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剑南溜进崔度帅帐,崔度也没点蜡烛,正歪在椅子上发呆,李剑南奇道:“都不用再打了,你还寻思什么呢?”崔度道:“在想钦差古榕阴,这个骨子里都是奸诈的家伙,不知带这么多军队为什么,不知皇上给他的真正旨意是什么,我退兵如何跟他解释,而他又会不会到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李剑南立刻附和道:“我一见这家伙的嘴脸就想吐,卖主求荣,却装得若无其事,真想一剑结果了他!”崔度呵呵道:“难得看到你这么恨一个人,是不是因为他当年和你在郑注面前争宠,还在进士科中排行在你前面啊?”李剑南燃起牛油蜡烛,撇嘴道:“是又怎样?如果当初郑注来凤翔带的是我不是他,仇士良能否得手还难说呢!”崔度摇头道:“这次他并未因为我擅自启用你为帅而责难于我,可见他或许还顾念着和你那一段情谊吧,你恨他,他却未必恨你……在官场上尔虞我诈是常有的事,见风使舵本就是生存之道,这么做的人也未必本质就很坏……我只是奇怪,这五天,他怎么没派人来催我们进兵……”李剑南道:“他手下可带着五千装备精良心高气傲的神策军,还有罗秀这样的大将……”崔度吸了一口冷气,道:“他们可千万别擅自出兵搞出什么乱子!”李剑南道:“你派去监视古榕阴动向的探马最晚昨天就应该回来了……”此时,忽听外面马嘶人喊,一名卫兵冲入大帐,跪地道:“神策军统领罗秀,浑身浴血,昏倒在大营前!”
罗秀悠悠转醒,看见周围的一圈人,手一撑床榻,便要站起,崔度一伸手,将他按住,道:“你现在必须好好休息,躺着说无妨。”罗秀两肘撑身,道:“罗秀无礼,不能给二位元帅和公主见礼了,但现在五千神策军和五千凤翔军被困会州,我们昨夜突围,又在城外三里的凄凉河中伏,死伤惨重,剩余的几千人退回城中,我一人杀了大半夜,才突围出来!”
李剑南道:“罗统领你喝口水慢些说,将过程叙述再详细些!”罗秀接过李剑南递过的碗,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缓了口气道:“我已经三天没喝水了,城里被困的兄弟们更惨,四天了!”随儿接口道:“是不是你们被诱进空城,而城中的井水和粮食都被敌人做了手脚?”罗秀眼中露出钦佩之色,道:“正如公主所料!说来惭愧,我们神策军的兄弟们见古大人每日为崔、李二位将军不能速取原州、秦州而愁眉不展,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提出要绕路先去打了原州后面的会州,以壮军威,古大人很赞成,还调来了凤翔的五千兵马随我们一起出征……我们顺利地杀将夺城,却发现占领的只是一座空城,刚要退出,城外已经铺天盖地被至少三万吐蕃兵团团围住,这才知道中计了,第二天又有几百个将士因为吃了城中的粮食和井水而中毒身亡,我们又没带多少饮水和干粮,只好在看起来兵力最薄弱的西城门突围,突围时很顺利,但在渡凄凉河时忽遭另外的大约两万吐蕃伏兵的突袭,在河中就淹死了上千人,又有原来围城的吐蕃兵从旁协助夹击,我知道退回去也是等死就带着充当先锋队的一千神策军兄弟拼命往外杀……最后,只有我一人活着杀出来了……兄弟们死得太惨了……”罗秀说着,掩面而泣,崔度拍拍他肩膀道:“在几万大军中杀出重围,连一处重伤都没受,罗统领不愧罗家枪传人!”李剑南以拳击掌,道:“打哪一州不好,偏偏挑了会州!自寻死路!”崔度问:“此话怎讲?”李剑南道:“镇守会州的,是尚婢婢手下五虎将之一,儒将烛卢巩力,此人熟读兵书,善用计谋,他虽不象其他四将,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战绩,但深得尚婢婢器重,在吐蕃军中也威望极高,他镇守的会州和尚延心镇守的河州与尚婢婢的鄯州正好互为犄角,哪里是那么容易夺的!