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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藤】这样的我和那样的你

这样的我和那样的你,总摆不正关系

——————题记

“神,牧在你那边么?”

“……藤真?——没有,他没过来,”神回头努力辨认了阵酒吧里的男男女女,虽是暗了些,牧在不在还看得出:“倒是坂本来了,你要见见?”

“SONY录音的那个?不了……恩?”

“怎么了?”

“电话上压了个……纸条……”——声音低下去。

“你等等,我过去。”

(一)

“藤真,牧回来了。”

墨镜依旧遮着眼睛,连神也猜不出现在的藤真脸上其实是什么表情。十年前离开的牧昨天突然出现在酒吧里;十年前的牧走时,在他同藤真一起租下的小屋床头电话下压了张纸条,说,酒吧,转让给神;十年里没有人知道牧去了哪里,而十年后的今天也没人知道牧为何回来;十年间,大家总是有意识地看看藤真,然而藤真也不知道牧去了哪里——藤真显然没有撒谎。

“藤真。”神又喊了一次。

眼前的盲人于是笑了,叹口气说:“那你把酒吧转回给他?”

“我说了,他说不用。”

“我没碰到牧,”藤真换了个姿势:“仙道过会儿会来。”

“你今天不去录音棚?”

“不去了。”藤真疲惫地笑道。

神扁扁嘴,不再说话。十年前那天自己冲去那栋小屋,接过藤真手头的纸条,纸条上说,酒吧转让给神。牧明明知道瞎了眼睛的藤真读不了那张纸条,却还是用圆珠笔来写那些字。神拿着纸条时曾在一瞬间里寻思自己是否应当读出点别的内容,比如“对不起”或“我爱你”之类的道别客套,但牧你既然不希望藤真看到内容,又何苦将纸条压在藤真一定会摸到的电话旁边?

神知道牧早晚会走。熏死之后的牧早晚会垮掉。哪怕他之后结识了藤真——藤真不是熏。孤儿出身的牧只亲近熏,7岁时被酒吧妈妈桑领养过来的牧,某天,在酒吧后面的街头篮球场邂逅了熏;父母离异各组新家庭后独独多出来的熏总是不爱回家,总爱在后面打篮球。熏爱拼车爱喝酒,爱打架,熏结了很多哥们儿结了很多仇。熏同牧相遇时正是打了架之后,那时的熏脸上挂着彩,正将球赌气地一次又一次丢进篮筐中,球碰撞着栏板,有节奏地咣咣响。牧同熏在一起了很久很久,直到熏18岁时被仇家整死在郊外;那时,是牧第一个感觉到不对劲,也是牧第一个将熏的尸体找回来。牧将熏的尸体搬回酒吧时神曾以为牧会一把火烧了酒吧给熏做火葬场,因为这个酒吧是牧和熏一起一步步争取到手的。他们一起排挤掉了妈妈桑,他们一起拉拢收买了很多人后,得到了这个酒吧;营业时,他们总是坐在最角落里,本来就黑的酒吧里两人便成了不存在的存在。神以为牧会烧了酒吧烧了熏的尸体并烧了自己,但牧没有。酒吧第二天照常营业,日常生意依旧由神管,牧将熏交还给了熏的父母,一切都做得很正常。那之后,牧曾对神说,他一定会报这个仇——这个也好正常。

牧同熏在一起时牧根本不认识藤真,藤真爱同仙道过来酒吧,却总是坐在另一侧角落。那时候藤真的眼睛还没失明,总是在左侧角落的位置上,坐好,要上一杯酒,同仙道一起看演出。牧的酒吧来的都是最有特点的场子,最出名的最奇特的最偏门的,一切都一定带个“最”字。仙道那时是还没上大学的高中生,藤真读大一;第一次来时仙道被门口保安拦了下来说年龄不够不准入内,是熏让保安放他进来的。那之后,熏出事一个月之后,牧再次来到酒吧时,没有坐以前一贯坐的位置——他找了靠前面的座位坐下;那天藤真同仙道一起。正在看台上吉他手调弦,仙道接过来玩了很久,边聊天边扭动手上的螺丝扭,于是藤真接过吉他时,琴弦因为仙道之前扭得太紧而突然断了,打到了藤真的眼睛——两只眼睛。牧看见出事了急忙过去将藤真抱起送去了医院,两人便这么认识了。

神一开始就觉得牧和藤真的相遇不太对劲,那之后,两人闪电般地在了一起,神便觉得这里面实在太不对劲。不光是神觉得不对劲,酒吧里的男男女女都觉得不对劲;他们都认识熏认识牧,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熏刚走一个月牧便能同藤真那样在一起。这段不被看好的感情在那之后竟持续了十年,以牧的神秘失踪告一段落,大家知道结果后都觉得理所当然,彼此都认为古怪的感情以古怪收尾便一点不古怪。

