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中华五千年文明,自夏至周,由汉入唐,莫不一代有一代的风采。或者朴质敦厚,或者文质彬彬,或者恢弘开阔,或者博大深沉。时间到了这一代的大宋皇朝,比起汉唐气象,自是未免汗颜。可是论到社会经济文化娱乐,却是道不尽的花团锦簇、酒绿灯红。单说宵禁一项,历代帝王皆以为治乱之宝,紧握手中数千年了,就是在当朝,因为经济发达,才予以废除。也就是说,从此,老百姓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夜晚出游,而不至于被当成盗贼,或者诬以谋反,挨板子、坐监、吃板刀面了。
现在看来,这似乎不算什么,在当时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想当年,便是赫赫盛唐,也只有扬州这样的商品聚散之地,才不受这条禁令影响。所以才惹出一句形容人间极乐的玩话: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又有唐人诗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如此歌颂,自然是因为扬州的夜生活丰富,有春风十里明月路,有二十四桥美人箫。可是到了当朝,天下繁华都市,便差不多处处皆扬州。自然,更不用说那京剧里唱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的京都汴梁了。
说到汴梁的繁华富丽,不必多费笔墨,现有徽宗朝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为证。在五米长卷中,画家饱含着对沦陷故土的热爱,工笔细描,再现了当时的城市生活。店铺码头、行商坐贩、勾栏瓦肆、诗酒茶社。千载之下,展卷一览,犹觉得有热热闹闹的市声冲破纸面,叫卖吆喝、寒暄揖让、弦索吟咏、鼓板歌吹,萦于耳侧。
这一天,八月十五月儿圆,汴梁城又到了最热闹的时候。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汴梁虽富,却并没因此而沾上多少铜臭气息,人人倒是温文有礼。尤其当朝又善待文士,这些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人,自然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缺少了一根雅骨,这时候便千家万户,集体涌出门来赏月。
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赏月当然最好是在水上,对着波光荡漾、月影摇空,吃一杯淡酒,品一份茶果,吟一句诗词,再听一两声红牙清唱,便实在是天上人间至乐之事了。也因此,整个京城,此时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汴河。只见大大小小的船只从河汊、码头里开将出来,有楼船、有画舫、有乌篷船、有两头尖尖的单桨小船,还有一些虽然形象不佳,可是宁肯藏在树阴里,也要凑上这个热闹的上了年纪的吱呀破船。所有这些船上,都挂满了装点节日的灯笼。楼船的上下两层成了两个灯圈,单层船则挂满左右舷,就是那些小一点的舢板,也都各自在前后舱头,点上两盏灯笼。一时之间,几乎夺了月光的颜色,把个汴河上下,照得一片通明。而在浆声灯影之中,其间更有无数丝竹之声,从各艘船的舷窗里飘荡出来。
记得后人咏月诗云:天上一轮才涌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只是在这样的汴河上,这仰头看么,就不得不成了副业。更多的,倒是前瞻后顾、左右流眄。舟子前瞻后顾,要时刻留心别熙熙攘攘地撞了船;乘客左右流眄,看名门仕女衣香鬓影,看世家公子轻袍缓带,看小家碧玉淡装素服,看白衣秀士羽扇纶巾,看歌姬眉山,看权贵排场。看人家,同时也,被人家看。这样一番闹腾,倒把那当空皓月,变成了局外看客,带着遥远的笑意,看这一片突如其来的人世喧腾。
跟往年一样,将近三更时分,这些游船才渐次散了,汴河上也渐渐地清静下来。通常这时候,也还会剩下三四船只,飘荡在宽阔的河面上,里面呆着的,那才真正是要赏月的人。也不必诗,也不必酒,不必曲、不必灯,只得两只手臂,曲臂作枕,仰头望月,让那一份清凉明亮,穿过滚滚红尘,照透一腔的心事。
这晚上也是一样,三更过后众船散去,河面上还留下了两艘画舫,不即不离地飘在一处。这两艘船灯火辉映,不时有人从舷窗里相互招呼,看来却是朋友聚会。离这两艘船不远,岸边上,一只小船泊在树荫深处。一个壮健的中年汉子仰卧船头,枕着手,望着树叶缝里的月亮出神。月光透过树荫,星星碎碎的撒下来,在他脸上映下斑驳黑影。
半个时辰一晌过去,那汉子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映着不远处的灯光,时而一眨。船尾上艄公轻声道:“爷,时候不早,该回去了。”那汉子“唔”了一声,并不动作。过了一会,艄公又道:“爷,再不回去,夫人在家,该担心了。”
那汉子不答,未几,长长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微喟道:“回去吧。”
艄公摇起橹,唉乃一声,从树荫下转出来。小船慢慢离了岸边,驶向河心,与那两艘画舫相向而过。那画舫里却不比这船上的冷清,又是丝竹品弹,又是说笑喧哗,极是热闹。这当儿,又不知里面是谁说了一句什么笑话,但听一条船上,轰堂大笑,前仰后合,碗盏相碰,乱成一团。
那小船上的汉子远远看着这番闹劲,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嫉,是羡,还是有几分无奈?只从嘴角处,淡淡勾起一丝苦笑。此时离开了树荫的遮挡,大月亮底下,可以看出他左脸上黑漆漆的,刺的有字。当朝制度,只有士兵与罪犯,脸上才会刺字。这人也不知道是属于两者中的哪一种。只见那一丝苦笑,配起这个低贱的刺字来,在中秋团圆喜庆的皓月照耀之下,竟显出了几分悲凉。
却听那画舫里大笑声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排众而出,叫道:“诸位休得取笑!姓胡的今日请大家一聚,就是为了让诸位江湖朋友们鉴赏鉴赏,在下新近炼成的这件新鲜玩意!越石,点火!”
