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大雪，好像总也停不下来。
外面响著打斗的声音，娘捂住了他的耳朵，一遍又一遍的说，没事的，没事的。
他爹是萧远之，萧家当时武艺最高强的人，虽不是四大家族四大门派中的人物，江湖人排兵器谱，萧远之的惊鸿剑总能排到十五之上。他娘是林屏幽，是莫家的侄女，又和白家又不少的联系，也算跻身四大家族中人。
萧扬闭上眼睛，还真以为这场争斗就会那样结束。
直到他被他娘拽上了马，把惊鸿剑交给了他，然後让他快走，萧扬那才知道，原来很多话不可以相信。
策马奔逃之时，他突然听见後面传来娘的一声惊呼。
“慧雪！”
那群人中唯一的女子，有那麽一双妩媚的眼，盯著久了，会觉得仿佛到了江南水乡。桃花盛开之时，佳人正在花枝後轻笑。
那些人，他从不会忘记，更何况是那样的一双眸子？
“是啊，小冰，你怎麽知道我娘叫这个名字呢？”泠汐笑得甜美，好像年少时她塞给他的一块桂花糕。
萧扬的手在空中抖了一下，落下时，握的始终不是剑，而是自己的衣袍。
“抱歉……泠汐。”他甩掉了泠汐的手，走开时也没有回头，好像是惧怕再看到她。
入夜无星，月也是朦胧在薄云後的，叶孜懒洋洋的靠在栏杆上，闲适地四处打望。
“这几天没见你纠缠上官家。”萧扬走上前去，站到了叶孜的身边。
“我看上官家那谨慎的样子，即使出了个雪花盗，也不会在这时候作事的。他既然不想让我抓到把柄，我估计就真抓不到把柄，干嘛费那个心？！”叶孜懒散的笑著，转头瞥了一眼萧扬，淡淡的说，“你有心事。”
萧扬点了点头，“我在犹豫要不要做一件事。”
“可我看你好像有了打算。”叶孜笑了笑，“怎麽，和白家有关？”
萧扬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怎麽什麽都逃不出你的眼睛？”
叶孜笑得很不像他，靠在栏杆上伸了个懒腰，却又说出一句无比像他的话，“因为我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嘛！”
时至今日，萧扬终於是为自己能做叶孜的朋友感到庆幸。有的时候，少了一个朋友并没有多少感觉，但是多了一个朋友，则好像多了一倍的生命。
萧扬还是在门前徘徊了，他只是害怕，真相的到来会让他支持不住。
“萧公子，你进来吧。”
屋内响起了温和的女声，正是云慧雪的声音。萧扬无奈，只能推门走了进去，却见云慧雪坐在桌畔，桌上已经备了一壶薄酒，两碟小菜，好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请坐吧。”云慧雪微微一笑，柔柔的妩媚就这样透了出来。萧扬自然不知道，云慧雪可是早先的“第一美人”，突然嫁到了白家曾引来多少人的叹息。
萧扬乖乖的落座，只是右手一直按在剑上，好像很是紧张的样子。
“干嘛这麽局促啊。”云慧雪轻笑著，给萧扬倒了一杯酒。年华已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韶华不可留，只是那绝代的风华，却是时光带不走的。把酒递上来的时候，云慧雪认真的看了萧扬一眼，然後点了点头，“屏幽的孩子都长这麽大了。你的眉眼，可真像你娘。”
听到他娘的名字，萧扬猛地多了几分怒火，眼睛里的冰好像也要融化了，燃烧起来，“是不是你害了我娘？”
云慧雪脸上多了几分的落寞，淡淡的点了点头，“可以这麽说。”
“你！”
萧扬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手紧紧的握剑眼看就要抽了出来，却见云慧雪冲萧扬温柔的笑了笑，“你介不介意我先把前因後果说完？”
萧扬盯著她半晌，这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云慧雪冲他颔首，以示感谢，然後开口说了起来。
