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僮上来收拾桌面。方才穿山游廊垂花门侍立的童子已是个个模样周正,这两名僮子十四五岁年纪,生得越发齐整,其中一个身材修长的尤为出色,玉面朱唇,妩媚风流,换过酒具的同时,柔若无骨的挨上许瑞龙。
许瑞龙不闪不避,问:“轻怜,怎么是你上来收拾?”
小僮轻怜吃吃低笑:“好些天没见到大人了,想死轻怜……而且轻怜也想见识见识大人招待的贵客,大胆冒昧出来,大人可别见怪。”他撒娇似的扭了两下,水凌凌的双目有意无意飘过来,落在我身上。我不禁皱起了眉,这少年远未成人,这般俊俏讨喜,看来外界并非误传。
许瑞龙在笑:“想见我是假的,想见这位贵客才是真的吧?”
“轻怜好奇啊,大人,从没带人进来过。”
许瑞龙冷冷道:“你胆子太大了,蜜爱不敢来,你就敢来,是不是嫌我待你太好,你恃宠生骄?”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那小僮扑的跪地,叫道:“不是的不是的!大人,轻怜是想你哦,轻怜以后再也不敢了!”叫声略带颤音,如微微抽泣,不纯粹是害怕,更多的似在发嗲。
许瑞龙把这少年一把拉过,两指抵在他的下巴,命令:“抬起头来。”少年听话的抬头,目视许瑞龙甜甜一笑。许瑞龙把他的脸转向我,说道:“锦云,你看看他的眼睛,这孩子动了春心了,是给你迷倒了啊。”
我转头不视:“许大人,我不看,你叫他下去。”
许瑞龙沉默了一会儿,幽幽笑了:“你不看,你看不起他是吗?尚书千金,文家的大小姐,看不起这样以色侍人供人取乐的孩子。”
语中有着太分明的自嘲自伤,我微感吃惊。
他柔软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划过少年粉白如玉的脸庞,抚摸以后,雪白肌肤上留下一道道鲜红掐痕。那少年吃痛,拼命隐忍,甜甜笑着,做出满足陶醉的情状。
他亵玩这手底玩物,目光迷离,渐渐现出刻骨哀伤。我心头一跳,许瑞龙那张五官被横七竖八的疤痕破坏得移位失形的脸上,并不能表现出任何喜怒哀乐,而他照样能准确的传递各种微妙情绪,无一不是通过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声音、眼睛里所含着的蛊惑力,和这以色侍人的少年是……多么相像!
“我象他那么大的时候,整天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我要拥有一座庞大的庄园,拥有这么一群活色生香的玩物……”
“大人趁心如意。”我道。他竟把这样一个肮脏的地方,造得与我父母居处一模一样,我不能不心头窝火。
他裂嘴一笑,把轻怜放开,少年踉跄着退开,一溜烟消失。他注视着少年消失的去处,眼中神情变幻不定,忽喜忽悲,忆起多少前尘往事。
“一旦实现这个愿望,我才明白,一个人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纵然风光无限,也无非是镜花水月,毫无意义。她几次三番劝我,恨我当年太浅薄,压根儿听不进去。到现在,我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实现这个愿望十倍有余,但若是有得懊悔,我愿意拿我一百条生命去换回那样真诚的衷告。”
那真是个古怪而绝无仅有的愿望,也只有我母亲那么见怪不怪的人,才会好言好语耐心开解。
他幽幽的声音响起:“告诉我吧,她是怎么死的?”
我僵坐在那里,万万没想到他话锋一转,提起这个问题。
“是自杀。许大人,你找清云任何一个经历过的人问,都可以的。”
“不!”眼里射出炙烈的光,他急急地说,“是自杀,我知道,我知道的。——她受了两年的□□,她……对啊,我也知道她活不下去。可是,是不是她们逼的,你说,是不是她们逼的!——没有人告诉我,谢红菁好狠,好厉害!我查了很久,这事的头尾全给封锁起来了。你说,你说,她是怎么死的?!”
