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转二十年。江南,一个春日,十分和暖。大道上,行人、客商来往不断。在这之中走来了四个人,是一男三女。前面的一男一女,都是年过四十,男的雍容大度,目光深湛,两鬓微白,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美、文秀。女的美丽动人,纵使徐娘半老,依然难掩年轻时的娇艳。两人身后是两个四十不到的女子,看打扮似是侍妾身份,一个着红衫,一个着黄衫,清秀而端庄。四人都佩长剑,俱是武林中人。“萧大侠。”这时过往的客商中有一个中年汉子低低地叫了一声,语音且敬且畏,他刚轻喊了一声,就被身旁一个满脸病容的老头子用眼光喝止了。不过,正走着的那中年男子也听见了这一声轻喊,迅速地向四面扫视一遍,目光锐厉,含着十分的威严。一看之下不见有熟人,中年男子微一怔随即继续向前走去。走出很远,那中年男子停住脚步:“雨虹,去查一下刚才那伙贩卖药材的客商是些什么人?”“怎么?你又怀疑什么了?”那艳丽女子问他。“哦,欣如,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叫我,四面看时,在那伙药材商人里看到一个满脸病容的老头,目发绿光,唇紫而妖异,像是川中邪教‘绿火教’的人……”“老爷,既是邪教中人,何不马上动手诛灭?”红衣女雨虹问。“正邪不易分,万一错杀,岂不草率?”
那中年男子姓萧,名清,是中原武林颇负盛名的“北海侠隐”,青年成名,威名远扬,中年之后气度更见雍容,隐隐有领袖群雄的气概。艳丽女子是他的妻子梁欣如,云南段氏之义女;一红一黄两女是他的侍妾,名叫雨虹和霁虹,曾是恶名昭彰的“枉杀门”护法,后萧清诛灭“枉杀门”,两女为他所救,就甘愿做他的侍妾,跟随左右。萧清声名显赫,武功卓著,又有美丽可心的妻妾,实在是春风得意。不过萧清却一直郁郁,他年轻时曾另有一位爱侣慕容小珊,后来因为段氏和慕容世家的百般破坏,终致慕容小珊遁入空门,成为峨眉分支“忘情居”的主人。“枉杀门”一战后,萧清中了奇毒,慕容小珊竭力相救,两人竟成了真夫妻。可是慕容小珊第二天就悄然离去,从此杳无音讯,“忘情居”亦随之隐没无踪。
这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萧清每每想起,总是郁郁寡欢。梁欣如和慕容小珊虽属情敌,但私交甚好,梁欣如便四处派人去寻找慕容小珊,还百般劝慰萧清。这日,梁欣如见春日和暖,就拉着萧清,带着两妾一起到江南游玩,消遣萧清心中的忧愁。不过此时萧清又要多管闲事了,梁欣如心里有些好笑。雨虹刚要走,突然停下了脚步,呆望着萧清的背后。“怎么了?”萧清很奇怪。“老爷……你看那边来了一位……公子。”“公子?”萧清和梁欣如回头看去,果然路的另一边有三个人正走近他们。前面是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风采绝世,绝美的容颜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无暇美玉。不过他年纪尚小,略显瘦弱。只见他目光柔和,清亮如水,嘴角含着几丝淡淡的微笑;他实在太过俊美,美得不像男子,微笑中竟带着如同妩媚的柔情,让人看了不胜怜惜。这惊世的俊美使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一时人人瞩目。