话音甫落,便有人应了一声,晃亮了火折子,从舷窗处往外探出一个细长竹筒来。竹筒尾端有个引信,火折子凑上去,点燃引信,便听咝咝有声,那一点火星一路向上,直烧进竹筒里去。
小船上的汉子远远看着,正不知有什么古怪,却听突地一声,一道亮光从竹筒口喷将出来,流星价直上夜空,便在明月之下,也是绚丽难言。眼看着那道亮光上行乏力,其势将尽,忽然波地一声,自半空中爆炸开来。那深蓝色的天幕上,霎时间便现出一朵硕大银花,从中心向四周散出无数银白色的花蕊,雪亮亮逼退了月光。
那两艘画舫上顿时一片寂静。未几,流光散尽,天幕还原。只听画舫里轰天价喝起采来。
只是这一片采声,小船上那汉子却仿佛并未听见,只一个劲看着那银花消失了的天空出神。半晌,问艄公道:“那边是什么人?”艄公道:“听他自称姓胡,想来便是百草堂堂主胡不归了。这人本是武林中有数人物,惯善医药。不知为什么,近来忽然神神叨叨地迷上了炼丹,颠三倒四,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今天一见,谁知道,还真让他炼出了这等新奇玩意。”
果然却让艄公说中了,那两艘画舫里,就是京城武林的一个小小聚会。弄出眼前这新鲜玩意儿的,也正是百草堂主胡不归。胡不归虽是武人,却□□医药。说到中华医术,跟丹药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譬如魏晋时代的五石散,据说可以健身,便是这类东西。吃下去全身发热,必须四处走动散热,叫作行散。因为那时候也只有名门士族才吃得起,所以行散,也算是当时的一桩风流雅事了。
胡不归即沾上这一行,他性子执着,便一古脑儿钻将下去。延年益寿的丹药是没炼出来,炼出了火药。这却不是闹着玩的东西,动不动便会起火爆炸。如此搞了几次,僮仆们也都不愿沾边,胡不归也只好独自探究。不是今日头发烧焦,便是明日衣服着火,再或者一股黑烟冒将出来,把一张脸孔薰得个一蹋糊涂。偶尔有朋友相访,他倒屐相迎,自也不暇整饬仪容,多多少少总要把人家吓个一跳。如此次数多了,便也在京师里大出其名,被人唤作胡癫子,成为街谈巷议的材料。以至于连这小船上一介艄公,对他的来龙去脉,都是一清二楚。
胡不归见采声雷动,大是得意。今日时逢佳节,他又试验成功,打扮得倒是有头有脸,新帽新衣新靴子,眉目俊整,神采飞扬。等到采声稍歇,他看向贵宾座上一位老者,神态又谦恭下来,道:“依百晓先生看,晚辈这暗器,可还使得么?”
因题写兵器谱而名满江湖的前辈宿耆百晓生还拈须未答,对座一个魁伟汉子却忍不住笑将起来,道:“胡兄,依我看,你这玩意好看是好看,精彩是精彩,要说是暗器,未免就中看不中用了。比如你我对阵,情势紧急,你要施放暗器,先掏出这一根竹筒来,我便已经知道你的用意。然后你再亮出火折子,点火,再等着那火线烧完,这期间,怕不早被我剁成了十七八段?”
