出来的,给你。”她幽幽的叹道,“可怜的孩子。”
少年呆呆的望着她,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中野兽一般阴冷的杀气不知不觉的暗淡了下去。
“你想留在这儿?”白衣女子问道。
少年点点头,微微张开干裂的双唇。
“你的亲人一定死的很惨很冤枉,所以你想要里面的人教你武功,好亲手为你死去的亲人报仇,我猜的对不对?”
少年口中发出嘶哑虚弱的声音,“是,是的,无论怎样我也一定要求他收我为徒。”
白衣女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说不出的讥讽,“求他?他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你就是跪死在他的面前,他都不会多看上一眼。”
“求神仙姐姐帮帮我……”少年猛然俯在地上不停的朝她磕头,额头怦怦的击在青石地面,转眼已隆起青红色的大包。
“神仙姐姐。”白衣女子口中发出轻脆的笑声,伸手扶住少年,从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手帕,绣着粉嫩的花朵,轻轻擦拭着少年脸上的污垢,手帕上被染上了黑泥,那女子却浑然未觉。
柔软香甜的丝帕接触着少年的肌肤,少年震惊狂喜的已无法呼吸,从未如此的感到自己是卑微而肮脏的,他想躲开,却又舍不得,不由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睛里面却是亮晶晶的。
“都这么大的人,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弄出这么多的伤?”她的手腕透出隐隐的冷香,声音里面是责备,眼睛里面却是明显的爱怜,“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少年低下头,象个犯了错在听母亲责备的孩子,有些委屈,脸上的表情却喜悦的。几年以来从没有人亲近过他,也从没有人如此轻声细语的对待过他,少年眼眶中一热,眼泪卟卟的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那温热的眼泪竟然是血红色的。
白衣女子从怀里取出一只银制的刻花小盒,打开后里面是透明的软膏,她用指腹抹出些,细细的涂在少年的伤口处,轻柔的生怕弄痛了他。
伤口上混合着污垢,有的地方已有脓血,散发出腥臭味,她用衣袖擦细心的擦拭干净,在上面涂上药膏,上好的白色丝绸袖口染上腥臭的血污,她眼里竟没有一丝的在意,对少年身上传来的恶臭也没有一丝的厌恶,反而问,“还会痛吗?”
“不,不,已经不痛了,我很脏。”少年呐呐的不知道如何回答,所有的人见到他的样子不是捂着鼻子躲开,就是大声的斥责他滚开,或者干脆厌恶的踢他几脚,在那些人的眼中他比阴沟里的淤泥还不如。这样一位在他的眼里如同仙女一般高贵的女子,她一点也不嫌弃他脏,不嫌弃他低贱,在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擦拭伤口的脓血,用手指为他抹药膏。再疼痛的伤口在她的手指下,也已感觉不到痛苦,反而心里面甜丝丝的。
“快将这馒头趁热吃了,”她将热腾腾的馒头塞到他的怀里,“饿坏了身体,你什么仇都报不了。”
雪白的馒头上印出少年乌黑的指痕,他为难的低下头,腹中再感到饥饿这口也不能张开,但又不忍心伤害她的心意。
白衣女子知道他的心思,道,“你就是饿死,他也不会收你为徒。夙沙濯,他做任何事都只随着他的高兴,你在他的眼里比地上的一只蝼蚁也不如。他不会对你发善心,”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因为他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心。”
少年握紧了双手,手上的馒头被捏成两半,他呆呆的跪在地上,只是反覆的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里是他唯一的希望。
“我可以让你留下。”她的声音轻柔稳定。
“是真的?”少年如溺水的人抓住了岸边的藤草。
“我可以让你留在这里,不过。”她探近了身体,盯着少年的眼睛,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却非常清楚,“你从此就属于我,记住,你的主人就是我,你只能听从于我一个人。”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过少年的额头,少年痴痴的已入魔,她的目光柔软亲切,声音温和,“我的名字叫雪樱,你唯一的主人,以后我会好好的照顾你,也会设法让你学到他的武功。你愿意吗?”
少年仰望着雪樱美丽的容颜,颈间一点也无法再转动,这样的一位高贵美丽的仙女要做他的主人,答应要照顾他,让他留在这里,正是求之不得,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愿意。神仙姐姐。”
“我知道你会很听话,你就叫我姐姐。”雪樱握住了少年的手,温柔的轻声道,“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了吗?”