但神觉得藤真很古怪,是个统一得近乎奇怪的人。藤真第一次出现在酒吧里时是十七岁,第一次时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进来的,他就是那样不着痕迹地出现在了这里;在酒吧乱七八糟的灯下面,群魔乱舞的人中间,不吵不闹的藤真显得格格不入,但因为好看的脸和温和的脾气,却也没有人将他请出去。十八岁那年,眼睛被打到一刹那,剧痛下的藤真竟然能自己闭上眼睛摸回凳子上坐好,平静的脸上随后滑出两道血泪;那时大家才知道他眼睛打到了,之前大家都以为他是跟平常一样,只是坐回凳子上去。神看了藤真整整一年,只见到过这样安静平稳的藤真,似乎世间一切事物都不够让他不镇静;牧走的那次神心想藤真你一定会垮的一定会垮,磨蹭半天读了纸条上内容之后藤真还是没有多大表情,或许连这个藤真都猜到了,所以他还是不吃惊。

这是个应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人。

藤真眼睛失明之后很少摘墨镜,神只见过一次——藤真睁开了眼睛;那样的眼睛比以前还要洞察一切,世间的事物于是更加无法让他改变表情。他用那双目不转睛不带感情的眼眸向着人,感觉上似乎是在等待着预料中的事物按照规定的时间地点发生。牧在他身边时,藤真会偶尔靠去旁边床前站着的牧腰间,随后会很温和地笑;神认为那样的藤真很宁静,偏头转身却不动眼眸的藤真有种特别的美,微抿的嘴唇和直直向着前方的眸带着一股子聪慧。

熏是那样火暴爽直,疯狂地天不怕地不怕的熏总拉着牧做些疯狂的事。藤真则完全相反,藤真做的一切都循规蹈矩。永远优雅沉稳的藤真同桀骜不驯的熏——神也好,酒吧里的人也好,认识牧的任何人也好,都猜不透牧是如何过渡自己的恋人品味的。只有仙道说藤真同熏其实很像,并在说出这话之后改口道,“不对,应该说熏同藤真很像”。

仙道同藤真一起长大,两人从小形影不离,非常要好。仙道学钢琴,藤真便说自己要学录音,两人都考上了国立音大,两人的成绩都很好。失明后的藤真依旧学录音,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去了SONY录音棚工作,其灵敏的听觉和纯熟的技术让他在业界迅速出名。每天早晨八点半,藤真会准时出现在录音棚,每天的日程都是满满的。藤真手下灌过无数盘好碟,他总是从编曲部分开始就开始扣,一环一环都扣到位,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很一致;很多艺人都是他朋友,那些人都说藤真老师做事认真愿意花心思,都说藤真脾气好能带动人的好情绪,于是和藤真合作的人的列表总是排去之后几月甚至几年;谁不希望自己出名呢?有藤真做头把手,便是万无一失。每天早上八点半出现的藤真只有在牧神秘失踪的第二天早上迟到了,迟到了半小时。那天同他合作的人是钢琴家浅田纯一,浅田为此担心了很久,以为自己的水品不够藤真不愿意给他灌碟子。

那天晚上仙道来了之后,藤真同仙道商量着仙道的新曲目顺序;仙道的巡演就要开始了,曲目顺序却还没出来。仙道自己背了四台曲子,其中东京巡演的那两场他准备专上肖邦;但藤真持不同意见,藤真认为东京那两场公司好不容易找上东京交响乐团,所以东京那两场不该上肖邦该上柴可夫斯基。两人为此商量了好久,仙道嬉皮笑脸,藤真随他,只在最后说,反正要上柴可夫斯基,上哪几曲你自己定。神那时斜靠在吧台边看藤真同仙道瞎闹,看着两人要好地又喝又笑,这让他恍惚中觉得自己是不是忘记告诉藤真牧回来了这件事啊?藤真明明是真心喜欢牧的,神也好仙道也好牧自己也好都知道都看得出也都感觉得到,而藤真对牧所做一切的单一反应却又总让旁人瞪目膛舌。失明后的藤真笑得一如既往,失去牧后的藤真笑时嘴角的幅度也依旧是那样,这样一成不变的藤真令神觉得恐怖异常。牧走后的藤真依旧住在他同牧一起租下的小屋里,那是牧在藤真出院时租下的一间很小很小的屋子,屋后有很大很大一块花园。牧想见藤真时就去那里,藤真想见牧时也去那里,彼此想见面时便能见到彼此。两年后两人正式住在了一起——藤真的父母没说什么,孩子都这样了,他做什么都是好的。