我咬唇不语,浑身的血液倒流往心脏。
他忧伤地笑了,松开我的手腕:
“告诉我吧,我整天胡思乱想,想不出她是怎么死的?锦云,对不起,我是很残酷,我所急于听到的,是你无时不日刻意回避的。但……告诉我吧。”
“我……我……我只远远见了她一面。”我捂住了脸,掩藏了自己的软弱,沉埋于心底十年的怆痛,那样震撼的涌出来。
母亲失踪,有两年之久。
这两年间,我从一个不谙世事、仅知玩乐的小女孩,长大成一个羞怯、自闭、心事重重的小小成人。从谢红菁她们的话里话外,我听出,母亲不但身负不可饶恕的罪名,更有了为清云所不耻的耻辱。每一次听到她们背后议论,一见我时立即收住,而只是那袅袅余音便足已在我心上,深镌一道永不褪色的伤痕。
“她怎能这样?她怎会象慧姐一样……”就是类似于这样的带着轻薄鄙夷的语气。不但轻视我母亲,也是这样来对待慧姨。
我盼她回来,怕她回来,我思念母亲,又害怕着有朝一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是我全然陌生的母亲。
她终于回来了,是被刘玉虹救回来的。
那天,全园皆沸,我闻讯跑出去,远远见了她一面。
我想走过去,她看见了,微微摇头。我就没上去,看着她,远远的走向清云内园深处。
她仅穿了一件薄纱白衣,雪白的衣襟片尘不染,而她一直在流血,一路走过,鲜血流了一地。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很慢,很慢,可绝不停顿。
许多人跟在她身后,谢红菁、刘玉虹、赵雪萍、许绫颜、方珂兰、李盈柳……后面还有数以千计围观的弟子,那么多的人,清云静如空山废园,寂寂足音回荡。
“你去哪儿?”刘玉虹大声问,“三姐,你要去哪儿?”
她驻足,回过身来,那时候的她,忽然不苍白了,不憔悴了,那凌凌的白衣,衣角翻飞,如欲飞腾,在夕阳斜照之下若有隐隐光彩笼罩周身。她神情安详如旧,微笑着说:“我要去了。你们要我死,我是要去了,你们不要我死,我也是非去不可了。”
“三姐,那番话你莫当真。”刘玉虹难堪地说,那番话,兴许是她救她时说的伤人的话?“我什么都不了解,你别介意。我们大家……不会介意的。”
她唇际有着若有若无的淡淡笑痕,说道:“帮主,瑾郎还有一事相求。”
谢红菁道:“照顾锦云,我会尽力,三姐只管放心。”
她点点头,清澄如昔的眸光落在人群中挨挨挤挤、不敢上前的我身上,含着我所熟悉的温暖、爱怜,还有万千留恋,那是她在这个世间给予我的最后关怀:“照料后辈,我是信得过帮主的,又何须再说?何况她有父亲,我死以后,她父亲总该来接她回去,我倒并不担心。”
“那你说的是……慧姐?”
她微微笑了起来,晚风微凉,她笑得幽凉寂寞:“瑾郎去后,恳请帮主,能不为难慧卿之处,便容过她的下半世吧。一切罪责,瑾郎一人承担,慧卿她,这一生心内唯苦无欢,万望帮主容情一二。”
谢红菁颔首:“我们也会用心照顾慧姐。”
她轻叹一声,转身欲走,许绫颜扑了出来,抱住她痛哭失声:“姐姐啊,你不要这样,就把以前的当没发生过。你不要……”
她没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有嘴角噙着的微笑,如荒漠辽原盛开的凄绝清冽的花,许绫颜哭了很久,她低低叹了口气,道:“绫儿,我快要站不住了。”
许绫颜愕然抬起头,她向里走去。众人在身后跟着她,我没跟上去。
良久,听到传来的金钟巨响,尖锐高亢的振鸣鼓荡每一个人的耳膜,徜徉于清云各个角落,久久不绝。
……“金钟声响?”许瑞龙骇然色变,“她莫非金钟鸣冤?”
我点了点头,凄然:“她那样的伤,便是不扣金钟,也活不了多久。遑论去扣响金钟,当然是百脉俱断。听说是她死时全身渗血,恐怖已极,大家极力阻止我见她最后一面,我也没敢坚持。她已被逐出清云,只因金钟鸣冤,才又被收回清云,只是葬在禁地。她仍然选择清云为一生归宿。”
许瑞龙呆坐半晌,猛然间放声大哭,这已是他今天第二次痛哭。在他的哭声中,我的泪也滚滚而落。
“我早猜到了,早猜到了。”他呜咽着说,“她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忍辱偷生?她竟是扣金钟死的,那样的冰肌玉骨,那样天人般容貌,她都不要了,她恨啊,她恨自己!”
