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派在子陵钓台上围攻竹蝶,眼见已可令她命丧当场,却不料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武夷派这次非但未能除掉祸胎,反而落得个掌门人身受重伤,数名门下或死或残的下场,慌不迭的退入江船,扯帆而去,便在舟行之中,几名受伤弟子又相继死去。岳嵩幸亏内功精湛,封瑜之毒掌击中他之时又因牵挂竹蝶生死,未使十分力道,伤势还不算严重,调养之后,总算没落得个和武当派简傲一般的下场。他在舟中卧病,愈想愈是不忿,当下也不回武夷山休养,便即致信各派,命弟子快马加鞭,分头送出,提议要再度邀集武林同道,都来论一论这个“兴风作浪的天山派妖女”之事。
当武林中重新闹得沸沸扬扬之际,竹蝶已自钱塘江口乘舟入海,扬帆北上,到登州海船靠岸,便即舍舟登路,驱骑西行。她曾随父亲游历中原,于十八省的驿路颇是熟悉,经济南、太原而至绥德州、镇清堡,已置身西北边陲,长途跋涉,风尘劳顿,兼之内伤新愈,不免疲累异常。但她自杭州入海时已逆料武林中风波未息,天山派新灾难逃,纵使一直不愿还乡,却又怎能将同门安危置之不理?待得赶过甘、肃两州,果然已听闻中原七派由武夷派掌门岳嵩领头,声言再赴天山问罪,早于两日前浩浩荡荡的出了玉门关。竹蝶更不耽搁,在嘉峪关下换了一匹良驹,便投身于戈壁荒漠的莽莽黄沙之中。
她自幼在大漠中行走已惯,熟悉路径,中原群豪虽起程在她之先,但她夜以继日的策马急驰,数日之后,已赶上了岳嵩所率领的大队人马。竹蝶远远望见马后尘头,便即转向,自斜侧兜了一个大圈,绕过众人而前。她单骑远较大队人马奔行迅速,又拣捷径行走,只一日便将中原群豪抛在了后面。
待到了天山雪岭之间,弃马上了仙影峰,正值晌午时分,只见峰上却是一片宁静,料得中原七派欲来问罪的风声还未传至。她在派里毫无权位,自然也不至有人来迎,只在上峰之时跟遇见的同门寒暄了几句,得知姑伯两家却未搬走,倒是出于意外,虽然明知温珉自有打算,但听同门说二伯口口声声要等自己回来再议搬迁大事,倒也不禁心头微微一暖。她一路日夜兼程,这时疲乏难当,也无精神叙说大事,何况中原七派来袭之讯只要一说出口,免不得好大一场纷扰,这等事还是跟派里有担当的师叔伯们去商议的为是,当下只推说累了,自行往旧居而去。
竹氏一家的旧居只在天山派众屋舍之末,穿过重重回廊到得这座略显孤零的小轩之前,派中喧哗嘈杂已然隔绝。竹蝶已近两年不曾回家,此刻人事全非,孑孑归来,重新踏入这一间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屋子,不由得百感交集,心事怆然。
小屋东厢乃是竹瑶夫妇当年的居室,竹蝶往日归家,都要先到父母房中致问,这时仍是习以为常的径自去揭东厢门上的布帘,恍惚中仍然看见父亲正坐在母亲的病榻旁,便如往常一样,听见女儿进来的脚步声含笑抬头,问道:“蝶儿,回来了?”竹蝶脱口叫了一声:“爹!”几步冲入,蓦地惊觉,房中阒然无人。
竹蝶泪水盈眶,呆立室中,父亲那般温和慈爱的声音犹在耳畔回响,她心中浑是一片空白,喃喃的道:“爹,蝶儿回来了……不走了……永远不走了。”
她犹如魂魄无主般自厢房退了出来,又到自己的房间。触目一片狼藉,书架桌椅无不东倒西歪,自己珍藏的满壁图书亦已影踪无存,原来那日八大门派攻上仙影峰时各处都遭践踏,此间自也不能幸免,多半是来者看见屋里收集的尽是梵文经书,便当作什么武学秘籍顺手牵羊了去。她心神茫然,倒也没觉十分愤怒惋惜,只是慢慢走了过去,自满地破纸烂页中觅出几部完好的书册来,却是以前对萧剑平提及的诗集乐府之类,当初想拿给他闲看寻找不着,此刻浩劫过后,这些书籍倒好好的躺在地板之上,随手捡起一册来翻看,满纸灰尘霉味扑入鼻端,连眼底都禁不住酸酸涩涩起来。
忽听脚步声响,门外有人急叫:“蝶儿,蝶儿!”却是温虹三步并作两步直冲入来。竹蝶抬起头来,一时兀自神思不束,问道:“虹姊姊,怎么了?”温虹只是喘气,说道:“峰上来了好多人……自称是中原……”
竹蝶这次回来抢在中原群豪头里,原想同派中长□□同计较应对之策,却不料对方来得如此之快,自己到家落足未定便已寻上门来,竟容不得有半分喘息的闲暇。她只怔住了一晌,眼见堂姐又惊又急,话难为续,于是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安慰道:“不用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温虹着急道:“那些人指名道姓的要你出去,这可怎么是好?你先避一避罢!”