搬进去那晚,神看得出,牧是多么高兴。神自认很了解牧,神的母亲是牧的养母带出来的□□,他自己是牛郎,后来跟了牧,逐渐地才有了身份地位。牧很信任他,私下里也应该说同他很要好。牧常对神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牧曾对神说,他小时候其实想学建筑,要建很大一座东西,神听后觉得这同小学一年生在课堂上谈自己的梦想感觉差不多,便哈哈地笑了。

(二)

藤真喜欢华灯初上的傍晚,他还记得昏暗慵懒的深邃苍穹下,死气沉沉地点点路灯笼罩中,归家的人疲惫地来去穿梭的景致,他记得那种光,那份明暗;藤真喜欢看着人流杂乱地涌去四面八方,看着混沌的人流归于各方。看不见了之后藤真也会在傍晚休息时去过道里站站,打开窗户听听下面的车水马龙,风夹着味道过来,他便能勾勒出眼前的景致。藤真失明前从未由这个窗户向外看过,所以他眼前的景致总是非常随性,他今天想那里会有根电线干,那里就会有一根电线干,他想眼前的路干净些,路就会干净很多。公司里大家都知道藤真有这个习惯,傍晚叫餐吃饭的那段时间大家都不去打扰他,员工们说,藤真老师又在想东西啦!一定是在构思……藤真听到后哭笑不得,他想自己这个充其量也只是发呆,如何能创造出东西?

今天的录制很不顺利,艺人受不了之后砸了块玻璃,玻璃碎时差点伤到藤真;藤真听着玻璃碎片坠落的声音,想象着晶莹片片散落下的玻璃,联想去了盛夏午后树叶间透下的摇曳光点。事后那位艺人一再道歉说自己太冲动了没多想就乱丢,绝对绝对没有想到会伤到藤真老师;藤真笑问,恩?没多想就乱丢?那你好好想了再丢的话其实是想砸谁?

对方愣了下说老板。

藤真“哈!”地一下笑了,问他:“怎么了?”

“藤真老师您不知道,要不是您的录音,我早不干了。”对方逐渐委屈下来:“包装造型选曲活动没有一样能入眼,明明昨天晚上要上节目,经济人昨天下午五点半了还准备给我插个通告……”

“好了好了,”藤真打断道:“也是为了你出名,开始几年都辛苦。”

“这样下去出名的我我自己都不认识啦。”

藤真叹口气,扬声对在场的人说:“今天的事尽量压压,老板那边我去说。”

这样的事早不是第一次了,藤真曾录过好几张好盘,艺人脑子也绝对够用,藤真兴致勃勃地准备等第二张盘的企划时,公司就将人家解约了。反复几次藤真觉得可惜,他一再对老板说谁谁谁很不错,声音够扎实;而老板就会很无奈地回道,光声音好没有用,要调子好才行,好调子的曲目买来给这些人,长相上不划算。老板最后劝藤真,说藤真啊你不要那么惜才,我们没有资金让一个潜力股潜伏五年随后盈利,我五年下来都能包出十几个新人,还包红包赚。

藤真很无奈,他认为唱歌好嗓子高这样的条件平常人练练都能符合,只有音质才是公司该爱惜的财富——比方说,曾经有个人的声音像大海,藤真痴迷上了这人的声音,他解约时藤真就为此难过了很久,认为这个是人才流失。公司不愿意花财力量身定做最能发挥艺人的曲目,而编曲的话不是藤真这个录音棚走的也是平庸无趣毫无特点,这样的艺人带来的短期效益只能越来越短;第一个包装下来的红了三年,是三号棚录的,后来那个是两年,再后来的几个藤真就根本不关心了;那天隔壁在录的时候,偶尔自己这边有员工过去拿东西,回来后摇头叹气,藤真便知道那边一定又在录垃圾。

藤真自己挑艺人很严,由于是占着最大最好的录音棚,还直接包含了一个乐池,藤真这边的录音基本都是乐器类的。能够同SONY签下的艺人毕竟有名气,藤真要录的话也就绝对不会遇到垃圾艺人。然而藤真还是很挑剔,前段时间把所有音响换成静电的了,为的是避免音箱内共振音降低音质,据说帐单递上去时老板的脸庞边上清晰地滑下一滴汗(泪?)——藤真自然看不见;昨天又让调琴师跟着大家一起加班到半夜一点,因为藤真总说,钢琴一个乐章下来就要花,“琴花了,肯定是要调的。”于是下面的人私下议论时总说,瞧瞧我们录音棚多细致,调琴师都要加班蹲点。