“不错,她深恨自己。”我艰涩的回答。
母亲的性子啊,平和底下藏着怎样的执拗?她要说自己冤枉,已经没有用其他法子可以来表达了么?她居然去扣响了清云园中最神秘,最让人不敢接近的金钟!
她就是死了,也存心摧毁那一身的洁白,一世的美丽。
她内心深处,是深恨着自己的美丽?还是,怨气太重,她不得不如此为之?
许瑞龙哭个没完没了,我不耐烦,忍不住打断了他,问道:“许大人,你刚才说有些往事要同我说,究竟是什么事情?”
许瑞龙收泪,犹自神不守舍,喃喃道:“她毕竟还是牵念着沈帮主,临死之前尚放不下。唉,清云这些年待沈帮主,可说不上善待罢?”
我早就习惯了许瑞龙的文不对题:“慧姨的处境不能全怪谢帮主,那是因为后发的案子无法澄清。”
母亲对谢帮主仅仅回答“用心照顾”,其实是很失望的。我猜她等待的,是一个“既往不咎”的承诺,因此只轻轻一叹。虽然不肯承诺,却并不能指责谢帮主没把母亲临终最后的话记在心里。杀害长老既成定案,慧姨应该是一生囚禁,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谢帮主确实为这桩案子全面封锁、为慧姨名誉保全付出了努力。
但想到白老夫人,又想起朱若兰,也想起了朱若兰和许瑞龙的关系,淡然笑道:“许大人,我慧姨目下的处境,你不该毫无所闻吧?”
许瑞龙一顿,含着些微戏谑的目光向我扫来,道:“嗯,这个当然。锦云是认为我和若兰串通一气,在害你慧姨是吧?”
我默认,他叹道:“你错了,不要以为若兰是我控制的,这娘们有股狠劲,我可拿她没法子。况且,沈帮主即使退位,她在帮里的威信无二,单凭她乔装成一个小丫头,哪里掀得起风浪?如果不是……”他摇摇头,又发感慨,“好女儿如明珠瑶草,合当善珍藏,焉能受风霜之凛。沈帮主与她皆不幸,生于江湖,尤不幸,在清云也。”
我一时冲动,突口说道:“许丞相权倾天下,为我慧姨讨一封赦书,她——她就是被逐出清云,也不至于这般生不如死!”
许瑞龙明显一愣神,我一语出口,便知极不深思,睁大双目盯紧他,心头乱跳。许瑞龙很快回过神来,道:“哦,你不是和我誓不两立吗?”眼中了然明晰,“怎么又想跟我和好啦?”
我咬了咬唇,低声道:“你既然怜惜慧姨和……我母亲,何苦定要与清云为难?”
许瑞龙脸色一沉,感慨般地说道:“即使我答应你,你慧姨也不肯。她们两个,是相当奇怪的人,她们的念头我永世不懂。唯其如此,我今生施尽狡计,终不能靠近令堂一步。以她的能为,当日被逐出清云,逃也好,躲也好,甚至大打出手,总不至于落得那么惨,束手就擒被人锁住功力。不然,那人又岂能如愿以偿?这原是算好的,算准了她不会出手,决计就死。”
我脑袋里一阵眩晕,手指用力抓住椅背,嵌得指甲扭曲剧疼,以此使自己在心潮激荡中维持清醒。——那是“算准了的”,母亲的落难,获罪,原是一系列的陷阱,“那人”算准了母亲的性格,一步步引她走向覆亡。
“那个人是谁?!”我咬牙问道。事实上,我唯知其人名黄龚亭,清云宿敌,而其来历及与清云结怨因果,全然不知。此人擒我母亲,陷她绝境,辱她清白,虽百死不足赎其孽。清云送来的材料里面,曾提及粤猊受黄龚亭收养并指派,“那人”既然算准了母亲的性格,一步步安排陷阱,那么受其指派而来的粤猊,当然也是其中一步棋子了!