只听人声喧哗,温氏一门诸人都走进门来,温珉一进门便大声斥道:“蝶儿,你怎么在外面闯了祸却跑回家来?你当仙影峰是你躲风头的地方么?”温虹叫道:“爹!”想要为堂妹说话,已被姑母兼婆母的温珮打断了话头,道:“不关你的事,站一边去!蝶儿,你也太不象话,大家为了你连家也不搬,你不说早早回来省些事,还在外面惹下天大的乱子来,你当大伙儿的身家性命是容易的么?”温珉跺脚道:“咱温家也真倒了大霉,接二连三尽出事故,还嫌不够称心么?阿瑶倒好,一闭眼就万事不理,我倒恨不能也咽了这口气才好呢!”
这时室内众人七嘴八舌,指责抱怨,四面八方有如雨点般直砸过来。竹蝶脸色苍白,默不作声的听他们一一数落,良久才开了口,慢慢的道:“大姑,二伯,你们放心便是,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置,连累不到大家。何况竹家的女儿闯了祸,也轮不着温家倒霉。”
她这一句话淡然说来,倒将众人都噤住了一晌。温虹急得几乎哭了出来,说道:“蝶儿,你别这样说,大家都是自家人,难道还能不管你?”温珉怒道:“说的倒轻巧,你当你是什么人物?你要是有本事,自己打发那帮人去,我是不管!”
竹蝶不欲多说,掷书于案,转身便要出门,却见南氏父子自门口抢步进来。南昭一看见她便一把拉住,急忙道:“蝶儿,你当心了!我看那些人决不是能善罢甘休的架势,口口声声滔天大罪,你便有一万张嘴也分说不清,还不如先避开去,大家能赖便赖……”温珮恼道:“呸!什么赖不赖的,你们男子汉便没一点担待?”南霆在旁道:“我就说爹只会乱出主张,人家自是有担待的,我们干什么出头?莫教盛师叔说中了,白白丢尽我们两家的脸,只怕也没人领情呢!”温珮大怒,骂道:“混帐!我家的事,要他姓盛的放什么狗屁?”
南昭见夫人动怒,急忙瞪了儿子一眼,南霆却自来不怕父亲,嗤了一声道:“妈,这也只能怪咱们自家人不成人,怎怨得盛师叔说话难听?大家左右是个没脸,还不如省些心的为是。”温珉怒道:“这是什么话?我家谁不成人了?”
温虹已知必无好话,不住向丈夫示意别说,南霆只当未见,咳嗽一声,不紧不慢的道:“二舅也别着恼,你老人家的门风自是严谨的,却也只能管咱们两家,管得了隔壁闲事么?不过三舅人都死了,他当年硬逼悔亲,放纵宝贝女儿在江湖上浪荡招摇,种种丢丑事我们也不便再提。只是既然有人做,就别怪有人说,今儿中原七派上门,难免要将这位大小姐的事迹颂扬几句,人家盛师叔已算得上有涵养的了,听了也只说了声谢天谢地,幸亏三舅临死前开恩悔掉了他家的亲事,不然如今这脸面往哪儿去搁?至于究竟是些什么事迹嘛,姓南的还想替大家存几分廉耻,不说也罢。”
但是就这几句话,已足以气得温珉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时没先去训斥侄女,先指着这个外甥兼女婿破口大骂出来。众人一齐看向竹蝶,只见她苍白的脸颊上已浮起两团愤怒的红晕,嘴唇发颤,好半晌才咬牙道:“南大表哥,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南霆冷笑道:“奇了,你自己的风流韵事自己清楚,我不过转述而已,有什么意思?反正你近年来干了什么勾当,大家也没看见,要是别人瞎说乱道,你自己出去分证便是,跟我发什么威呢?”竹蝶羞愤交加,全身冰凉,噎了一噎才道:“很好,这意思无非是要我出去抵罪,好保得你们太平无事,其实我要是不想担当,何必回来?大家有什么话不能明说,却要这样!”挣开了手,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温虹急叫:“蝶儿!”追出几步,已听丈夫喝道:“站住!你敢跟那种伤风败俗的东西混在一起,别怪我不认得你!”温虹回过头来,泪流满脸,哭道:“这是将人往绝路上逼了!蝶儿便有千般不是,也是一家至亲,何况当初叔叔舍命救了全派之难,难道就是教大家这般对付他亲生女儿的么?”一转头,不理诸人呼唤,仍是跟着竹蝶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