藤真不高兴一直这么录别人的东西,那种门声响起,一串脚步声进来,电脑上随即输入谱子让你读屏,然后就叫你录,这样的日子,过多了,藤真觉得很被动。当然,最不舒服的是每次自己看上的艺人公司都一定会在随后不久将人家解约,这甚至搞得藤真有点不好意思,认为是自己每次心里想了对方好所以对方才丢饭碗。藤真从来不关心流行音乐那块儿公司的作品是什么样子,那天在偶然间有幸聆听之后果真是让他眼界大开,晚上去神的酒吧,听着台上一位由北海道来的歌手拨弄琴弦呤唱些自谱自编的歌曲时,他竟觉有如天籁。

是的,藤真想拥有自己的录音棚,更好的话,自己的公司。欧洲有无数小型录音棚,日本也有无数的小唱片公司,按理说拥有一间自己的公司对藤真来说财力实力都不是问题——这是神在听到仙道阐述藤真的宏图大志之后发表的个人看法。此话出口后仙道竟是连连摇头,仙道说,藤真要开的话一定是什么都要好的,钢琴要史登威,音响要B&W的,放大器要VTL,录的碟只做SACD格式——你家唱片机支持么?

神摇头说不支持,并表示酒吧里之前的唱片机都不支持,藤真便要牧去换一个。

“牧……回来了?”

“藤真告诉你的?”神问。

“为什么回来?找到复仇对象了?”仙道懒懒地笑开。

“仙道,牧并没把藤真当替用品。”神再次提醒。

仙道闭着的嘴拉出一道长长的幅线,笑得更弯了,不说话。神无奈地起身说我过去看看吧台,你自己慢慢坐。

仙道同藤真常常在一起做梦,藤真说如果我有了公司的话会怎样怎样,要买如何如何的配置,屋顶什么样子乐池什么设计;仙道就会跟着说那我要谁谁谁做首席小提琴,录的时候要哪个哪个版本,然后我就会在什么什么地方加强或减速,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柴可夫斯基。做完梦之后两人再来面对现实,开始算计各种设备仪器花多少钱,算算各位大提琴小提琴铜管木管人选的出场费,再打听打听东京可以改造成录音棚——且是了带乐池的大录音棚——的房屋的地段和价钱。仙道最后说,藤真,我们好穷;藤真便会揉揉鼻子——他负气时一贯爱这么做。

仙道不愿意签约任何唱片公司,仙道和藤真都觉得那样的录制总不如两人自己设想的那样完美,而藤真和仙道都不能容忍这样的录制来使仙道的音乐得到更多见证。仙道的音乐很美,是那种能够让你浮想联翩的旋律;然而仙道又很愿意在古典音乐上下功夫,巡演时一定会带出好多好多原汁原味的古典作品。仙道愿意写曲子愿意做音乐,他的音乐会总是叫人喜笑颜开。仙道的音乐会藤真每场必到——仙道的音乐能让他看到很多画面,有些是记忆里的街头巷尾,有些是不知哪里见过的光芒和图案。藤真很感谢仙道,失明前的自己从没想过自己能看到这样的景致,这不是眼睛能捕捉的也不是人工能创造的,是人脑达到某个境界之后才产生的图案,是失明前的藤真无法想象无可企及的一个高度。黑暗中的藤真凭借仙道的音乐接触了很多好东西,藤真认为这样的音乐是个契机是种药引,是像桥一样的媒介,或是引导思维的一条门路,如果能绝对录制出现场的效果,记录下那份转瞬即使的震撼,听者应会见到一些前所未闻的景致,得到另一种思维。这样的录制才能刻画下仙道音乐的本质,这样才不辱没仙道的音乐,记录下仙道的天才其实是如何地天才。

这样绝对抽象的东西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在两人的谈论中越滚越大。

然而今天他们不再做梦了,仙道和藤真约定,帐户上存款到达某一数额时,两人就不要再拖延,将白日梦变为现实。今天早上仙道接到了上次巡演的进帐,上面惊人的数额竟是大大超出了他同藤真之前约定的数目。这天仙道琴都没练几小时,早早地跑来神的酒吧;他打电话叫藤真过来,说你快过来,有好事。那之后仙道便斜靠在沙发上等藤真来,纵是没练够琴也没有任何负罪感。仙道在练琴方面从来是好孩子,高中时因为恋爱曾荒废过段日子,恋爱结束后就回了正轨。他还记得那段时间的藤真总是跟在身后教育他,唠叨得像个太婆。

接了电话的藤真于是放了大家不再加班,自己叫司机开车朝酒吧这边过来。车离酒吧还有一段距离时开始塞车,藤真让司机先回去了,自己带着狗儿,按照记忆里通往酒吧后门的那条路线缓慢行走。酒吧后门那边有个街头篮球场,走到那里就该右拐。藤真辨认出球场的方向,听着依稀的喧闹声,朝那边走去。