她的手滑软温暖,少年被握住的手微微的颤抖,胸口上似有一股热气要涌出来,“姐姐。”少年羞涩的舔了舔唇角,“我会听你的话。”
“我喜欢听话的孩子。”雪樱将那块已经擦脏的手帕依旧放入怀中,低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已经脏……”少年惊呼,眼见她一点儿也不嫌弃自己,心里面暖洋洋的,他是她自己的人,不再当他是外人,陌生人,少年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这一刻即使剖开心捧给她,也心甘情愿,“我叫陆靖,姐姐。”喊出这一声时,少年已不再羞涩。
“如果要留下来,你必需……”雪樱用手捂着嘴,贴近陆靖的耳边,细声细气的、一点点的告诉他。
陆靖偶尔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的疑虑。
“好了,现在你必须吃些东西,只有身体好了,事情才能够成功。”雪樱站起身来,嘴角挂着笑,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雪樱掩上门,平静的转回身,身后是寂静的夙风山庄,她回来了,十五年了,她一直生活在这里,但却不是她的家,她与这个山庄内的每一样东西都只属于一个人,夙沙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在夙沙濯的眼里面她与这山庄里的东西没什么两样,无论死活都要摆在他的身边。雪樱望着她从小就生活的地方,它和她一样,美丽的没有瑕疵,每一条流水,每一块山石,每一座庭院都被精心设计的完美无缺,这些都顺从他的意愿,为的是让他的生活有些乐趣。雪樱的目光里藏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但是当她伸出脚尖踏上通往竹林的小桥,她眼睛里映着的却是脚底下那一汪柔顺碧绿的湖水。
待在他的身边十五年,她知道黄昏时他会到竹林里练刀,这里的每一根竹身上都留有他的刀痕,每一条刀痕都深至贴近竹内壁膜处,长度在两个竹结之间,雪樱仔细的观察了很长时间,没有一刀刺破了或是没有贴近竹膜,也没有一刀不延至竹结处或是长出分毫。竹子的厚度不同,他的刀痕深度就不同,只在她根本看不清楚的瞬间,他的刀已知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这里的每一道刀痕上也有她的指痕,她偷偷的摸过无数次,也在心里恨过他无数次,无论她如何企求,他从不曾教过她一招一式,对她心里的想法,他再清楚不过。他就是要她象这竹子一般待在他的身边,在他一天中的某个时间里打发他的寂寞,对竹子他不会付出,对她,他也一样。
青翠之间夙沙濯火红的身影跃入雪樱的眼里,他已练完刀,站在那儿低垂下的手中正握着那把破风斩,她从未摸过它,因为他不允许任何人碰它。那真是一柄不起眼的刀,除了刀背比一般的刀厚一二分,它甚至还比不上一般铁匠铺里悬挂着的长刀,握在手里的刀柄黑黝黝的,仅是个刀柄的样子,象是制刀的工匠只匆匆的做出初形,尚未完工就买了出去。但是江湖中却没有人敢轻视这把刀,因为它握在刀神夙沙濯的手中。
“你回来了。”夙沙濯望着雪樱,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并没有问她这些日子去哪里了。
“是的。”雪樱低着头走近他,“我去了苏州,那里有个歌妓曲唱的很不错,所以多待了些日子。”
“一个歌妓?”夙沙濯嘴角显现一丝难以查觉的笑意,语气却没有丝毫的改变,“所以到现在才回家。”
雪樱低垂下来原本微微含笑的脸却已有些变色,随即又笑盈盈的,轻轻的倒在夙沙濯的怀中,微红了脸颊,声音又细又媚,“我一时贪玩,害爷为我挂心了。”
夙沙濯伸出手臂搂住了她,她是属于他的女人,从小就已学会了揣摩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观察他脸上闪过的每一寸表情,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怒了他,让他不高兴。对她,他已不必明说什么?只要一点点的暗示,她已知道应该怎样。
“爷。”雪樱拖长了声音轻唤。
他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对她,他更是了如指掌,“想要什么?”