我疑惑重重望向许瑞龙,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续道:“她私放吕月颖,可见不是一个固守成规之人。可是对于自己,简直清白自守得毫无道理。而沈帮主更是奇怪,不设法保护她,或中途劫走她也成啊,她居然只是自请谢罪,退位帮主,眼睁睁听凭她由人处置。”
我扭转不回他的思路,无奈解释道:“这个不奇怪,我能猜得出其中原由。她们两人从来荣辱与共,如果我母亲身上有什么过责,必定也有慧姨。既然追究了母亲,不再惊师动众追究慧姨,这必然在定案之前就商定了的。不然也不那么容易定我母亲的罪。至于我母亲不逃,那是由于她救出吕月颖以后,帮中连环血案仍旧不断发生,凶手几近疯狂,一群一群弟子被杀害,分舵一个一个被挑,而清云几乎毫无应对之策,帮内恐慌情绪已滋,如处置我母亲稍有疏忽或差错,也许全盘皆乱。我母亲自愿一死,保清云太平。”
“可惜你慧姨万万没有想到,谢红菁也有私心。她和慧争帮主,明争暗斗多少年,表面情义虽在,内部难免龌龊。又当乱世任帮主,不用铁腕手段,她这个帮主就站不住脚,终将你母亲逐出清云,又立时限制前帮主自由。”
这事我不太清楚,然凭事后想象也能猜到大概,低微的叹息了一声。
许瑞龙接着道:“锦云啊,你母亲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伺机两年,手刃黄龚亭,回清云就死。她认为一生仇怨已报,其实我认为,联手害她之人,谢刘之辈不能免除!”
他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目光灼然的向我逼视,一瞬间他的嗓子变得有些暗哑:“锦云,到我这边来,我们联手,为你母亲报仇!清云无信无义,不值得你为之卖命,更何况元凶虽死,与之串通一气掀清云内乱陷害令堂的人,直到如今也没找出来,你难道罔顾大仇,纵容那人逍遥法外,贻害无穷?”
我缓缓摇头:“串通一气,觊觎暗陷,丞相,你也有份吧?”
许瑞龙在极度的激动之中,仿佛当头浇了一桶冰水,倏忽冷却下来,嘿嘿轻笑:“一点不错,我也有份。这么说来,你是决意和我作对的了。”
“许大人,我并不想和你作对,我只想两家化干戈为玉帛。”我柔声说道,“正如你所言,清云……自有对不住我母亲之处,但以她之敏锐,就算当时不知是谁陷害,后来的两年,也足以能够清醒得看清一切根本了。她死而不言,是原谅了陷害她的那个人,就和对许大人的宽容是一样的。焉知那人不是一时误入其途,或者仅是被人利用,那又何需步步紧逼?我深信我的母亲,她认为该了断的,已经结束了,她是不要任何人为她报仇的。她临死尚归清云,说明她心在清云,我满心希望,能全她遗志,复她清誉,令我父母合葬。此愿一了,便即退出清云。”
许瑞龙抱着头,颓唐已极。昨日我在伤心之际,他如谆谆善诱耐心亲和的长辈,而今日却大相径庭,情绪的起落反差,往往直泻千里,我正在担心他又要大哭大闹,哪知他埋首于胸前,失魂落魄。
“我是孤儿,自小与方才那孩子过的是一样的日子,专以色悦人为生。辗转流落至黄龚亭处,接受专门训练,包括武功、文才、辞令、态度等各种技巧。类似那样的绝色少年他总共收了十二三名,名为义子,恃色承欢的本质仍未改变,我必须拚命学习各种本事,并讨他欢心,以取得在他心目中与众不同的地位。”
他声音沙哑,每吐出一个字都似费了好大的劲,脸部扭曲,刀疤割裂的肌肉畸形虬结,双目中流出一片灰色,揉杂着几分凶顽,隐隐禽兽的绿光蠕蠕闪动,我不觉有些害怕,忽然开始后悔:我今天该不该来,他的往事我该不该听?那耻辱的隐私,我有权利过问吗?
“从接受训练的第一天起,我和其他许多少年就很清楚的知道,我们学习这些,终极目的只有一个:对付清云园!繁重的强度训练中,有一项是不可或缺的基础课程,那就是有关清云的一切,上五级中每一个人的形貌、性格、特长、经历,宏观到清云整个架构组织,排列执仗。义父显然是有着隐伏于清云内部的眼线,每过一阵,这些材料都会及时更新,而我们则必须贯穿前后的了解清楚,就现状分析强弱,以备找点下手。
“义父对清云入骨的仇恨,朝思暮想,便是如何颠覆清云,生擒清云十二姝一一加以折辱。他和清云怎样结怨的我不知道,但我分明看到一线希望,我的人生有一个扭转的机会,只要我帮义父除掉清云,那么我就可以成为他最宠爱、最信任的人,我就可以呼风唤雨,扬眉吐气!于是,我也朝思暮想,研究如何向清云下手,对我来说,那是巍巍大厦,我这只小蛀虫子,根本不可能正面撼其分毫,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它的顶梁柱下手,咬啮它、截穿它、撕毁它,从而使那大厦自倾自塌。
“这一天终于来到,义父把我叫去,交代了一项任务,俘获朱若兰,接近冰雪神剑吴怡瑾。我心里欢喜得欲要发狂,我从材料里认识那个女子,那几乎是清云最引人注目的女子,义父第一次派到我便委以重任,岂不说明对我寄以重望?