球场上的人异常地多,有摔倒的声音,有脚蹭沙地的声音,球不断地撞上篮板,咣咣地响。藤真驻足面向球场,狗儿不太安分,总想将藤真向后拽。藤真身旁的人看到生面孔,扬着声音开始评论各方球队的整体实力和个人技巧,藤真微笑着听。夏天的太阳虽进黄昏却依然灿烂,汗味和太阳的味道在藤真脑子里勾出一幅画;藤真知道这个球场的样子,十八岁前,独自去酒吧时,藤真总爱走这条路——仙道不愿意走这边,藤真便只是独自一人时才走。他顺着记忆拼凑出些零碎画面:球场边的铁网上铜锈是怎么生的,灰暗肮脏的涂鸦上有哪几款颜色的色彩依旧刺眼,十八岁时那篮板上都涂了些什么字句——他都挨个将记忆拼凑起来;因是独自行走时记录的东西,回忆起来总是特别清晰,却无从对照,于是哪里是准确的哪里是错误的,藤真思索了阵也得不到答案。那是十五年前的记忆了,认识牧以后两人再没走过这条小道,当然,即便是走了,记忆也不会更新。

旁边的人还在说着,说着曾经的辉煌,说这个球场曾出过谁谁谁。那人提到了熏,藤真便笑着说这个人我听说过。对方吃惊地笑道,看来你是老行家!成田熏死了快二十年了,他和流川的搭档无人能防。

(三)

藤真知道熏是很爽快的人,带着太阳的味道。现在身边的人再次提到熏,他便将牧口里的熏串连到一起,想象着熏打球的样子。那时候球场上有很多声音,成了混响,都被藤真拿来做了背景音乐——脚踏地的闷响,球撞篮板的炸响,身体碰撞间的厚实的声响……成了节奏,有了高低;音乐扬起的时候熏便跳起来,音乐急促的时候熏便是在过人。然后熏传球了,传去给了……恩,“流川”,流川是什么样子?

藤真将流川想成了牧一般的人,同熏一起的人藤真只看过牧,应该是一样的人吧……

流川……藤真轻轻念出名字,觉得这个名字念得几下就熟了。旁边人听得他轻声念着“流川”,也随着藤真念了一次,之后说,死得可惜,这个球场的两个神都死得太早。

藤真一凛,心想怎么这个人也死了?

对方再说道:“成田招的事,被仇家堵住之后流川拖住人让成田先出去,流川就死了。”那人似乎很熟悉,吞吞口水再说:“那之后一年,成田也死了,他招了太多仇……人太直。”

藤真轻声道:“可惜。”

风中太阳的味道少了很多,藤真知道天暗了,这才想起仙道还在等自己呢!急忙向身边人道别后朝球场外走去。那人迟疑了会儿,最后奇怪地问藤真,你是怎么看球的?

“我是用听看的。”藤真微微点了点头:“您的名字是?”

“木暮。”

“谢谢您,木暮君。”

走到酒吧后门,藤真推开门的一瞬间觉得风里有牧的味道。依稀的体温和从记忆里钻出来让藤真一阵头昏。推开门后藤真没有听到仙道的招呼,他走得几步,听到了那头的神招呼他说,好巧,仙道刚走。

“走了?”藤真思忖了会儿,问:“牧来过?”

神迟疑片刻答道:“也是刚走。”

藤真纳闷了,摸出手机拨去仙道家里,家人说仙道今天早早出去了,琴都没怎么练。藤真放了手机坐去沙发上,开始想什么事情能让仙道琴都没练够就出来?他想去了自己高二那年时的仙道,那时的仙道总是心慌着要出门,藤真知道他恋爱了……莫非今天也是恋爱了所以没练够琴?藤真哑然失笑——那如何叫我过来,还说有好事?

高二时的仙道已经很高了,藤真还记得——失明后过去的画面总是记得特别清楚。高二的某一天,仙道将自己家里的立柜琴砸了,随后的一个月里仙道都没有练琴。藤真三十岁时仙道告诉他,当年自己的疯狂是因为恋人的死;那晚仙道喝了很多,明明是藤真的生日,喝醉的却是仙道。仙道说恋人是被人打死的,说自己一定要报仇,害死自己恋人的一切人都应该死。藤真听后觉得很累,这样的话牧曾经说过,而牧之后离开了自己;藤真听仙道这么说,联想到牧,竟觉得仙道也会在之后离开自己,跟牧离开自己一样。仙道在旁边烂醉,藤真独自品着酒;他看过牧难受,现在又看仙道难受,他于是想自己如果死了,谁会为自己难受。藤真认为人的感情只能针对一个人并且只能针对一次,眼前最熟识的人都有了宣泄的对象,自己的死又该由谁来结尾……透结婚了。