雪樱仰着脸,将身子更贴近了他,“爷,”她的眼睛里柔媚如丝,“我想要一个玩偶。”
“我给了你许多不同的玩偶,却没有一个可以完好的超过十天。”他微笑着道。
“那是因为爷又送了个新的。旧的那个我不喜欢别人再碰它一下,只得毁了它。”雪樱知道他喜欢她这样,他不喜欢任何一样东西可以长久的抓住她的心,分散她的注意,那些都只属于他。所以他不断的给她更好的,看着她捏断它们的手脚,丢弃在某个角落里。
夙沙濯的眼角扫过紧偎在怀里的雪樱,不经意的问过一句,“是门外的那一个?”怀里的人一下细微的轻颤却逃不过他的敏锐,她是他一手□□出来的女人,无论她怎样掩蔽,她的一举一动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是的,只要你点下头,他就是你的。”她细声细气的央求,“我也是爷你的,你把他赐给我,比起你给我的那些漂亮的瓷偶,他更好玩,一个活的玩偶,会说话,会唱歌。”雪樱轻轻的笑起来,“我保证,这个玩偶,我的兴趣很长一些,不会很快就闹着换一个新的,也不会让他象其他的瓷偶一样碎裂掉,甚少在我还没有厌烦前他会是完整的。”
残忍,这是他教会她的,他欣赏她微笑着,睁着天真无邪的双眼,手里却在干着残忍的事情,那也是他的乐趣吧?在他的眼中从没有什么理教、规矩、善良或是邪恶,所有的都只凭他的高兴,别人叫他为邪魔,他却为之大笑,如果敬重的称他为侠士,他反而会一刀割断那人的咽喉。雪樱在八岁时跟着这个男人的第一年里就清楚的认识到这些。夙沙濯没有告诉过她一个字,所有的都是她亲眼看见的,在那一年,她开始从心里面畏惧这个男人。她也知道从此她必须选择和他一样的方式,只有这样她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夙沙濯没有说话,捏住了她的手腕,细长的手指莹白光滑,如同美玉琢成一般,指尖无力的卷缩着,这样的一只手上已不只染有一个人的鲜血。他默默的凝视,雪樱呼吸声变的断断续续,虽然竭力的控制着,脸上也呈现出痛苦的表情,他在惩罚她。
“他只是一个玩偶?”夙沙濯放开了她的手腕,将怀里的她轻柔的抱住。
“是的。”雪樱暗暗的舒了一口气,除了他,他不允许她的心思分上一丝一毫在其它的东西上面,“同别的玩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是血肉制成的,而不是用陶瓷,所以才有趣。”
“如果在你还没有对这个玩偶失去兴致前,我要你亲手毁了他,你会舍得吗?”
“我当然舍得,永远有新的玩偶存在,下一个总是更好的。”雪樱笑着,象个八岁的小女孩,“也许你还未说出来,我就会让他消失的。”
“那么,”夙沙濯低下头在她的唇上轻吻过,“把你的玩偶带进来让我看看。”
他的神仙姐姐没有骗他,陆靖被她领进了这座夙风山庄,她把他照顾的好好的,让他在温热的水中洗的干干净净,还有一个有着甜美的圆脸颊的丫环为他梳理长发。
当陆靖站在木楼的长栏边,身上香喷喷的,穿着崭新的绸缎衣裳,除去脸上的污垢后,他的五观却是难得的清秀俊美,如果没有伤疤,他就象一位富贵人家的翩翩少公子一般。
长栏的地板干净的没有一丝灰尘,平滑的几乎可以映出人的身影。陆靖犹豫了会儿,脱下脚上的鞋子,小心的踏在上面,生怕弄脏了这份洁净。
伸手轻轻的拉开雕花的木制推门,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冷香,那是同雪樱身上一样的香味。里面更是一尘不染,空荡荡的室内,只放着很少的几样摆设,却是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名贵。
雪樱正坐在一张低矮的软榻上,手里拿着支粉白色的牡丹,往面前的黑色琉璃长颈瓶中插去。地上还散乱的摆放着几支同色的牡丹。她皱着眉在考虑插在哪个角度,不停的试着,又感到不满意,再取出来捏在手上,对他却一眼也未瞧过。
她的旁边靠着一个高大的男子,正饶有兴趣的望着她在摆弄着这些牡丹,他身上穿着件赤红色长袍,不知是什么质地却异常的光滑润泽,非一般的丝缎可比。红色本是属于火一般热情的颜色,穿在那男子身上却让人由心底里升出一股寒意。
他的脸廓瘦削冷峻,紧闭着双唇,淡漠的眼神里竟没有一丝人性的温暖,仿佛他身边所有的人或物都与他不相关,生与死,枯或荣,他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那男子的相貌并没有特别之处,甚至可以算的上是好看,但他的眼睛却呈现灰黑色,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当他望着你时,在他的眼中,你与地上的石块、杂草并没有什么两样。你却无法讨厌他,甚至默认他生来就应该高人一等。如此冷漠的男子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魅力,让你不由的感到相形见绌。
陆靖不禁激动的颤抖,他知道这个男子就是夙沙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