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风。”苏皓一手按住少年肩头,唤他名姓,“你会后悔认识我吗?”
柳慕风撇撇嘴道,“会,但是既然我们识得了,后悔也没有什么用处。如果我自己想要当英雄,就不能把你忘记。”
“你真是只呆呆的小猫。”苏皓轻叹,勉力撑起身子,“那么,我们追去琅轩。”他一开口,不由又吐一口血。柳慕风忙抱住那白衣少年,却也不知应该怎么办。他自己方才吐过一口血,只觉得胸口发闷,却也没有太多苦痛。但他仍然知晓苏皓本就有伤,自然不能这样相论。
苏皓一把推开柳慕风,冷着脸道,“别管我。收拾东西我们走。琅轩离这里两千里,要多带些东西走。”
柳慕风知道苏皓心里窝火,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坐在店子里,把大刀横在膝上,轻抚着刀身。他忽然觉得疲累非常,脸上被打的地方也很痛,胸口更是闷得慌。少年想少睡片刻,忽听苏皓道,“小猫儿,你脸色怎地这般差?”一手便搭上他脉门。
他睁开眼,见到苏皓苍白的面上有了怒意,“你这笨猫,还强忍着干什么?想以后留下病根吗?”
柳慕风还未说什么,便被苏皓倒提了起来。刀掉在石板地上发出了不小的响声。苏皓的另一只手拍在少年背上,柳慕风喉头一甜,又吐出血来。少年因被倒提着而眼前发黑,却觉畅快了些。不久他止了吐血,又被苏皓丢回长凳上,“你这笨猫还想当英雄?现在你还是个二把刀而已,受了内伤自己都不知道。认识了你,还真是苏某荣幸!”
柳慕风几乎瘫倒下去,连说话气力也没了,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狠狠瞪苏皓,眉头紧锁的苏皓不看他,只是收拾了东西打成行囊,顺手拎起柳慕风,“走,我们去借两匹马,如今你我都这样子,若要徒步,也太难为你了。”
出门时天已然黑了,二人在城中跌撞行了不久,苏皓便敲响了驿馆的门。驿官收了苏皓银钱,租了两匹马与那少年。苏皓谢了驿官,帮柳慕风上马去。柳慕风从未骑过马,在马上根本坐不稳。苏皓最后叹口气,将柳慕风的长刀和包裹一起捆在另一匹马上,自己也骑上了柳慕风那匹马。幸好柳慕风比较瘦小,那驮鞍也宽,二人同骑还不觉太挤。
苏皓低叱一声,策马而行。那两匹马儿一路小跑离去,留下身后一串蹄音。
马蹄声在夜间远去,柳慕风在马上几次坐不稳,却又被苏皓捡了回来。苏皓的马术精良,柳慕风每每为此叹服。他知晓苏皓比自己只年长两岁,却多懂了那许多,且大多是他连听都未听闻的。苏皓似是知他心思,道,“我这国度,不论男女五岁都学武艺,男孩十二岁就要去山中学很多事情,然后便是成人。这尚武国度和你的故乡不同,你也不必多在意。你可是个诗人,不像我只是武夫。马术剑术即使不懂也是无妨。小猫儿,那是我不想让你跟我来的原因。”
柳慕风不回答,只是闭目养神。少年趴在马颈子上,鬃毛刺得鼻端发痒。他不由打个喷嚏,苏皓笑声又起,“小猫儿,你父母又想你了。这次怎么也得活下去,你家人还在别国等你呢!”
听着苏皓笑声,柳慕风在马背上睡着了。他从不曾知晓,苏皓在他睡熟之后,曾微用手拭了眼角。
柳慕风睡醒的时候天已然亮了。那时他看见山岭之间一个大湖,有风从山上吹下,吹皱了湖波。湖水的颜色比他曾见过那蓝色眼睛的人的眼睛都要深澈。背风那边山上有着似是某种高大松树的林子,苏皓道,“那是云杉林,只有在日落山这里才会长。”
柳慕风抬头看苏皓,白衣少年的眼有些红,因是一夜未睡。柳慕风便道,“苏皓,我来策马,你也休息罢。要不未到那什么琅轩,身子先垮了,那可不好。”
苏皓微低头看那少年,淡淡笑了笑,“你这么短腿,不从马上摔下去就不错了。且你怎知道琅轩在哪里,走冤枉路还算好的,别走回去了。不过马也累了,我们就休息会罢。”他勒马,跳下马背,又将柳慕风扯了下来,将马儿拴在马道旁一棵云杉上。自己坐到了树下,也不顾草汁弄脏了他的白衣,“我睡一会,小猫儿。你若想睡,也睡一会罢,对你的伤好。”
如果不饿的话,大概还是可以睡的。柳慕风没好意思把那句话说出来。他等苏皓睡着,便去翻那已撤下驮鞍的行囊,行囊侧面有一摞边缘凸起的烤饼,他撕了半张饼,就着点水吃了,肚腹半饱,又掏出块干肉,那肉却很硬,他撕不下来,只得作罢。
少年柳慕风晒着太阳,看着这他所见过最漂亮的山湖,有了作诗的念头,却突然想起诗琴已经永远不在了,很是失落。他想这么不宁定国度,却偏偏有苏皓这样俊才人物。少年摸了摸嘴唇,发现自己唇上已经有了绒毛,虽然还没有成须,他也颇为满意,因这终究可以增些男儿气概。
少年坐在云杉下,忽地见天上一只鹰斜斜飞过,那翅膀的痕迹久久不消。柳慕风跳了起来,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首歌,那是他祖辈传下来的,鹰的歌谣。