藤真想或许是空气中牧的味道令自己想起这些无关痛痒的事,他想仙道或许有事离开了,却又隐隐觉得不对。他知道仙道在海边还租下了一个小公寓,里面因为放不下三角钢琴所以仙道白天一般不去。失明之后藤真特别喜欢海的声音,仙道常常带他过去,两人在屋子里瞎聊到天明。现在,藤真觉得仙道会去那里,他叫了出租车去那里,风中的味道耳边的潮声告诉他自己到了。藤真按了门铃里面却又没动静。藤真摸到备用钥匙自己进去了,里面他很熟悉;将狗儿留在玄关,藤真自己进了屋。

这是很小的房子,客厅和卧室共用,厨房在房间的角落,小得转身都很困难。藤真确定仙道不在这里,正要出门,身后门响了,藤真听到有人进来,转身面向门口。狗没有叫,藤真一瞬间以为是仙道;气息随后顺着风飘过来,藤真侧头道:“绅一?”

门口没有声音。藤真再道:“好久不见。”

屋里有呼吸的声音,有风吹动门口风铃的叮当声,窗外远处传来些隐约的汽车马达声,还有衣料扯动的声响,沙沙地——是牧发出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牧问。

“……现在。”藤真正了身子,表情不再柔和。

牧不说话,同藤真对峙了会儿,藤真还不太相信,感觉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他再次开口问道:“真是仙道?”

牧的衣料沙沙地响,朝藤真走来;藤真屏住呼吸,感觉着牧从自己身边掠过。牧的脚步声移去应该是窗子的地方,那里应该有张桌子。牧拿起桌上的东西——轻轻一声响;牧随后说:“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十年的时间,我送你到这楼下无数次,却从没上楼看过一次。”

藤真这才猜到牧或许拿起的是一个相框,他还猜到或许那相框里夹的照片是仙道同他恋人的照片——那个初三时结识的,高二时死去的恋人。他急忙再回顾了次之前球场边上“木暮君”的怀旧:“流川就死了……那之后一年,成田也死了……”

“他招了太多仇……人太直。”藤真想着木暮的话,想到着句时话都已带着回音了,不怎么清楚……思维有些停顿。藤真的脚自己开始动,移去门前,将门堵上。脚碰到了门边的鞋架,“砰”一声响,藤真抬头;同时,那边的牧衣料沙沙地响了——牧也抬了头。

藤真脑子里此刻有很多零碎的对话窜来窜去,比如仙道说他一定会报仇,比如牧说他一定会报仇,脑子里牧的声音说着有关熏的种种种种,同时,仙道的声音从记忆里冒出来,诉说着关于“他的他“的种种种种。藤真迅速将两人的他联系到一起,试图整理出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随后他眼前有了一张蜘蛛网一样的关系图和时间表,他这才知道其实世界很小,大家都互相认识。那张关系图的中间是自己,但又似乎只有自己同其他四人没有关系;结果这是两对恋人之间的爱恨情仇,除开了自己就是双数可以除以二刚刚好,有了自己自己就造就了那除不尽的小数点。这令藤真觉得啼笑皆非:那蜘蛛网除去藤真便不再是蜘蛛网而是平行线,如果仙道为恋人报仇杀了牧的恋人,自己在中间算作什么?

脑子里思索着关系图,脚移去挡住门。藤真知道牧在找仙道——牧因为仙道的誓言达成而开始履行自己的誓言,藤真知道牧说得出做得到,而藤真不可能让牧去实践诺言。同样是恋人,牧你能为恋人杀人,也应该为恋人不杀人。藤真这么想着朝前走了一步,随后又退回半步。他觉得眼前的牧会因为自己的阻碍杀了自己,他不怕被杀却怕被杀意味着的一些事实,他聆听着牧的衣料摩擦,辨认着牧的脚步声。他觉得自己同牧的心跳一沉一起带起了些危险场面使用的背景音乐所特有的节奏,胆战心惊,忽缓忽急。

牧看着眼前人,明明在害怕,又还把门挡着——莫非这么挡着自己就不会出去么?牧想。

这样的藤真有些举足无措,便更加像同自己单独相处时的熏。十八岁时牧认识藤真,藤真同熏的一切不一样都迅速成为了牧眷念藤真的理由——孤独脆弱的熏依靠着牧维持坚强,而藤真骨子里就一点不脆弱也一点不孤独。藤真优越的背景和出众的能力让他所遇到的一切在他身上变得得天独厚,即便是眼瞎了,也只是使他在很短一段时间内学会了运用更加灵敏的耳朵,使寻常的缺陷成为了了不起的能力。牧在藤真身上看到的任何特点都是新东西,本着男人喜新厌旧的特点牧希望借由此维持自己的不至崩溃,或许时间久了习惯藤真了适应离别了之后,自己就能回头正视熏的离去。接受彼此之后两人之间互相有了相似,彼此逐渐融合了彼此,于是牧发现那藤真同自己相似的部分是那样神似熏。他这才发现问题不在恋人的相似相异而在自己;他影响了熏再影响藤真,镜子一样的对方映照出自己时两面镜子便如此相似,他看着眼前的镜子,看多了之后开始觉得第二面镜子也会像第一面镜子那样破碎,他看着镜子里伶仃落下的千万片自己,支离破碎散落满地。他沮丧地想,原来熏的软弱藤的无措映射的其实是自己,恋人彼此是镜子,他看着眼前清瘦的藤真,便如看到自己的心。