“我用九十九种鲜花浸泡的温泉水沐浴,换上洁白不沾片尘的华美衣服,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开始,我的新生,我的梦寐以求的机会!——我做着种种美梦,然而,唯独没有想到,这是一生中巨大噩梦的开端。”
我听到这里,眼泪忍不住再一次夺眶而出。倒并非是那么憎恨他,可是,倍觉心酸:母亲就这样平白无辜的做了他要翻身做人的牺牲品。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少年,我的母亲留意过吗?察觉过吗?戒备过吗?
“以我多年的经验,和专门的学习,轻而易举的俘获了冰雪神剑大弟子的芳心。那个一度骄傲得抬着眼睛走路的姑娘,在我面前,卑微低下如同砂尘。然而只是爱我远远不够,我要的是一个绝对服从听话的人,于是我到处留情。她怕我移情别恋,怕到了不敢吃醋的地步,久而久之,她听话顺从得就象我口袋里的一样东西,进来出去,由我意念决定。”
他淡淡笑着,眼神里流露着几分伤感:
“数月之后的一天,我们在一所废园,柳下铺着大块锦毡,美酒精点,我招了几个人,教朱若兰玩一些邪恶的把戏,她应该是有着邪恶的本质,对这些很感兴趣,才玩了个开头,已经半是癫狂半是醉。正在兴高采烈之时,忽然有一个少年冲了进来,见这情形,双目赤红,大声吼道:你这个邪恶的小子!当胸便是一掌。
“这一掌来得无影无形,迅捷之极,我一直装作文弱书生和朱若兰交往,便生生受了这一记重击,当即鲜血狂喷,假装重伤昏迷。若兰反映过来,哭闹着与之形同拚命。那少年大概没料到我全没武功,也吓呆了,两个人手忙脚乱替我施救,哪里有效?我听他们议论,只能把我送进清云请他们师父救治了,我听了心中一喜,知道是机会来了,索性弄假成真,运起内功,收敛内息,这下是真正人事不知了。”
他从回忆里突然跳了出来,呵呵笑道:“锦云,你很聪明,不妨再猜上一猜,这莽撞小子是哪一个?”
我略一思索,粤猊行事决不会让自己吃亏,他肯生受这少年一掌,说明这少年大有利用价值:“葛师兄?”
许瑞龙鼓掌以示赞许:“葛容桢是沈帮主的开山大弟子,也是葛倾云之子,有件事我始终没弄明白,葛倾云号称当世奇人,沈帮主再高明,也无非一介女流,他干嘛要把自己的独养儿子硬塞进清云?不过,葛容桢身兼两家之长,那时的真正功夫就高出我一大截,说不定现在我还赶不上他。”
“葛师兄失踪了……和你有关?”
他避而不答,续道:“等我神智复苏,感到体内真气运行,有人在替我施救。我有意捣乱,那人真气输入哪里,我哪里就经脉乱跳,忽强忽弱,鼓荡不息。这样过得一会,忽听得嗤的一声轻笑,我心中竟然一荡,突然之间抑制不住冲动,几欲睁目瞧瞧那人,是怎生形容,会有这么动听温软的声音?她手指在我身上游走,指尖真气仍然透进体内,然而分明已不是施救,指尖每到一处,我哪里就奇痒无比,若是一运真气,反助其势。”
我微笑,起先还以为是我母亲,这么听起来,那是慧姨了。
“我忍受不住,从床上跳起,放声大哭。眼见一个蓝衫女子,笑吟吟地望着我,我的反映出乎她意料之外,她怔了怔,随即嫣然。我在画图里研究了她数千数万次,怎及得这一笑,皎皎然若春阳朝霞,光曜夺目?我突口说道:‘沈帮主,多谢。’
“她笑道:‘谢什么哪?’我说:‘若非见到了你,我这一辈子不知道美女这两字是怎么写的了。’她眨了眨眼,笑道:‘嗯,你也不辜负这两个字呀。’
“这话若在我现时听来,也就一笑置之,当时年轻,却正中心事,种种激怒、羞愤,随着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于是那倾国倾城也视若无物,恨不得立即拥有一种力量,将这女子踩在脚下,咬牙切齿地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叫这帮自以为是、瞧不起人的家伙,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字斟句酌慢慢吐出了那个誓言,他停顿了许久。
“沈帮主一霎时有所察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转而向我道歉,责备葛容桢行事莽撞。我冷笑道:‘你们这种人,哼,我满心眼里瞧不起,自以为是什么门名大派,自高身份,打了人,一句代道歉就完了?’