“我和屏幽，本来是姐妹，早就相识了，关系一直都很好。她大婚那年，我和文清都有前去，她还说要做我孩儿的干娘来著。那年她来雪山，本是去找我的。可谁知道，却有人告诉我们说，灭天诀被萧家找到了，他们这次来雪山就是为了躲避中原的搜查，以图保身。五湖派还有万剑山庄都提前来了雪山，就是为了找萧远之要灭天诀。也不知怎的，他们就说服了文清，请他也一同帮忙。我还想，如果我去的话，没准让萧家会少些损失，没想到还是铸成了大错。”
说到此处，云慧雪眼中隐隐闪起了泪光。
萧扬其实最见不得女子流泪，这下手也从剑柄上放了下来，愣了愣，接著发问，“到底什麽是灭天诀？”
“灭天诀……”云慧雪眼中有了半分的惶恐，“灭天诀是一套很古老的心法。传说几百年前，江湖那时混乱不堪，群龙无首，就出了那麽一个魔星，武艺震古烁今无人能敌，却是杀虐抢掳，无恶不作。那魔头，就是学的这灭天诀。灭天灭天，学了这心法的人，可以强至灭天，却总没有好下场，为天所灭。我听说远古以来，学了灭天诀的人，无不堕入魔道，再无善心。其实那时，我也害怕萧家得了灭天诀，泯灭良知，屏幽会跟著受苦。那时明明都说好了，不要伤害萧家人，只可惜……屏幽认出了我。”
云慧雪转头看向萧扬，苦笑了一下，“所以，你爹娘的死，都是我害的。如果你想替你爹娘报仇，就杀了我好了。”
她的目光里，还有一层的水雾，看上去楚楚可怜，只是眼中却有著坚定的神色，好像抱了求死之志。
“我不杀你。”萧扬摇了摇头，手从剑柄上落了下来，缓缓的摇了摇头，“可你要告诉我，到底是谁告诉你们，萧家藏了灭天诀？”
云慧雪的笑容越发苦涩，“这个我不能说。你可以恨我杀我，可那个人的名字，我不能说。”
“你！”萧扬又握紧了拳头。他狠狠地瞪著面前锦衣华服的妇人，可云慧雪丝毫不畏惧，也不移开目光，正面交锋，不曾退却。
“你！”萧扬咬了咬牙，夺门而出，月光朦胧，前途昏暗，也无光亮，也无希望。
万剑山庄位於华山之巅，没的什麽华丽雕琢的建筑，普普通通，却又大气开阖。
萧扬握著他的惊鸿剑，站在苍茫的夜色里，心间缠绕的，是数不清的疲惫与寂寞。握剑的手，放松了又再握紧，握紧了又再放松，终於，一道厉光飞耀而出，快得如同一道闪电，惊鸿剑出，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劈，却是绝对完美的一劈，下一刻面前的巨石被砍出了一道深深的剑痕，张著大口，好像要把他吞噬。
他的剑法，原本没有名字。那时候还在雪山，终日所想的，便是如何生存下去，以及为父母报仇。脑子里一遍遍的回想那些「坏人」的剑法，拼了命的想要找出破解的方法，苦於没有明师，练来练去，只是将这惊鸿剑用得更得心应手，让自己的身法变得更快。仅此而已。可有次泠汐见了，偏给他取了个「无影剑法」的名字，说什麽这麽好的剑法，没有名字怎麽成
现在想想，他在进步，那群人也当然会进步，也许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胜不过那些人，根本不能为父母报仇呢？
正是如此，他才会这般记恨自己，方才那麽好的机会他居然下不了手，只是因为，那个女人是泠汐的娘亲。
「小冰。」萧扬身後传来了清脆的声音，一阵清香传来，接著泠汐便来到了他的身边，「太好了，你果然在这里。」
「这麽晚了，怎麽还没睡？」萧扬有些奇怪。
「我刚刚听见你和我娘吵架了。」泠汐说道，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萧扬愣了愣，没再吱声，任由她把自己拉到一边的凉亭坐下。
还是初夏，这般高山之上，很有几分凉意。
「其实，我知道你是萧家的人，从一见面就知道。」泠汐突然开始说，萧扬错愕地转头盯著她，可她并不理会，继续往下说，「其实我和你的相遇，还是我娘安排的。不然，我也不可能在冬天总给你送饭，也不可能给你找来那麽好的地方住。我娘说了，她很对不起你爹娘，要我多照顾你一些。这麽多年了……这些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
萧扬说不出话了。