最怕那增援伏击的,是尚婢婢手下的另一虎:镇守兰州的磨离罴子,如果是这个有万夫不挡之勇的大将,再加上四五万吐蕃兵,我们这两万人要想去营救,难上加难!另外,据我所知,尚婢婢一系的将军们,都精通偏爱‘围城打援’的战术,看这次,尚婢婢明显是事先有安排,不然会州和兰州不可能凑出五六万兵马。他要的,怕也不止我大唐城中那几千兵马,而是必去救援的我们这两万主力部队,现在尚延心又正在原州虎视眈眈……如果他那一万多兵马再从旁协助——”
崔度问罗秀:“你杀出重围时有没有注意吐蕃兵是不是在有意放你?”罗秀思索了一番,道:“末将不敢肯定,不过崔帅这么一问,我倒隐约觉得有那么一点……”李剑南恨恨道:“这个古榕阴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好大喜功鲁莽冒进,死了也活该,偏要五千神策军和五千凤翔兵陪葬!”崔度道:“李将军,现在不是骂他的时候,救人要紧!”李剑南冷笑道:“救人?明知道是陷阱,现在去大家一起送死,别忘了,你凤翔的五千后备军也被他擅自调用了,现在凤翔还有几个能打仗的兵?我们去解会州之围,就算尚延心不从旁协助烛卢巩力,他要是趁虚夺回六关进犯凤翔,试问,和会州的几千兵比,谁轻谁重!?”崔度面色煞白,随儿道:“剑南说的有理……”崔度抹了一把脸,来回踱步,罗秀忽然挣扎下床,跪在李剑南面前,道:“剑南兄!当年你在皇宫一战,豪气冲天,让神策军的兄弟们至今都时常谈起,钦佩不已,剑南兄就忍心看着这些神策军被困死在会州么!”又跪着转向崔度,道:“崔帅!那城中的,可有你凤翔的五千子弟兵啊!你不能见死不救!!”
李剑南、崔度同时叹了口气,对望了一眼,然后同时道:“三天后出兵!”二人一听对方所说的和自己一模一样,不禁相对莞尔,随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倏然伸出两手,揪住二人的耳朵,问:“你们两个死小子,这么默契,是不是又有什么瞒着我没说?快招!”罗秀也愣愣地问:“二位将军,都说救兵如救火,怎么二位同时决定要三天后才去啊?”李剑南和崔度龇牙咧嘴,李剑南道:“随儿随儿快放手,是崔度说先不告诉你的!”随儿果然松开李剑南,把空出的一只手放在了崔度另一只闲着的耳朵上,崔度拖着哭腔道:“没义气啊!没天理啊!随儿你怎么可以听信一面之辞就对我痛下杀手,我说等三天完全是因为我知道他李剑南肯定要这么说才跟着他这么说的,不是我的本意啊……”随儿松开两手,转向李剑南,李剑南捂起双耳,道:“随儿你想不想看我变戏法?”随儿面色一沉,道:“前方军情如火,你们两个主帅却在这里嘻嘻哈哈!”李剑南不以为然,道:“这叫举重若轻镇定自如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山人要在三天之内,让原州、秦州二州不战而降,解除我们后顾之忧,当然这三天我们也不能闲着,要向河东王宰大人借个两三万兵马来帮我们解会州之围,然后让朔方的唐军调集一部分过来协助我们防卫空虚的凤翔!”崔度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剑南兄,为何不是让更近一些的朔方来帮我们解会州之围而让远一些的河东王节度使帮助防守凤翔?”李剑南摸着下巴道:“朔方的将,掰着指头数数也没几个能打的,加上这么多年没和吐蕃打了,骑兵也不行,勉强帮着守守城还凑合;王宰那边,为抵抗回鹘,一直是秣马历兵,处于作战最佳状态,骑兵的机动能力、战斗能力、数量也是仅次于卢龙节度使张仲武的骑兵。这样是让朔方兵和河东兵各展所长。还有我认为烛卢巩力怕是早就算计到了我们会请朔方兵支援,不定已经给他们下好什么套儿了呢,再说不定他再趁虚去进攻朔方,我们就更顾此失彼了……”