一番话,又说得一座尽笑了。百晓生微笑道:“那也未必尽然。等胡堂主再费些精神,把这长竹筒做小一点,可以藏在袖口里,然后再想个法子,把这引火一节省了,搞个什么机关,一按就火起,到时候,也未必没有威力。只是说到暗器么……”沉吟半天,道:“依老朽看,还是不合兵器谱的常例。暗器暗器,要点在一‘暗’字,你就算把以上诸节都解决了,这明晃晃一道亮光,总是变不了的。高手对阵,见此一阵光芒,总还不至于不知躲闪?又暗从何来?”
胡不归颇有些失望,道:“在下总想着这是暗器。既然先生说不是暗器,那么论到其他兵器,那是更不象了。”
他这话倒也说得实在。想那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哪一个不是实实在在的钢筋铁骨?就是一些奇门兵刃,独臂铜人、子母琵琶钉,一个共通特点,也都是金属打造。就算有些前辈高人到了火候,只使木刀木剑,甚而飞花摘叶,俱可伤人,那也还是直接利用这些东西去进行打击。他这一个竹筒,却只不过是一个载体,断不是临阵挥舞,与人相打,到底倒算个什么呢?
百晓生凝思半晌,忽然眼睛一亮,道:“有了!要把胡堂主这件新式兵器,归入兵器谱中,其实也不难。”
胡不归大喜,道:“只不知归在哪一类?”
百晓生微笑道:“只需与现有兵器统统分开,另划一类,便成了。现有兵器皆凭冷冰冰的钢铁伤人,可一体划为冷兵器;而现下这件新兵器以火攻人,可称火器。只是如此一来,兵器谱上,可就未免太不平衡了。火器只得一件,冷兵器倒是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先前那魁伟汉子这时又跳出来提出异议。此人姓狄名飞龙,原是江南清水帮的护法,南人北性,脾气最是直爽,人称霹雳将军。他这次是上京公干,恰逢今日之会。按说他是客人,当此之时,洗耳恭听可也,他却耐不住性子,硬要在主人家里插上一手。只听他道:“百晓先生说的,只怕是玩笑话吧?胡兄弟只这一件兵器,便能另成一类?那我们这些挤在一类的,岂不是统统输给了他?”
百晓生道:“话不是这么说。胡堂主这件兵器只是新奇,若论名次,却是没有的。何况兵器谱中,胡堂主的鹤嘴锄只有十七,比起狄护法排名十六的霹雳刀来,自是大大不如。”百晓生跟胡不归同属京师武林,说话之间,便也竭尽地主之谊,尽力让着这个霹雳狄将军了。
哪知道狄飞龙还不满意,道:“十六、十七,所差也不过一个名次。他现下再加上这个中看不中用的新兵器,在兵器谱上竟占了两个位子,看来是定要超过我了。狄某人就是不服,要跟他这个火器比划比划,看看是他的两件兵器厉害呢,还是狄某人一件,来得精当?”
胡不归笑骂道:“这个炮筒子,几年不见,怎么还是一个德行?兄弟自然是还在点火的时候,就已经被狄兄剁成十七八段了。那还用说么?”
狄飞龙哈哈一笑,脸色又正经起来,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城南十里亭,把你这火器带来,咱们彻底比个高下。还有,你们都是乡里乡亲的,可不许前来给他助拳掠阵,让在下一个外乡人,看着心里辛酸。”
连这个粗人也会辛酸,未免让合座哑然。不过再一想也就明白了,他是怕当着大家的面,打败胡不归,搞得不独胡不归自己,就连整个京师武林都下不来台。象他这样直来直去的人,也还会有这种细致考虑,就可见其称名江湖,倒也有一番道理在内了。
胡不归无奈,再说,深心里也想看看这件新武器的威力,便也只得应承下了。转向百晓生道:“这件兵器,虽然蒙先生青眼,归入火器一类,却还没有个名目,便请先生大笔一挥,代取了如何?”
百晓生一生品评兵器,今儿也还是第一遭另开一类,自然也乐意加以品题。想了一会,道:“依老朽看,胡堂主这兵器绚丽非常,绽开在空中时,好似一大朵灿烂梨花,又是用一根竹筒发出,不如就叫梨花筒,如何?”
胡不归大喜,知道这样一来,梨花筒这件兵器,可就算是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连忙谢了百晓生。此时夜已过半,大家兴致未尽,又重新上了酒席。主人胡不归更是兴致昂扬,接连又放了好几个梨花筒,把天空照得灿烂异常。一时之间,众人呼五喝六,推杯换盏,好不快乐尽情。谁也没有注意到,几十米之外,还有一艘小船,月光下曳着一线水痕,慢慢地摇过拱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