牧靠近藤真时是那样迅速,藤真听着风的流动,在略为的一迟疑间闭眼安睡在花香之间。牧收拾好手中的手帕,将藤真抱去屋角的床边。抱起对方感受到温度之后他有一股不想去报仇的冲动,朝夕相处十年的藤真在任何时候都被牧定义成归宿。牧想到归宿这个词时才发现熏终于被自己放去了过去;他刨弄着藤真的头发,再摘去墨镜勾勒着藤真的眼眸轮廓;藤真不喜欢人碰他眼睛,这时被触到了,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

牧因此联想到濒死时的熏。牧找到熏时熏还没断气,熏是那样痛苦,喉咙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下断裂的气管再送不上一丝气,轻微的丝丝声下熏张嘴嘶哑地诉说着什么。活生生被闷死的熏在牧怀里断了气,这样的情景在任何时候都能掩没牧的所有理智。他将藤真放好盖好,轻轻关上了门。门口的狗儿还记得自己,摇着尾巴冲牧点头哈腰。牧摸摸狗,说,好好照顾藤真。

(四)

藤真在昏睡中做了好多个梦,甚至还看到了牧的样子。藤真从没见过牧,那张脸出现在梦里藤真却一眼知道那一定是牧不是别人。牧从一开始起就是温度是声音不是脸,牧的声音低沉稍慢,不带感情——藤真认为牧很聪明:牧一定在掩饰些东西,而对着个盲人最容易掩饰的是表情,最难遮盖的是声音,牧的声音于是不带感情,这让藤真猜不出牧的表情,说着熏也好说着死也好说着复仇也好,牧的声音就像藤真的表情一样一成不变。有一次半夜藤真从公司回来时已过临晨三点,外面下着雨,藤真因为没带伞淋得很湿;藤真一进门就听到牧的声音,牧着急地问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那时牧的声音带着很多紧张,这还是第一次,藤真靠进牧怀里后抬手摸了牧的脸,摸出他眼鼻嘴角的幅度,知道牧的眉毛皱了起来。从此,摸脸就成了藤真同牧之间的习惯。藤真想知道,感情藏不进表情藏不进声音之后还可以藏在哪里,并在随后发现牧果真将好多恨揣进心里。其实熏也好死也好都不构成牧报仇的理由,报仇是愤怒的结果,愤怒来源于不愿失去;藤真听着牧诉说着依靠牧支撑起坚强的熏,再看着眼前依靠藤真支撑起的牧,他想到了多米诺骨牌,自己是被压在最下头的那块。

藤真再醒来时窗外已有了晨曦的萌动声,他甩甩头抱怨地想这件事本同自己全无干系,你们的生离死别怎会将我的生活一概搅乱!藤真于是起床漱洗,随即下楼打车要去上班。车上的藤真将车窗完全打开,车窗外人来人往中人与人毫不相干。

然而藤真舍不得仙道,他在踏进公司门的一瞬间想若是自己失去仙道,纵是有个公司摆在自己面前,自己要拿他录些什么东西?这么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刚才的置身事外是多么不实际,他突然明白了牧的举动将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心情;他真的想去阻止牧了,但若真阻止的了,那人还是牧?

况且藤真找不到牧也找不到仙道。

仙道此刻在银行转帐,他要将帐户上所有的钱划去藤真的户头。仙道知道牧查出自己了,知道时竟松了口气。杀熏的时候他万万没料到牧会在之后同藤真在一起,而仙道在藤真面前无论如何没办法隐藏任何东西;即便是知道牧绅一早晚会因为藤真上来这间屋子,他也不会因藤真的到来而将照片拣去抽屉里。只是仙道也没有想到,牧虽是早知熏的仇最后寻上的是流川这笔,却是最近才知道流川同仙道的关系——那十年中的某天牧在欧洲看到满山遍野的雪,藤真爱雪,他记起藤真曾说,透爱樱花,仙道爱枫叶,我爱雪,牧喜欢荷花,春夏秋冬都齐了。