当日在雪山，他住在一处小木屋，泠汐说那是她小时候自己找到的，都没人住过，可以让他过去住。在隆冬之际，不练剑的时候他就坐在小木屋里发呆，等泠汐给他送吃的。虽然她常给他带甜点，他也一点都不喜欢。可是每次她专心看他吃东西的样子，总能让萧扬感到温暖与幸福。
原来这些，从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小木屋，点心，甚至泠汐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白家的施舍。
他们可以一面铁血无情，杀了他爹他娘，还可以乐於助人，把自己的女儿派来亲近一个孤儿。困他在雪山上，骗他下不了那山。
「对不起，小冰，对不起。接近你的确是我娘的意思……可是……我是真的……」泠汐的声音断断续续，夜色深沈，也看不出她的脸色，只觉得她那一双灿若明星的眼眸，此刻布了一层水雾，柔柔的漾著，让人怎麽不怜惜？
萧扬正想说不关你事，却突然想起了什麽。
如果白家让泠汐接近他，并不是因为心怀愧疚呢？为了那灭天诀，他们肯杀了萧家上下十数口，难道就不会继续去套一个小男孩的消息？
「你是真的……真的如何？」萧扬冷笑了一下，转头看著她。
她的眼睛已噙不住泪了，晶莹的液体顺著她的面颊流下，他那早已冰封的心，也开始了疼痛。
「小冰，我是真的，喜欢你。」泠汐抽泣著，楚楚可怜。
然而萧扬却没有拥住她，反而後退了一步，接著再也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身逃离。
时空瞬间有了模糊，他好像回到了当年。
在雪山是可以闻到雪的味道的，那清冽的气味，就好像美酒，待的久了，也会醉的，心会醉，人也醉。
他和泠汐，总是在这大雪中相遇，然後又相知，然後又相爱。
那时泠汐看他练剑，简单的一劈，她偏要叫那是「无息无踪」，简单的一挑，她偏说这是「无所不能」。剑有「挑劈撩云削刺回横斩」九式，泠汐偏说他这是「无影九剑」。
那一日，晚霞通照，染红了半边的山，泠汐面色泛红，不知是被衣裙衬的，还是被晚霞染的，她的声音很低，被山风一吹，都听不真切了。
她说，「小冰，我……我也喜欢你。」
想当日，言笑晏晏，当真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他就这麽放慢了脚步，在万剑山庄踱著，一心沈浸於他的回忆里，不念著一丝一毫的现实情景。
面前突然有白影一闪，他有些迷惑的转头看了一眼，脑子打结也没转过来。接著一大堆人马就追了出来，把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雪花盗！还我恩师命来！」领头那人说，灯笼一照，萧扬发现那人正是楚洛尘，而楚洛尘也认出了萧扬。
「原来萧公子。」楚洛尘冷笑著，「我还道萧家是什麽干净地方，原来出了个雪花盗。」
萧扬想要辩解，苦的便是，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的白衣。论口才他哪比得过楚洛尘？若是叶孜在，没准还能和他吵两句。
「我不是雪花盗。」萧扬皱著眉头，「不信你可以去问叶公子。」
「哦？那不知萧公子半夜三更，在我们万剑山庄信步闲游，所谓何事？」楚洛尘继续冷笑，目光咄咄，丝毫就没有了他那浊世佳公子的气质。
萧扬此刻真不知怎麽回答了。
和白家的牵连，他是不愿告知武林的，更何况夜深之时，他和泠汐孤男寡女两人相处，对她的名声有多少影响，萧扬还算明白。这一下的沈默，却已经映入了武林诸人的眼中。
所谓眼见为实。江湖中对雪花盗有诸多的猜测，猜是萧扬的，也不再少数。本来就对他心有疑虑的，这下简直是认定了；而没有对他有怀疑的，这下也起了疑心。
「我不是雪花盗。」萧扬又重复了一遍。
「是吗？」楚洛尘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那不妨请萧公子跟在下走一趟，这是与不是，自有明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