“沈帮主笑道:‘那么你要怎么办?’
“那样流转生色的笑容,叫我又是目眩,又是恼火,我傻了一会,才道:‘我要赔偿!’
“沈帮主口唇一动,忽然目视门外,笑道:‘瑾郎,你来得正好,你倒评评理看,桢儿是为了你家宝贝徒儿闯的祸,人家要赔偿呢,该你付还是我付啊?’
“身边轻风微动,我眼前已是多了一个白衣人,宽袍大袖,长发束冠,却作男装。沈帮主是一行说一行笑,她静静听着,并无笑容,可那一种温柔亲切的神气,并不因之稍减半分,双目灿灿如星,在我身上一转。”
他又停了下来,眉头紧蹙,情不自禁在胸口用力抓着,似是那个地方痛楚万分,恨不得挖将出来。
“‘你内伤尚未痊愈,我先替你治好了伤,其他再说,好么?’”
那么轻柔,仿佛稍重一分,便伤及心底最柔软之处。我惊叫一声:“你……你……”许瑞龙嗓音本来醇和低沉,这一句话经刻意模仿,语速、音调,甚至语气的力度,竟和我母亲一模一样!
他惨然一笑:“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手指微凉,与她的人一般沉静,而自掌心传入体内的一股真气,却是温暖有力。我浮燥狂乱、自暴自弃的心思,在她的抚慰之下,竟也不知不觉的平静了。
“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问道:‘嗯,桢儿伤了你,原该责罚。你要什么赔偿?’
“赔偿之语,仅是和沈帮主胡搅蛮缠,斗气斗口,这时若仍是沈帮主问我,我必定回答要打还葛容桢一掌。可她这么一问,我纵有千般狡计,张口结舌的语塞,她态度虽然亲和,我瞧在眼里只是害怕不已,就象她在这件事上欠着我,我提出任何无理要求她都肯答允,但一俟完成此事,我便和她再无关系了。
“好不容易,想起了我还有朱若兰作幌子,问道:‘若兰呢?你们——没有为难她罢?’
“她微微一笑:‘我罚她面壁思过。’
“‘为什么?她瞒着你和我往来?’
“她摇头,眸光忽现严厉,声音安然:‘她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我知道,那是指我引诱若兰玩那邪恶的把戏,她显然很不满意,她不责怪我,是因我与她全无关系。然而她也是借着这一句话清清楚楚的告诉我,冰雪神剑首徒,决不容许与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性情邪恶的少年往来。这样一来,我这半年的苦心经营岂非抛入汪洋大海?我又气又恨,心想我和若兰玩那种游戏,她又怎会听说?自是葛容桢泄露了出去,他既喜欢朱若兰,偏又一些儿遮挡没有,害心上人受过受罚,这种男人也配人爱?心中所思,便道:‘嘿嘿,你们趁早少打如意算盘罢,我们打个赌如何?’
“她愕然,沈帮主笑道:‘自从这小子能开一张口,全是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你多听听,这就见怪不怪了。’复向我说道:‘她从不与人打赌,这样罢,我来和你打这个赌。你不妨先下赌注。’
“她仍然笑靥如花,看起来说得漫不经心,可不知为什么,我隐隐觉着一阵害怕,知道这个赌万万不能打,这头一次交道,我锋芒太露,已经使她起了疑心,若和这女子当面当对着干,必输无疑。我这半年来,无时不在思忖着见到清云十二姝中人,该当如何对付?我自以为,必能投其所好,拿捏有余,岂知初一接仗,处处束手缚脚,可说是一无作为。
“两人自然而然地手拉着手,早就听说清云沈慧薇、吴怡瑾亲密无间,万不料是这般的如胶似漆。我怔怔瞧着她俩,一霎时间心灰不已,那样天人一般的女子,就凭我这跳梁小丑,丑陋微贱之人,居然痴心妄想与之亲近,恬不知耻的说三道四,不知她们心里是怎么好笑呢?我自伤自怜,呜呜痛哭了起来,这一回可是如假包换的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