直到傍晚,苏皓才揉眼醒来。这样熟睡一觉,那白衣少年的气色果真好了不少。柳慕风还未笑他,他先开口,“小猫儿,走罢,夜里走路安全,白日这邺地很多强梁,被耽了路途可不好。待会你只得在马上睡——其实颠簸会让你的伤好得慢很多,真是苦了你了。我这样带着一只受伤的小猫去琅轩,或许当真疯了。”苏皓又笑,系上行囊,将缰绳解开,“这时候我们得赶路,小猫儿,往后我再教你骑马。”
柳慕风只是翻个白眼假装不曾听见,却被苏皓丢上了马背。柳慕风想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死相随荣辱与共?但是他胸口又痛起来,这是什么样的伤啊。少年假装生气而不说话,苏皓也不说话,那时月亮从东方,他们的身后出了,月还不太圆,在他们的身前投下长长影子。柳慕风扭转头去看月亮,月亮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在天上挂着。
在月光下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会被月亮看见吗?柳慕风想问这种问题,但是开不了口。月亮是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而苏皓也一定会取笑他的吟唱腔。柳慕风坐在马背上,又不自觉就睡去了。他并不是个常常做梦的人,但这一夜他做了梦,梦中他和一个少年在荒芜的路上前进了千万里,为了去营救一个美丽少女。
“笨猫,快醒来!”他忽惊醒,马已立住。一圈骑马的人围住了这两匹马,一个声音,带着粗豪的笑意,“以我们在风中的祖先的名义告诉你们,所有路过此地的人,都必须缴纳与他自己价值相同的赎金。”
另一个强盗道,“当然这赎金由我们来决定。你们这两个少年说出名姓身份罢,我们会计算你们应该留下什么。”
苏皓淡淡道,“在下现在有急事,不知能否暂通融一下。在下是酒店的店家,这只是只小猫。”
柳慕风不满地咕噜,强盗又发出了笑声,“那么,年轻的酒店主人,我们所需要的赎金,就是这只小猫。”
柳慕风大叫,“什么小猫?我是从邱国来的诗人!”
苏皓也笑,“诸位兄弟,明人不说暗话,苏某也是道上的,今日确有急事,要多少钱就说,我们要赶路。”
“酒店店主送他店子一年的收入,”强盗们齐声道,“而这小诗人,与他等值的只有他的歌喉。我们要他唱一个歌。”
“不行的。”柳慕风道,“我的诗琴没有了,我又怎么才能歌唱呢?”
“诗人需要自己的乐器,哪个兄弟带着拨琴?”领头的强盗道。一个年轻的强盗捧出了一种奇怪的乐器。柳慕风自己跳下马,仰头抬手接过了强盗手中的乐器。他试着拨动琴弦,那音色不似他的诗琴,但幸好弦与指法还大体相似。柳慕风调了调弦,问,“为谁歌唱?”
强盗头子想了一会,道,“你唱一支鹰的歌子罢。”
曾经有个兵士问过柳慕风:若有强人逼他歌唱应该怎么办?柳慕风这次见到的这群强盗却颇为好玩,他弹着强盗的拨琴,也唱了一支歌。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哑,唱不了那么高。少年努力地歌唱,那样属于鹰的歌谣。
“很好很好,小诗人得到了他的自由。并且由于我们对诗人的敬意,这把拨琴将归诗人所有。年轻的店主,请说出你的店子,我们将去收取你一年的收入。”强盗头子道,“若不想,你就只得陪我们去抢劫,直至足够你的赎金之时。”
苏皓叹了一口气,“弓月城,南柯居。我姓苏名皓。”
“弓月城苏姓——你是将军的后人?”强盗头子突变得很谦恭,“年轻的公子,请接受我们的歉意。我们无意冒犯替我们的国度打下河山的将军的后裔。那么请继续旅程罢,您与您的友人永远是自由的,请接受我们的歉意然后离去,我们感谢您父亲做的一切。”
“不——你弄错了。”苏皓道,“去弓月城罢,我会交付我店子一年的收入。”他低声开口,拉了柳慕风上马,一队强盗让了一条通路给他二人,马奔驰而去,蹄音慢慢就听不真切了。
只有明月将一切尽收眼底。柳慕风愈发好奇,却又不敢问。在月色下苏皓的面色愈发难看,如同他知晓苏诚被劫走时一般。许久他道,“小猫儿,谢了。你累了罢,先歇息,真的对你的伤好。”
柳慕风想要依他说的去做,半睡半醒之间,他不觉又问,“苏皓,你父亲真的是将军么?”
“不是,”白衣少年很快回答,“我是平民子弟。小猫儿,你不要想那许多。”
柳慕风识相地不再问那些东西,马的颈子抱着很暖和。即使已至酷热六月,邺的夜晚也依旧有些清寒。柳慕风听着马的鼻息与蹄声,不由得想起故乡来。
月上中天,清寒月影之下,两匹骏马奔在山间。远远一声鹰鸣打破这沉默许久的夜,柳慕风抬起头,却未曾再见到天上的鹰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