崔度信服地点点头,道:“你这家伙,对敌我双方都了如指掌,现在看起来倒象是你在玩弄烛卢巩力,我都开始替那家伙担心了……”李剑南撇撇嘴道:“假惺惺,在随儿面前夸我就没安好心,是想让随儿觉得我阴险狡诈深不可测难以托付终身吧?你这招可真够阴险狡诈深不可测的,是吧,随儿。”崔度哭笑不得,随儿开心起来,道:“没发生的事情,再相信也只是一种揣测,我就等着看你们两个阴险狡诈深不可测的家伙的表演了!”罗秀看着二人,眼中满是钦敬,道:“我现在才知道,二位将军不止是打起仗来手上不饶人,这算计起人来也是招招致命,末将佩服!”李剑南把他按回床上,道:“这三天你什么都不许做,多攒些体力,你熟悉城内外情况,解围还要你派大用场呢。你也不必过份担心城内那些兄弟的安全,敌人志不在得他们性命,要不早攻城了,那是在等我们主力上钩,我们一天不去,他们一天就是安全的。水,再在城里打几口井;没粮食了,吃战马,反正守城又用不着了,挺个十天八天没问题。”罗秀听他说得有理,心里一松,几天来的紧张和疲乏一起涌来,只一小会儿,已响起轻微的鼾声,李剑南做了个手势,帐内众人悄悄退出。
李剑南、崔度惴惴不安地过了一天。又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过了第二天。第三天一大早,随儿气冲冲来到崔度帅帐时,发现崔度、李剑南二人正背对背坐在地毯上,都是满眼血丝神色疲惫,一看就是整夜未睡,随儿一阵心疼,气已消了大半,命门口卫兵去准备洗漱热水和牛奶小点,然后也坐在了地毯上,问:“二位将军,今天是最后一天,原州和秦州是否能自动跑回你们手中啊?”崔度有气无力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下午集两万人马,四面进攻原州,然后,去会州解围。”李剑南闭着眼睛,道:“要攻城也要至少等到晚上,三整天没过,我不死心……”随儿冷冷道:“李剑南,现在是两国交兵,你就那么相信你的小徒弟梅朵会置吐蕃利益于不顾,用自己国家的城池来做嫁妆讨你这师父哥哥的欢心么……她真这么做了,你会安心么?!”李剑南打了一个激灵,睁眼抬身,看着随儿,道:“我的确是没有为梅朵考虑过……她——夹在她父亲、哥哥和我之间,一定很痛苦……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子……”随儿深深注视着李剑南,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是不是承诺把秦州、原州送你……”李剑南抱头。崔度道:“也可以说是梅朵要送。本来古榕阴不横生枝节的话,一切都应该很完美。”
正在此时,一个卫兵满脸喜色冲进大帐,跪倒禀报:“原州、乐州、秦州三州的吐蕃守将昨夜不战而逃,今晨三州汉族百姓开关献城!”李剑南猛然起身,双眼放光,崔度也激动不已,公主随儿眼中却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面上显了一个笑容,道:“这个戏法变得妙,让小女子大开眼界,恭喜二位将军。”李剑南神色尴尬,拉过随儿,低声道:“随后跟你详细解释!”随儿一抽手,扭身出了大帐。崔度过来拍拍李剑南后背,道:“算了剑南,我找时间跟她解释,下一步是进原州秦州简单布防,然后以之为依托去解会州之围。”李剑南抬头,道:“梅朵如约给了我们三州,我们却立刻违背退兵的誓约去打她的会州……”崔度道:“我们只是去解围,我崔度发誓,这次就算是占了会州或吐蕃别的州郡,我也要如数退还给梅朵!”李剑南苦笑道:“造化弄人,都是造化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