那之前他只知道,杀害熏的人是位个子很高的男人。

此刻牧的手中捏着熏同流川一起的照片,照片上熏笑得好高兴而流川神情麻木没有任何表情;他想着仙道屋里那张照片,想流川的脸也是一模一样的表情。熏同流川如此要好,仙道你又为何要因为流川的死而报复熏,难道你不知道流川正是用自己的生命换熏活下来的么?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自私的情人。

流川死的那天晚上熏挂着彩冲回酒吧,昏倒再醒后熏哭喊着说流川不该死。流川和熏本是准备一起留下的,熏被棍棒一阵后惨叫出牧的名字,熏说那时的流川一定也想到了自己的情人,熏说当时的流川一定特别理解自己的感觉——于是流川让熏来找牧“帮手”,而同样舍不得离开恋人的流川留了在了那里。熏和流川都让爱情进入到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件事,事物的底端最后总是挂着感情的尾巴。这也使牧总惊讶着以后的藤真,惊讶他为何考虑事情从不带感情因素,像没爱过也没被爱的机器人;藤真是那样就事论事,前后的感情从不算计在内,前世今生,来仇去恨,都是独立的存在,单独划出生活的一小块时间地点给这些事情折腾,四周高墙大院围好,决不霸占生活其他的方方面面。

牧拥着藤真时常恍惚地琢磨自己为什么还能如此幸福,失去了熏的自己理应生不如死;他思索着独自幸福的自己是自私还是冷血,而这样的幸福背负的负罪感有多重,忘却又有多深。

藤真同牧总是互相变换位置,刚开始时寻求转移的牧找到了失明的藤真,随后爱上藤真的牧同听觉灵敏异常的藤真住在了一起,当熏成为过去时,眼前的藤真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同牧解说起了自己的录音室计划,说要有间房间专门给仙道,里面除了仙道家里那架立柜钢琴之外什么都不放。牧感觉自己因藤真改变了很多,而不同时期的自己对应的却只是本循事业发展规划图循序渐进的藤真,所以当牧有一天半夜回家,看见沙发上的藤真正等着自己回来好一起洗澡时,牧心里涌起了一股子很浓郁的幸福感。幸福的牧同事业如日中天的藤真继续住在一起,牧发现,藤真身上映射了很多自己的习惯,藤真的喜怒哀乐判断标准变得和牧一致,当牧的幸福指数一路飚升的某天,牧突然在藤真身上看到了好多个熟悉的自己和熟悉的熏——藤真身上,有好多好多个熏。牧觉得心坠到了谷底,觉得这一路变化的自己其实只不过是对着某件物品不断转换角度,转了一圈后又会到正面看到了从前。

牧发觉自己又在想藤真了,他忘不掉藤真。汽车正前方站着仙道,牧差点直接撞上去。仙道隔着车窗飘进来的话语并不如何清晰,仙道说:“牧绅一,逃离藤真十年的你,窝囊至极……”

“用来做借口好逃离藤真的‘熏’,才是替代品。”

牧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出汗,他沉默良久最后叹气道:“仙道彰,不要用藤真做砝码。”

“藤真不是砝码,我自己才是,没了我,也就没了藤真。”仙道说话时眼睛慵懒地看着牧——仙道恨牧逃离藤真,藤真那样地喜欢牧又那样地愿意依靠牧,藤真明明表示得很明显。

“你之前去转帐了,对吗?”牧问。

“我是我,不是我的钱,”仙道笑了:“我不赌你不敢杀我,我赌我能杀了你。”

“现在?”牧轻轻压脚轰了轰油门。

仙道的嘴笑得更加有幅度。

尾声

藤真由公司的窗户望出去,他想起好多年前,牧消失那天,仙道对自己说,牧绅一的世界不缺你。

而藤真健司的世界不光缺牧绅一,藤真苦笑着想。

藤真的公司座落在繁华的商业区,整个建筑从地皮到装修都是牧一手置办的,是牧送给藤真的礼物——一个很大很大的建筑。牧自己再次消失了,奇怪的是,这次连仙道也消失了。藤真不愿去找他们中任何人,他希望自己的退出能让复杂的蜘蛛网打回简单的平行线,让他们彼此更能看清些东西。他一路走来包容进仙道记忆下牧,他们带来的幸福感都录进了藤真健司,一路走来再分道扬镳,藤真不愿意挽留也觉得没必要,至少自己依旧朝高处走去,而那两人也不是孩子,无需照料。藤真失去了朋友,这让他非常不习惯,他下班后更经常地去仙道租下的小屋里坐坐,在那里,他们曾经分享了很多很多梦,他们的未来曾都在那里,现在,一切曾憧憬的未来都不可能了。

至于牧……自己家里总还有好多牧,卫生间杯子里插着的两根牙刷上,便有一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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