萧清和梁欣如呆住了,不全是因为这少年的美,而是因为……他实在,实在太像萧清,不是,是像年轻时的萧清!而且他的微笑更是像极了一个人。慕容小珊!萧清心中狂呼,是的,这少年既像他又像慕容小珊,他……他难道会是我的……儿子?萧清惊疑交集,思绪像一团乱麻。梁欣如的思绪也很乱:这少年眉目如画,确实很像萧清,可是……两人都在思索,但心中所想却不同。
这少年公子的身后跟着两个书童,左童面目清秀,和主人一样显得文弱;右童倒是气宇轩昂,但显得很稚气。两个书童都是二十左右,穿着淡黄的衣衫,右童佩剑,左童背着一个包裹。
“三公子,三公子请留步!”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快步走上前,挡住了那少年公子的去路。“三公子,我家主人患了重病,想请您……”“噢,不知道你家主人住在哪儿?我正要到前面小镇上去看一个生病的孩子。”“那少年公子停住了脚步,温和地说。还没等那人回答,一伙药材商人突然推开他,围了上来,右童一惊,手握长剑护住了那少年公子。一个满脸病容的老头越众而出:“咳,三公子。在下是‘绿火教’的护法,敝上想请三公子一游川中。不知三公子可愿屈尊前往?”“绿火教?”少年公子皱了皱眉头。“我家公子要为人治病,哪有时间去川中?自然也不想见你们的什么主人!” 左童虽然文弱,但语音冷傲。“咳,咳。三公子,这个嘛,我来给您介绍一下。”那老头奸诈地一笑,随后指着身后四人说:“这位是‘五风堂’的井堂主,这位是‘铁掌’宇文楼,那两位是芜湖的桑氏昆仲。”那老头身后倒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少年公子淡然地说:“噢,原来是几位前辈。难道你们要强人所难?”“咳,三公子是聪明人。”“过奖了!我与你家主人素不相识,从无瓜葛,所以——恕难从命!”“嘿嘿,这恐怕就由不得三公子了!”老头使了个眼色,桑氏昆仲和宇文楼便上前去抓那少年公子。左童哼了一声,扬掌击向桑氏昆仲,右童长剑出鞘,向宇文楼分心就刺。老头露出一丝冷笑,突然伸掌来抓那公子,他的掌心碧光隐隐,十分诡异。眼看自己碧绿的手掌已经碰到少年肩上的衣衫了,老头心里暗自得意:看你还不乖乖就范?
可是眼前棒影一闪,老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条突如其来的棒子挑飞了,他忙就势翻一个跟斗,才勉强站住,没跌个四脚朝天。他稳住身形一看,少年的面前多了一个小叫化子,手里拿着一根竹棒,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小叫花子说小不小,总也有二十岁了吧,衣衫虽旧但很干净,长得浓眉大眼,十分粗豪。“这位小兄弟,不知是哪路英豪?”老头见这个叫花子身手不凡,就强压下怒气,不冷不热地问。“莫老头,小的是个讨饭的叫花子,可不是什么英豪!”老头暗一惊,他竟然一照面便知自己是谁,看来十有八九是丐帮的,而且还不是无名小卒。“好说,好说。小兄弟可是丐帮中人?” 小叫花子笑而不答,回身与那少年说起话来:“玉阳,上哪去?”“去前面镇上给人看病。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不来的话,你岂不是要倒霉?”
那少年公子名叫玉阳,是江南首富南宫世家的幼子。容貌绝美,精通琴艺,擅绘画,医术更是妙绝天下,只是不近武功而已。南宫玉阳心地仁厚,从不忍见有人伤、病而不救。他十余岁就出道行医,对贫困、孤苦者,他看病只收一文钱甚至分文不取,还要赔上药材;而对那些巨富商贾、官吏枭雄则取酬金万两。所得之金银,除了赈灾和救济穷人外,就是用来广购救人的药材。因此,南宫玉阳年纪虽然尚小,但在武林享誉极高,人人都敬他三分;也因此,南宫世家在武林中的声望也日渐高涨。
听了小叫花子的话,南宫玉阳笑了笑:“那好。你替我回绝了这个‘邀请’,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随便什么事?”“是,随便什么事!”“好!”那小叫花子立刻眉开眼笑,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滑稽和狡黠,随着这声“好”字,他身形一展,持竹棒向那姓莫的老头扑了过去。
川中“绿火教”是一个颇为诡异的门派,教众不多,行事都凭自己的好恶,教主自称“绿火天尊”,不知道姓名、来历,在武林中也不常露面。姓莫的老头,是“绿火教”的一个护法,叫莫不为,曾是一个绿林大盗。
现在莫不为只觉眼前棒影千条,无论他怎样连变身法躲闪,棒影始终如细密的鱼网一般罩住他。他心里一阵阵发寒,斗志全无,就有了赶快溜之大吉的想法。忽然他发现眼前没有了棒影,这一发现使他不由得一呆,就在他一呆之际,下半身突然发麻,后背被人捅了一下,身不由己地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那小叫花子搓了搓手,像是拍落了一只苍蝇一样轻松。然后不无讽刺地笑着说:“莫老头,你还要请他一游川中吗?”莫不为苦笑:“咳,咳……哪里,我怎么敢麻烦三公子?只是长上……”“长上?‘绿火天尊’?”“正……正是!”莫不为连忙搬出自己的教主。
小叫花子回头问:“玉阳,你认识‘绿火天尊’?”“素不相识!”“莫老头,听到了没有?说,‘绿火天尊’干什么要对付玉阳?”“长上只是想请三公子一游川中。没有……别的意思!” 小叫花子眉头一皱,目光转厉,隐隐有杀机闪现。南宫玉阳一见,忙说:“算了,小方,放他们走吧!” 小叫花子目光一敛,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容,对着莫不为说:“莫老头,回去告诉‘绿火天尊’,少打歪主意!快滚吧!”说着踢了莫不为一脚,莫不为身子一震,不再发麻了,就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刚才还在与左右双童交手的那些“高手”们也纷纷跳出圈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南宫玉阳笑了笑,几丝温柔的倦意和无奈流露在微笑中,他望着小叫花子:“怒儿,又是你替我解围!”那小叫花子名叫方怒儿,与南宫玉阳原是旧交。这时,方怒儿看了一眼南宫玉阳,神情似乎有些不安:“玉阳,你怎么又私自出来了?青……虚正在到处找你呢!” 南宫玉阳的身子微微一抖,目光中有一缕哀怨一闪而过,他反过来安慰方怒儿:“不要紧的,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自有办法应付!”
方怒儿盯着地面,许久,他轻叹一声,再无刚才的狡黠和凌厉:“玉阳,本帮弟子探知,青虚已于昨日到了前面李家镇,住在‘不归客栈’。你……”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一跺脚,竟然转身绝尘而去。南宫玉阳一言不发,负手站在原地,似乎陷入了沉思。阳光温柔地照着他,如同照着一尊汉白玉雕像,白得如此沉静而莹润。他是俗世中一缕飘在天际的白云,悠然出尘,但又总带着几分羁绊。两个僮儿默默地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似乎也是各有心思。四周陡然安静下来,过往的行人不觉放轻了脚步,谁也不愿打扰那白云般的少年。渐渐,行人稀少了,路边只剩下萧清夫妇四人。
李家镇上有一家名字很怪的客栈,叫“不归客栈”。“有来无回”即“不归”,听名字不免让人想起孙二娘开的人肉包子店。这天,客栈的老板正坐在柜台旁打瞌睡。如此和暖的春日,恰到好处的阳光,难免令人昏昏欲睡,更何况他虽然不过四十余岁,但身材已经臃肿变形,此时腆着发福的小肚子,上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个劲儿地往下沉。突然,他浑身一凛,感觉好像有冰刀霜刃砍在他的脖子上。他连忙用力睁开意欲粘在一起的上、下眼皮,柜台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蓝色长衫,背着黑色古琴,身形挺拔、容貌俊美的年轻人。他面上的线条冷硬,像雕刻出来的,嘴角微微上弯,与挺直的鼻子构成了一个冰冷的弧度。他并没说话,但眼光扫过,老板立刻缩了缩脖子,和煦的阳光似被眼前的“冰山”阻隔在了店外,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